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陶淵明田園詩探微

李曉敏

(中共鄭州市委黨?？萍嘉幕萄惺?，河南鄭州450042)

陶淵明的詩歌現(xiàn)存120多首，除詠懷詩中大量描寫田園景物外，著重描繪田園風(fēng)光和田園生活的詩就有30多首。他的田園詩內(nèi)容平淡自然，語言本色質(zhì)樸，意境渾融高遠，在平淡的外表下含蓄著熾熱的情感和濃郁的生活氣息，深隱著豐富的意韻和人生哲理，正可謂“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讀陶詩就要像飲龍井、品佳釀，須細細品味，方能享受其醇美、濃香。

一、靜穆、恬美自然與閑適自得的心情相諧

陶淵明通常被稱為“自然之子”。熱愛自然，崇尚自然，是陶淵明人生理想的重要體現(xiàn)，回歸自然是陶淵明一貫的追求，也是他個性氣質(zhì)使然。他在《歸園田居·其一》中寫道:“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林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詩人對草屋茅舍、榆柳桃李、遠村炊煙、雞鳴狗吠的白描，給人們呈現(xiàn)了一幅農(nóng)村生活恬靜美好的風(fēng)情畫卷，令人駐足神往，仿佛將要置身于世外桃源。同時，我們也能夠深切地感受到詩人對田園風(fēng)物的由衷喜愛和深深依戀之情。詩人那純凈的心地和平靜的心境，與簡樸恬靜的田園風(fēng)光交融為一，給人無限遐想，留下無窮的回味。

在田園詩中，陶淵明總是能使其自然之性得到充分舒展，由此而找到生命的意義和生活的樂趣，所以許多詩歌都將陶淵明自身的心境與言行流露出來，以此來展現(xiàn)詩人的質(zhì)性自然，“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在“樊籠”里不得自由亦不自然，歸園田居后才復(fù)得自由。而心性的自然與生活的自然的合二為一也必須到自然中去才能達到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吧綒馊障眩w鳥相與還”，寫出了自然界日出日落周而復(fù)始，飛鳥眷戀山林，晨出夕還，宇宙萬物莫不順乎自然，也反映了陶淵明的思想——人也應(yīng)順應(yīng)自然之理回歸自然。通過對陶淵明田園詩的文本閱讀，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詩歌充滿了自然之物，自然之情。周圍田園的南山、平澤、斜川、山澗等自然山水，秋菊、青松、幽蘭等花草樹木以及冷風(fēng)微雨等自然景象都是其所愛，被他隨時寫進詩中，具有了詩意。詩中所選的自然之景寄予自然之性情，“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詩中描述的田園風(fēng)物，給人們帶來的是種自然親切的美妙感受，讓人產(chǎn)生的是閑適愉悅之情。他在《和郭主簿二首·其一》說:“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fēng)因時來，回飆開我襟。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戲我側(cè)，學(xué)語未成音?！崩锩婷鑼懙挠难怒h(huán)境沒有塵世俗務(wù)牽擾，舂酒自醉自酌陶然而忘我，弱子繞膝伢伢學(xué)語，這種溫馨與愜意在詩里行間自然流露出來。

二、日常素材下蘊藏著詩人高潔的情懷

陶淵明將自己與生活完全融為了一體。他不是田園生活的旁觀者和欣賞者，而是其中的一員。所以，他不是泛詠山林，而是親切自然地描繪出我們熟悉可感的田園風(fēng)光，寫出恬美意境和樸茂生氣，表現(xiàn)出作者對生活、對自然的熱愛。詩人對田園生活的贊美往往并不直接說出，而是通過對草屋茅舍、榆柳桃李、遠村炊煙、雞鳴狗吠那樸素的白描，流露出對田園景物的由衷喜愛和深切依戀，將純凈的心地和平靜的心境與簡樸恬靜的田園風(fēng)光交融為一體。正如黃文煥在《陶詩析義·卷二》所評:“地幾畝，屋幾間，樹幾株，花幾種，遠村近煙何色，雞鳴狗吠保處，瑣屑詳數(shù)，語俗而意雅。極平常之景，各生趣味。”我們也由此體味出詩人對置身其中的農(nóng)家生活的愉悅之情。

詩人在《庚戌歲九月于西田獲早稻》中寫道:“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yè)，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山中饒霜露，風(fēng)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顏。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在。但愿長如此，躬耕非所嘆?！痹娙苏J(rèn)為只有通過勞動才能獲得生活基本所需，田家勞作雖苦，但卻免掉了“異患”帶來的心理壓力和精神負擔(dān)，勞作后盥洗小酌，亦堪欣慰。而在“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艱辛勞作中，鄉(xiāng)村小路旁露水沾濕了荷鋤月歸的詩人的衣裳。但詩人的心情是愉快的，因為躬耕自食的理想得以如愿。一種怡然自得之狀呼之欲出。所以，在陶淵明的筆下，艱辛的田間勞動成為藝術(shù)化的具有詩意的行為。另外，陶淵明的田園詩還記敘了他與村夫野老、素心摯友的往還，如《移居》二首:“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弊廬何必廣，取足蔽訂席。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薄按呵锒嗉讶?，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農(nóng)務(wù)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此理將不勝，何為忽去茲。衣食當(dāng)須紀(jì)，力耕不吾欺?！迸c素心淳樸之人的交往，使詩人得到極大快慰。他們談?wù)摰模瑳]有世俗官場的爭名逐利，勾心斗角，而是農(nóng)事家常，“時復(fù)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他們所來往的，不是出于功利的金玉奇珍，濁酒一杯足矣?！叭杖胂嗯c歸，壺漿勞近鄰”;“得歡當(dāng)作樂，斗酒聚彼鄰”。這些與澆薄的世俗相對照，不啻判若天淵。作者對生活、對自然的熱愛之情自然盡顯其中。

三、省凈質(zhì)樸的語言中蘊蓄著繁復(fù)豐美的深意

就在上引的《歸園田居》中，詩人除以榆柳、桃李構(gòu)成的靜謐誘人的畫面展示大自然的多姿多彩，勸導(dǎo)人們回歸自然外，還以“羈鳥”和“池魚”作對比、作襯托，說明自己跟“羈鳥”和“池魚”一樣，早有擺脫官場束縛、返回田園隱居的強烈愿望?，F(xiàn)在終于是“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做到了歸隱躬耕，保持了質(zhì)樸的本性，一種少有的欣喜愉悅之情流于筆端。這與陶淵明的另一首田園詩“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飲酒》)所表現(xiàn)的情趣一脈相承，都是暗示人們要“歸真返樸”，這才是生活的真趣所在，才是人的真正歸宿。既暗含深意，又不失其自然和諧的本色，情、景、理巧妙地交融在一起。

中篇《種豆南山下》一詩主要寫詩人的耕稼體驗。作者寫他的勞動，“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起句平實，樸素如隨口而出。然而這自然平淡的詩句融入全詩醇美的意境之中，則使口語上升為詩句，使口語的平淡和詩意的醇美和諧地統(tǒng)一起來，形成陶詩平淡醇美的藝術(shù)特色。在這里，我們看到為了不使豆田荒蕪，詩人一大早就下了地，到了晚上才披著月光回來，雖然很辛苦，但他并不抱怨。路窄草長，夕露沾衣，但打濕衣服有何足惜?“但使愿無違”一句足以使一切頓生姿色。而這擲地有聲的一個“愿”字，更將那不在污濁的現(xiàn)實世界中失去自我的意思含蘊捎出，可謂渾然天成，了無痕跡。詩中“帶月荷鋤歸”一句更妙，勞動歸來的詩人雖然獨自一身，卻有一輪明月陪伴。月下的詩人，肩扛一副鋤頭，穿行在齊腰深的草叢里，這是一幅多么美好寧靜的月夜歸耕圖啊!畫面的清新淡雅，詩人心情的愉悅和歸隱的自豪感都在平淡無華的詩句中流露出來，令人悠然神往。

可以說，陶淵明是我國詩歌史上詞語的取用最為平易、簡凈、含蘊，卻又至為豐美的詩人之一。誠如著名詩詞評論家葉嘉瑩教授所言:“陶淵明的殆無長語的省凈的詩篇，與他躬耕歸隱的質(zhì)樸生活，在其省凈質(zhì)樸的簡單之外，原都蘊蓄著一種極為繁復(fù)豐美的大可研求的深意?！?/p>

四、對惡濁官場生活的憎惡和對黑暗社會的揭露是其田園詩現(xiàn)實的升華

陶淵明深受儒家思想影響，早年壯懷激烈?！稊M古詩九首·其八》:“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彼凇峨s詩十二首·其五》言，“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但“弱冠逢世阻”，他自年少即經(jīng)歷不少政治紛擾。從29歲至41歲的13年中，陶淵明時官時隱。他懷瓊握蘭，不肯矯飾，大志不得伸展，又不肯與諸如桓玄、劉裕這類置蒼生社稷于不顧、專謀霸權(quán)的獨夫民賊廝混，恐污了自己的清白，于是，只有歸隱家園，獨善其身。但歸隱之后，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于朝政還是時時留心。應(yīng)該說，陶淵明遠離污濁官場，始終保持自身純潔，歸隱后并非心如枯井，不問世事，而是不斷地思索、寫作。詩中的田園那么美好，他抒發(fā)的情懷那么清純，從另一面反映了詩人對污穢社會險惡政治的厭惡。《歸園田居·其一》這首詩是在陶淵明從彭澤縣令任上掛印歸家一年后寫的。詩人把官場比作“塵網(wǎng)”、“樊籠”，把當(dāng)官比作“羈鳥”、“池魚”，詩人竟然把自古以來讀書人的最佳去處——官衙，視為“塵網(wǎng)”、“樊籠”，把讀書人的最佳選擇——當(dāng)官，視為“羈鳥”、“池魚”。他看不慣當(dāng)時政治的卑劣和腐敗，也鄙視那些士族門閥的腐爛豪奢的生活，反對那種不勞動而坐享其成的生活，所以他寧愿歸隱和種田。他在《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詩》中寫道“: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陶淵明在晉亡前十五年就認(rèn)為做官“違己”而“不復(fù)肯仕”了，晉亡后又沒有像伯夷叔齊的不食周粟，這就充分地證明了不是“恥腹屈身異代”，而是憎惡當(dāng)時政治仕途的腐朽惡濁。如果說田園靜穆的抒寫充分表現(xiàn)了詩人對淳樸田園生活的熱愛、對勞動的認(rèn)識和對勞動人民的友好感情，那么對當(dāng)時黑暗社會的揭露、與惡濁官場的決裂，則充分表現(xiàn)了詩人鄙夷功名利祿的高遠志趣和守志不阿的高尚節(jié)操，表現(xiàn)了詩人對理想世界的追求和向往。作為一個文人士大夫，這樣的思想感情，這樣的內(nèi)容，出現(xiàn)在文學(xué)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尤其在門閥制度和等級觀念森嚴(yán)的社會里顯得特別可貴。

陶淵明的田園詩作，首次把目光投向平淡無奇的鄉(xiāng)村，開創(chuàng)了新的審美領(lǐng)域和新的藝術(shù)境界。農(nóng)村生活田園風(fēng)光第一次被當(dāng)作重要的審美對象，把農(nóng)業(yè)勞動視為自然的生活方式。其次，他為中國士大夫營造了一個精神避難所。許多士大夫在仕途上失意，或厭倦了官場的時候，往往回歸到陶淵明，從他身上尋找新的人生價值，并借以安慰自己，于是不為五斗米折腰便成為中國士大夫精神世界的一座堡壘。從這個意義上說，陶淵明是偉大的，雖然他的詩歌是恬淡的，他的寫作是平和的，他歌頌的對象是最平凡的農(nóng)村景象，但是他的這種詩風(fēng)獲得了高度的評價，開創(chuàng)了東晉詩壇新的詩風(fēng)，使東晉詩歌煥發(fā)了新的生機。

［1］謝先俊，王勛敏．陶淵明詩文選譯［M］．成都:巴蜀書社，1980．

［2］游國思．中國文學(xué)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

［3］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4］楊德山．論陶淵明的審美理想及田園詩的審美價值［J］．蘇州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