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理視閾下的世情小說透視——評趙興勤教授的新著《理學思潮與世情小說》

王猛

(遵義師范學院中文系，貴州遵義563002)

理學作為中國學術史、思想文化史上獨特而重要的文化理論形態(tài)，源遠流長，它植根于先秦倫理文化的土壤，興于宋元而盛于明清；而其時正是世情小說流派發(fā)軔、勃興的時代，顯然，二者之間復雜糾葛關系的考量是一個極有價值的課題。目前雖有一些論文和專著涉及這一領域，如馬積高《宋明理學與文學》、朱恒夫《宋明理學與古代小說》等，但多屬提綱挈領，疏略難免；《理學思潮與世情小說》一書（下稱《理學》）的出版，則填補了相關空白，拓展了這一研究領域，并將古代文學和古代小說的研究推進了一步。該書作者為徐州師范大學教授趙興勤先生，文物出版社2010年出版。全書分緒論和八個章節(jié)，洋洋四十多萬言，圍繞了理學倫理與世情小說的話題，闡述了二者“交織與糾纏”[1]P23的關系，解析了理學倫理思想對世情小說內(nèi)容、題旨、人物、情節(jié)以及敘事、嬗變諸多層面問題。九個部分自成體系，又相對獨立，論述重點是世情小說中的才子佳人小說和《金瓶梅》，以及艷情小說、才學小說等。《理學》一書具有如下四個特色：

一是視角獨特，厚積薄發(fā)。理學把哲學思想與倫理思想混合，將封建倫理上升為宇宙本體，形成理學倫理。于是，傳統(tǒng)倫理思想借助官方哲學的理學，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籠罩著明清時代的蕓蕓眾生。而世情小說主要描寫“冷暖之人情、男女之愛情、升沉之宦情、窮達之士情、密疏之親情”，以及各種“民間世情”[1]P82、105，人情百態(tài)無不受社會倫理觀念的支配或影響。因此，以倫理視角透視世情小說可謂批郄導窾，切中肯綮。該書的《倫理的演化與文本的表述》、《儒學思想的蛻變與小說創(chuàng)作路向的轉(zhuǎn)移》、《理學異端的崛起與世情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理學營壘的分化與世情小說文化品格的追求》、《家反宅亂：<金瓶梅>對家庭范式的顛覆》、《<金瓶梅詞話>與傳統(tǒng)倫理的錯軌》和《“事”、“理”相依：話語的轉(zhuǎn)換與敘事策略的調(diào)整》等章節(jié)，均是這一視閾下卓出的研究成果。趙興勤先生治學注重積累，主張集腋成裘，厚積薄發(fā)。他對理學與世情小說的課題浸淫三十多年，撰有相關論文多篇，以及論著《明清小說論稿》、《古代小說與倫理》、《古代小說與傳統(tǒng)倫理》，其中后兩書被《中國比較文學百年書目》專條收錄，《古代小說與傳統(tǒng)倫理》又被國家新聞出版總署署長柳斌杰等編《中國圖書年鑒2006》列為“年度重點書簡”加以介紹。《理學》正是作者數(shù)十年積累、醞釀的最終結(jié)晶。

二是考鏡源流，窮幽極微?！独韺W》無論是學術思想的揭橥，還是文學源流的發(fā)明，以及理學、世情關系的剖析，無不注重厘清源流，梳理條陳，并在此基礎上評判得失，得出結(jié)論。如《緒論》對理學的探討，雖然重點放在朱熹之學，但能由此及彼，抉微發(fā)覆，要言不煩，使讀者對理學的產(chǎn)生、形成、特點、內(nèi)涵、影響、衰微、轉(zhuǎn)向等問題都有明晰而準確的把握。而關于理學為“政治綁架”、為后世誤讀[1]P9-10的分析；朱熹之“理”與二程之“理”的比較[1]P22-23；在明代學術轉(zhuǎn)向原因的探究中，論斷統(tǒng)治者對理學的抬舉，雖提高了其聲望，但“大大萎縮了它的發(fā)展空間”，加速了其僵化進程等等，洞隱燭微，均為中的之語，極具識見。再如第一章對世情小說流變的探討，從上古神話、周代《詩經(jīng)》發(fā)端，溯及漢晉唐宋的詩文曲賦，元明清的戲曲、小說，通過考鏡源流，提出唐代以前作品“所反映的多是上流社會的世情”，“系之以感慨，缺乏應有的評判、剖析”，而且各自成篇，獨立發(fā)展；唐宋開始，“描摹世情”但“未能窮形盡相”，有了合流的趨勢；直到明清小說，“既有形象化的描繪，也有理性的批判”，“各種世情得到進一步的融合”[1]P81-82，如此追源溯流，條分縷析，得出的結(jié)論令人信服。其它如分析世情小說詩性敘事、才子佳人小說話語轉(zhuǎn)換、世情小說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才學小說的興起等，都體現(xiàn)出辨析源流、窮幽極微的特點。

三是回歸文本，剖析精到。文本細讀是英美新批評術語，作為一種研究方法起源于二十世紀西方語義學流派，后來被國內(nèi)學界借用，專指從文本出發(fā)，尊重文本，充分挖掘文本蘊含的豐富內(nèi)涵，以消解當下研究中忽視作品閱讀，唯宏觀、唯理論的空疏學風。古代小說作品數(shù)量龐大，不少研究者不能或不愿沉心于文本閱讀，他們往往借助所謂新理論、新視角，掩飾對作品的無知和隔膜，鸚鵡學舌，換湯不換藥。《理學》一書則極為重視文本細讀，所有觀點均是建立在認真細致閱讀作品的基礎上。其作者淡泊名利，心無旁騖，數(shù)十年沉浸于世情小說構(gòu)筑的文本世界中，對許多作品能如數(shù)家珍，對許多細節(jié)可以隨手拈來，又兼識見通達，使該書體現(xiàn)了一種穩(wěn)健而獨到的文風。如第三章第一節(jié)論述才子佳人小說的婚姻理想、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等問題時，就詳細地剖析了十多部才子佳人小說作品內(nèi)容，指出這是“大多受到理學異端思想浸染”的結(jié)果，與王艮等人的自然人性論有關[1]P168。《好逑傳》中水冰心、鐵中玉相親相愛，同室夜話，卻要以一道防嫌的珠簾相隔，作者認為：“水、鐵之間的這道竹簾，恰恰反映了作家思想深處新、舊道德的沖突，即既想對舊道德進行改良、修正，又缺乏足夠的膽魄和勇氣。”[1]P171可見解讀之精細，品味之獨到。因為能將觀點建立在文本閱讀和睿智思考的基礎上，所以該書創(chuàng)獲頗多，新見不少。如《金瓶梅詞話》五十八回磨鏡叟之事與陽明之學論述圣人、常人之心的關系[1]P51，《定情人》雙星之語“活潑潑在前”源自王艮“天性之體，本自活潑”[1]P55，西門慶、晁思孝等恣情縱欲形象與羅欽順“惟其恣情縱欲而不知反，斯為惡耳”[1]P158的關系，《紅樓夢》冷子興與《桃花扇》老贊禮的淵源[1]P245，理學家的人格追求對作家審美情趣的影響[1]P186，其它如第二章第二節(jié)關于曹雪芹對才子佳人小說批判的批判，第四章第二節(jié)對統(tǒng)治者和小說家“情、淫觀”的辨析，等等，都是獨出胸臆，發(fā)人所未見，言人所未言。

四、重視實證，翔實厚重。實證作為研究方法的提出，源于十九世紀實證哲學的興起，實際上在中國傳統(tǒng)的考據(jù)學中早已有之。實證研究是針對近年學界一度盛行“主觀臆測”的浮躁之風，一些有識之士如章培恒、陳思和等人的倡導?！霸谘芯糠椒ㄉ?，提倡宏觀與微觀結(jié)合，強調(diào)實證研究，是克服當前某些領域?qū)W術浮躁，追求學術嚴謹，規(guī)范學術研究，形成樸實學風的應走之路”[2]。《理學》一書便是倡導實證學風的結(jié)晶。該書在觀點的獲取上，不僅旁征博引，在經(jīng)史子集乃至國外論著中爬羅剔抉，搜集材料，相互印證，而且尤為注重從個別到一般的歸納提煉，以大量客觀材料支撐論點。例如第六章第二節(jié)對世情小說“守經(jīng)行權”話語的提取，就分別列舉了《金云翹》、《春柳鶯》、《梅蘭佳話》、《麟兒報》、《飛花詠》、《玉嬌梨》、《女才子書》等多個實例，逐個剖析，結(jié)論自然水到渠成、無懈可擊。第四章第三節(jié)將《金瓶梅詞話》和《水滸傳》中的武松形象從多個角度逐一比較，歸納出前者中的武松“成了匆匆來往的過客，僅作為潘金蓮的配角而存在”，從而推理出“這一主次位置的顛倒，輕重戲份的錯置，則明顯預示著陽剛之氣的銳減，而陰柔之氣卻漸占上風?！盵1]P241，見解新穎又令人信服。作者擅長考證，該書多處使用了文獻考證的功夫，如對《金瓶梅》借古小說以擴充情節(jié)的考證[1]P241-242，第五章第四節(jié)對“鞋杯”的考證等等。

要之，《理學思潮與世情小說》一書，體現(xiàn)了作者趙興勤先生一貫平實而嚴謹?shù)娘L格，其研究成果推動了古代小說研究的深入，其研究方法則昭示了當下學風的轉(zhuǎn)向。

[1] 趙興勤.理學思潮與世情小說[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

[2] 本刊編輯部.中國文學演變與實證研究開欄語[J].復旦學報，20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