明代女詞人王微行年小考

徐 靜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王微，字修微，號草衣道人，明末廣陵（揚(yáng)州）妓。《明詩綜》載其“初歸歸安茅元儀，晚歸華亭許譽(yù)卿”［1］，與當(dāng)時名士多有交往。鐘惺稱“其詩娟秀幽妍，與李清照、朱淑真相上下”［2］，董其昌《樾館詩選序》云“當(dāng)今閨秀作者，不得不推草衣道人”［3］。王微好游山水，作《名山記》《遠(yuǎn)游篇》以記之，惜皆不傳，另有《樾館詩》《期山草》等，亦不存。

盡管受到時人很高評價，王微的生平諸問題如生卒年、婚姻、拜訪憨山大師的時間等仍存爭議，本文試據(jù)現(xiàn)存文獻(xiàn)對這些問題進(jìn)行初步探討。

1.明萬歷二十七年（1599）出生。

現(xiàn)存多數(shù)典籍均未記載王微生年，僅見王自立在《古代名人年譜——草衣道人王微年譜》中將其定為1597年，據(jù)考證，此說并不準(zhǔn)確。筆者據(jù)茅元儀《鐘山獻(xiàn)序》及明人張大復(fù)《梅花草堂筆談》相關(guān)記載推斷，王微的生年應(yīng)為1599年。

張大復(fù)《梅花草堂筆談》卷十四“王微"條指出：

夫宛叔何為者，而與修微生同時，居同室，神情同抱。［4］

“生同時”表明王微與楊宛同歲，而茅元儀為楊宛《鐘山獻(xiàn)》作序時寫道：

宛叔歸于余，年才十六耳，能讀書，工小楷……于詩則游戲涉略，若不經(jīng)意，三年而忽成小詠，其秀拔邈幽可與入也……夫出之易者無矜重之色，出之難者深浮湛之懷。今宛叔之作，難而若易之，易而實(shí)難之，積之十年余矣。其當(dāng)早獻(xiàn)于天下，聽之天下之可否以權(quán)其心。［5］

可見楊宛嫁與茅元儀三年之后，才開始真正意義上的詩歌創(chuàng)作，茅元儀所謂“積之十余年”當(dāng)不包括前三年。如此，楊茅結(jié)婚距寫序時間已十三年有余。《鐘山獻(xiàn)續(xù)序》載：

歲在丁卯黨禍方沸，余殆有隱心焉，乃為敘內(nèi)子詩刻之，蓋欲及余見之也。［6］

說明《鐘山獻(xiàn)序》作于天啟丁卯年（1627），十三年之前當(dāng)為1614年，楊宛當(dāng)時十六歲，可知楊宛生于1599年。因此，王微的生年也為1599年。

按：楊宛（？—1644），字宛叔，一作宛若。明末金陵名妓，與王微為“女兄弟”，著《鐘山獻(xiàn)》四卷，《續(xù)集》二卷。

茅元儀（1594—1640），號石民，又署東海波臣、夢閣主人、半石址山公。浙江歸安（今吳興）人，出生于書香門第，一生著述宏富，有《武備志》、《督師紀(jì)略》、《復(fù)遼砭語》等，明史有傳。

2.明萬歷三十三年（1605），7歲。

王微喪父，開始妓女生涯。

此說見于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

微，字修微，廣陵人。七歲失父，流落北里。［7］

鐘惺在《名媛詩歸》中也指出：

自傷七歲父見背，致漂落無所依，眉嫵間常有恨色。［8］

錢謙益和鐘惺均為王微同時人，且交誼頗深，其說可信。

3.明萬歷四十年（1612），14歲。

王微于是年前后開始妓女交游生活。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云：

長而才情殊眾，扁舟載書，往來吳會間。所與游，皆勝流名士。［9］

今人鄭威《董其昌年譜》載：

壬子十月六日，昆山道中為夏友之書，同觀者修微王道人也。［10］

壬子即1612年，昆山即蘇州。董其昌后又為王微撰寫《樾館詩選序》：

當(dāng)今閨秀作者，不得不推草衣道人，觀其新集，如《貽洞汭》五言古四篇，綽有韋司直之古淡，而《代陶琴》、《代莊蝶》等命篇，亦復(fù)獨(dú)創(chuàng)。大都閨秀之詩，雖饒于材致而儉于取境，未有若道人之鑿空者，豈直緣情綺靡，為宛轉(zhuǎn)之歌《十離》之什已耶？［11］

對王微的詩詞創(chuàng)作尤為推重，王微《同太史過湖上未幾先歸予獨(dú)留湖上苦雨感賦》《送董太史還云間》等，記載了他們之間的交往情況。

按：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號思白，又號香光居士，華亭人?！叭A亭派”的主要代表，精于書畫創(chuàng)作和鑒賞。明萬歷十六年（1588年）進(jìn)士，官至禮部尚書，卒謚文敏。著有《畫禪室隨筆》、《容臺集》、《畫旨》等文集。

4.明萬歷四十七年（1619），21歲。

王微于1619年春末之前離開茅元儀，并于同年秋季結(jié)識譚元春。

王微嫁給茅元儀的時間很難確考，但可以肯定的是，王茅二人的婚姻很短暫，王微至遲在1619年春末離開茅元儀，證據(jù)有二。

首先，據(jù)張慧劍《明清江蘇文人年表》記載，萬歷四十六年（1618）“浙江茅元儀徙寓金陵烏龍?zhí)丁?，萬歷四十七年（1619）“安徽潘之恒、湖廣鐘惺、譚元春、浙江茅元儀、上元傳汝舟、吳縣吳鼎芳、如皋冒譽(yù)昌等，先后集金陵烏龍?zhí)?，之恒作《烏龍?zhí)跺粓@記》，元春作《三游烏龍?zhí)队洝??！保?2］又，譚元春《初游烏龍?zhí)队洝吩疲?/p>

予壬子過而目之，己未友人茅子止生適軒其上。

有舟自鄰家出，與閣上相望者，宋子獻(xiàn)傅子汝舟往來秋色上，茅子曰：“新秋可念，當(dāng)與子泛于沄沄淰淰之中。”［13］

己未，1619年。茅于1618年遷居金陵烏龍?zhí)叮?619年建造森閣于其上，且聚會時間為1619年“新秋”?！度螢觚?zhí)队洝份d：

予初游潭上，自旱西門左行城陰下，蘆葦成洲，隙中露潭影。七夕再來，又見城端柳窮為竹，竹窮皆蘆，蘆青青達(dá)于園林。后五日，獻(xiàn)孺招焉，止生坐森閣未歸，潘子景升、鐘子伯敬由蘆洲來，予與林氏兄弟由華林園、謝公墩取微徑南來，皆會于潭上。［14］

再次點(diǎn)名三次聚會時間均為秋季。

另外，譚元春在《期山草小引》中點(diǎn)明自己與王微初次相遇的時間地點(diǎn)：

己未秋蘭，逢王微于西湖。［15］

1619年秋，王譚二人于西湖初次相遇。可見譚茅等人于金陵聚會之時，王微并不在場，她或已于此前離開金陵，或并未隨茅元儀赴金陵。而從王微、楊宛之間的唱和詩來看，二人共同相處的時節(jié)為春季。《花下懷修微》：“今朝花樹下，忍見去年春?！薄锻鹗逭酗嫽ㄏ碌每褡帧罚骸帮L(fēng)微花影弱，春老燕聲蒼?！蓖跷H存的一首游金陵詩也作于春季，《游牛首閱春江即目》：“初晴開柳色，忽照片檣懸?！睋?jù)此可以推斷王微至遲于1619年春末離開茅元儀。

需說明的是，王譚此次于西湖結(jié)識之后，譚元春很快就離開西湖，不久二人在湖州再次相遇。譚元春《題湖霜草》云：

予以己未九月五日至西湖，三旬有五日而后返，又過吳興，窮苕霅，以為西湖之美在里湖，苕霅之美在二漾。［16］

譚有《過王修微山莊》《在錢塘吳興間皆逢王修微女冠每用詩詞見贈臨別答以六章》以記之，王微《湖上留別王永啟譚友夏》《重晤友夏同泛夾山漾懷永啟》亦以記之。湖州時期，“王微出一詩草，囑元春刪定。為作《期山草小引》”［17］。

按：譚元春（1586—1637），字友夏，號鵠灣，別號蓑翁。湖廣竟陵（今天門市）人，天啟七年（1627）鄉(xiāng)試第一。與鐘惺共選《詩歸》，一時名聲甚赫，世稱“鐘譚”，同為“竟陵派”主要領(lǐng)袖。著作收入《譚友夏合集》。

5.明泰昌元年（1620），22歲。

參拜憨山大師于廬山五乳峰，歸造生壙。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王微”條載：

布袍竹杖，游歷江楚，登大別山，眺黃鶴樓、鸚鵡洲諸勝，謁玄岳，登天柱峰，溯大江上匡廬，訪白香山草堂，參憨山大師于五乳。歸而造生壙于武林，自號草衣道人，有終焉之志。［18］

《松江詩鈔》：

初修微往來西湖，游三楚三岳，急人之難，揮灑千金。繼則歸心禪悅，參憨山大師于五乳，歸造生壙，有終焉之志。［19］

這兩段話都表明王微在游歷江楚后，又曾拜訪憨山大師，并于歸杭后營造生壙。但均未記載王微拜訪憨山大師的具體時間，現(xiàn)據(jù)《憨山大師年譜疏》及建造生壙的時間可間接推斷之。

據(jù)《憨山大師年譜疏》載，憨山法師自萬歷四十五年（1617）十月，至天啟二年（1622）即逝世前一年均居于廬山。［20］此間王微都有可能前往廬山拜訪，然而從王譚交往詩作及《期山草小引》來看，譚元春未曾提及王微建造生壙一事，因此王微不可能在1619年認(rèn)識譚元春之前去就拜訪過憨山大師。而1619年秋冬兩季王微與譚元春在西湖、湖州兩次相遇，亦未去江西。故只有在1620年至1622年之間有去往廬山的可能。

譚元春集中有《答修微女史》一詩，其二：

奇蹤不定可天涯，傳汝梅邊亦有家。

人妒人憐俱未受，或?qū)⒁朔Q問寒花。［21］

該詩作于1620年譚元春在家鄉(xiāng)竟陵時，“傳汝梅邊亦有家”一句頗耐人尋味。《憩園詞話》卷四：“修微筑生壙于西湖，遍植梅花，有終焉之志?！保?2］可為注腳。譚元春所謂“梅邊家”即指生壙，“傳”字表明這一消息為譚離開之后聽聞所得。

可知王微去往廬山及建造生壙時間在1620年譚詩寫作之前。

陳繼儒《微道人生壙記》：

修微飯蔬衣布，綽約類藐姑仙，筆床茶灶，短棹逍遙，類隨天子。謁玉樞于太和，參憨公于廬阜，登高臨深，飄忽數(shù)千里，智能術(shù)足，膽可包身，獨(dú)來獨(dú)往，布帆無恙。既歸，出楚游稿示余，冰雪凈其聰明，云霞汰其粉澤，抑名山大川之助乎？修微曰：“自今伊始，請懺從前綺語障，買山湖上，穿容棺之墟，茆屋藤床，長伴老母，豈復(fù)問王孫草、劉郎桃、蘇小小同心松柏哉？”予曰：“今君才貌兩艷，人間所羶，出世之盟，將無太早？”［23］

從側(cè)面印證了王微營造生壙時年歲尚輕“才貌兩艷”，1620年王微22歲，與之相吻合。

1620年秋，王微臥病杭州孤山。作詩《庚申秋夜予臥病孤山閑讀虎關(guān)女郎秋夢詩，悵然神往不能假寐漫賦一絕并紀(jì)幽懷，予已作木石人尚不能無情，后之覽者當(dāng)如何也》：

孤枕寒生好夢頻，幾番疑見忽疑真。

情知好夢都無用，猶愿為君夢里人。［24］

“已作木石人”即指出世。

按：憨山大師（1545—1623），法名德清，字澄印，明代“四大高僧”之一，俗姓蔡，安徽全椒人。著有《法華經(jīng)通義》、《莊子內(nèi)篇注》等。

陳繼儒（1558—1639），字仲醇，號眉公、麋公，華亭（今上海松江）人。工詩文、書畫，明代“四大家”之一，有《梅花冊》、《云山卷》等傳世，著有《妮古錄》、《陳眉公全集》、《小窗幽記》。

6.明天啟元年（1621），23歲。

往來蘇杭間。

李流芳《檀園集》載：

辛酉臘月，北行意思蕭索，到吳門聞子將將來，遲之同行，因暫住虎丘之鐵佛僧舍。時送余者為子薪魯生、舍弟無垢、舍侄宜之，兒子杭之武林都修之時，時抱琴來作數(shù)弄。比玉還白下，與予一路同來樂酒，晨夕古白同寓舍間，日一相對，楚中李宗文居停亦相近，女冠王修微數(shù)以扁舟往來山中，差不寂寞。［25］

“嘉定四先生”中除李流芳外，程嘉燧與王微亦有交誼，程有詩《秋日赴友人席修微有作同賦》。

按：李流芳（1575—1629），字長蘅，號檀園、古懷堂。歙縣（今屬安徽）人，僑居上海嘉定。詩文書畫俱佳，與婁堅(jiān)、程嘉燧、唐時升合稱“嘉定四先生”。

程嘉燧（1565—1643），字孟陽，號松圓、偈庵。休寧（今屬安徽）人，寓居上海嘉定。工詩，兼精音律，“嘉定四先生”之一。

7.清順治四年（1647），49歲。

王微去世。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載：

穎川在諫垣，當(dāng)政亂國危之日，多所建白，抗節(jié)罷免，修微有助焉。亂后，相依兵刃間，間關(guān)播遷，誓死相殉。居三載而卒。穎川哭之慟。［26］

“潁川”即許譽(yù)卿，“亂”指1644年甲申之變，而錢謙益與王微生活時代相同且有交誼，故王微卒于1647年無疑。

［1］［清］朱彝尊選編.明詩綜（第8冊）.卷98.北京：中華書局，2007：4535.

［2］［明］鐘惺輯.名媛詩歸（卷36）.明末（1620-1644）刻本.

［3］［明］賀復(fù)征編.文章辨體匯選.卷320.四庫全書（第1405冊）.集部總集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645.

［4］［明］張大復(fù)著.梅花草堂筆談（第3冊）.卷1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941.

［5］［明］楊宛著.鐘山獻(xiàn)（上）.清光緒二十三年抄本.

［6］［明］楊宛著.鐘山獻(xiàn)（下）.清光緒二十三年抄本.

［7］［清］錢謙益著.列朝詩集小傳（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760.

［8］［明］鐘惺輯.名媛詩歸.卷36.明末（1620-1644）刻本.

［9］［清］錢謙益著.列朝詩集小傳（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760.

［10］鄭威編著.董其昌年譜.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9：85.

［11］［明］賀復(fù)征編.文章辨體匯選.卷320.四庫全書（第1405冊）.集部總集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645.

［12］張慧劍編著.明清江蘇文人年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444，448.

［13］［明］譚元春撰.譚友夏合集（中）.卷11.臺灣：偉文圖書出版社，1976：539.

［14］［明］譚元春撰.譚友夏合集（中）.卷11.臺灣：偉文圖書出版社，1976：545.

［15］［明］譚元春撰.譚友夏合集（中）.卷10.臺灣：偉文圖書出版社，1976：483.

［16］［明］譚元春撰.譚友夏合集（下）.卷23.臺灣：偉文圖書出版社，1976：1053.

［17］陳廣宏編著.譚元春年譜.中國文學(xué)研究（第七輯）.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中心編.香港國際學(xué)術(shù)文化資訊出版公司，2005：310.

［18］［清］錢謙益著.列朝詩集小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760.

［19］胡文楷編著.歷代婦女著作考（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89.

［20］東海那羅延窟侍者福善記錄.吳越開元府治弟子福徵述疏.憨山大師年譜疏.上海：國光印書局，1934：115-128.

［21］［明］譚元春撰.譚友夏合集（下）.卷22.臺灣：偉文圖書出版社，1976：1019.

［22］［清］杜文瀾撰.憩園詞話.卷4.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2926.

［23］［明］陳眉公著.施蟄存校點(diǎn).晚香堂小品（下）.卷19.貝葉山房張氏藏版.依眉公十種藏書本排印，1936：350.

［24］［明］鐘惺輯.名媛詩歸.卷36.明末（1620-1644）刻本.

［25］［明］李流芳撰.檀園集.卷12.臺灣：臺灣學(xué)生書局，1975：506.

［26］［清］錢謙益著.列朝詩集小傳（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7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