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凱利[河南師范大學, 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愛與哀愁
——評遲子建的《親親土豆》
⊙郝凱利[河南師范大學, 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親親土豆》的故事是在愛、自然、生命與死亡三維交織的網(wǎng)中迷漫開去的。作品充滿濃厚的理想主義情調(diào),呈現(xiàn)一種憂傷而不絕望的審美特質(zhì)。
愛 自然 死亡
《親親土豆》講述了禮鎮(zhèn)上一對熱愛土豆把土豆視為自己生命的夫婦秦山和李愛杰生死別離的故事。秦山夫婦是禮鎮(zhèn)種土豆的大戶。他們在土豆地上辛勤勞作,用汗水澆灌他們心愛的土豆地,但秦山不幸地踩中了人生埋伏著的巨大陷阱——死亡。當他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之后,他毅然偷偷出院回到他日思夜想的故鄉(xiāng),他撇不下那片已融進他血液的土豆地,在他人生最后的歲月里,他和愛人一起收完了他人生里最后一茬土豆,完成了他生前的最大夙愿。李愛杰也是極愛土豆的,那是她和丈夫賴以生存、相濡以沫的情感寄托,她十分了解丈夫。在丈夫獨自離開醫(yī)院之后她憑直覺判定丈夫一定是回了禮鎮(zhèn),果然如此。因為那時正是禮鎮(zhèn)秋收土豆的時節(jié),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收土豆。李愛杰沒有回家,而是徑直朝自家的土豆地走去。她看到了秦山貓腰起土豆的情景,禁不住淚流滿面。她太了解丈夫?qū)ν炼沟溺姁酆桶淹炼箍吹萌缟粯诱滟F的情感,所以在丈夫死去之后她避開習俗不用煤渣而用土豆填滿秦山的墓穴,小說最后那一個從墳頂上滾到李愛杰腳邊的又圓又胖的土豆也許是秦山豐滿的愛與豐盈的生命的象征。正是因為愛,生命才如此豐盈;正是因為愛,死亡才不是不可逾越、不可窺視的黑墻。愛連接著生死兩極,使生與死相互滲透,使死亡給人們的重創(chuàng)化為淡淡憂傷;而土豆這個自然的象征物,承載著人們的愛,延續(xù)著人們的生命,是一艘渡往冥河的船,更是一方豐滿的生命與愛之舟。因此,《親親土豆》的故事是在愛、自然、生命與死亡三維交織的網(wǎng)中迷漫開去的。
愛使生命變得堅強有力、多姿多彩,愛使生命在死亡面前不再畏懼,也使死亡成為生命的另一種延續(xù),成為生命可以逾越的鴻溝?!队H親土豆》中的秦山夫婦相愛相知,愛情使他們以另一種形式戰(zhàn)勝了死亡,盡管作品滲透了死亡對秦山、李愛杰兩人愛情的破壞所帶來的辛酸與冗長的憂傷,但我們看到了愛使生命之帆高高揚起,使渡過冥河的船變成了載滿豐盈生命之果實的方舟。遲子建用愛使“生與死有了一份別樣的單純和質(zhì)感,使生命在死亡之后延伸,暖意與柔情在死亡的裂痕間彌散”①。死亡,對于遲子建來說,不再是主人公生命之旅無法復現(xiàn)的驛站,不再是重創(chuàng)和掠奪之后的絕望,而是滲透著生命的堅忍頑強與舒緩平實。盡管生命里有幾許殘酷與無奈,遲子建仍始終踏著一脈“生的行板”飄然而至,她輕輕抖落那一抹世俗的絕望,帶來生命溫情而又憂傷之歌。在《親親土豆》中作者還寫了另外一對夫婦:王秋萍和她的丈夫。他們是秦山夫婦在住院期間認識的。王秋萍和她的丈夫之間已沒有了愛,有的只是沉重的義務(wù)與負擔。失去愛的生命只是徒勞的重復和難以負荷的痛苦。這樣的生命是無價值的,與死亡沒有什么兩樣,甚至不如死亡那樣可以使生者得到解脫,所以丈夫的暴躁無情使王秋萍痛苦絕望到賭氣說要毒死丈夫的地步,王秋萍和她的癱子丈夫那無愛的生活狀態(tài)使我們更加感到秦山夫婦相知相愛、患難與共的彌足珍貴,感到生命中愛的力量與不可或缺。愛在生與死的天秤兩端,如果沒有了愛,生與死就會失重,生與死就沒有什么兩樣,甚至生不如死。遲子建用愛為我們消去了死亡的殘酷,用愛為我們證明了生命的價值,從而確立了一種溫情脈脈、憂傷淡淡的理想主義寫作空間。
死亡是文學表現(xiàn)的一重大主題。死亡在多數(shù)作家筆下帶有絕望的意味,不管是絕望之后的抗爭還是絕望之后的自戕與逃避。而在遲子建這里,死亡從不代表絕望,而是滲透著生,伴隨著生,成為對豐盈生命的一種積極延續(xù)。如在《逝川》中胡會遺像在其重孫出生之后胡刀從墻上摘下并焚燒掉,這里胡會的死滲透著新生命的誕生,伴隨著新生命的誕生。他的死亡正是新的生命力的延續(xù)。遲子建用愛連接生與死,打通生與死的界限。雖然她作品中描寫了極地人民生的艱辛與死的殘酷,但這種艱辛與殘酷因為愛而不致使人絕望,因為愛而淡卻了悲苦的重彩,只是留下了淡淡的、冗長的憂傷,所以愛、生命、死亡構(gòu)成了一個有機相連的鏈條,在這個鏈條上遲子建留下了一串串憂傷而不絕望的寫作足跡。
在接近自然的地方,一個人也更接近他的靈魂。東北邊陲的自然景致和濃郁生活氣息的鄉(xiāng)鎮(zhèn)生活已融入遲子建的血液中,成為她記憶中揮之不去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在她筆下,那塊土地上的一切自然物都被賦予了蓬勃的生命力和濃烈的情感。白云、月光、懂人性的狗、有靈性的馬、會流淚的魚、嫩綠的青蔥、醉人的都柿、散發(fā)著香氣的土豆花,無不充盈著她精微平和而又蘊藉深沉的情思。這引起“人化”的瞬息萬變,在豐滿著人們生命的同時,也無形中傳達和增進著人們之間的情感?!队H親土豆》中土豆不只是禮鎮(zhèn)人賴以生存的一種食物,更是禮鎮(zhèn)人情感溝通的橋梁與寄托。秦山夫婦之間的濃濃愛意在土豆地的日常勞作中彌散著芬芳,他們之間痛徹心扉的生死別離在用土豆填滿墓穴的那一瞬間化作冗長的憂傷彌漫于土壤的縫隙。秦山、李愛杰都熱愛著土豆,都熱愛著生命,這愈加使他們相愛相知。秦山放棄治療偷偷回家是因為舍棄不下他視為生命的土豆地,而李愛杰在他死后一反常俗用土豆不用煤渣來填滿墓穴,為秦山舉辦了一個非同尋常的葬禮,這使秦山得以和他鐘愛的土豆相伴長眠,也寓示著秦山生命的豐盈之美已用這個豐盈生命得到了延續(xù),小說最后那個滾到李愛杰腳下的土豆也許是秦山靈魂的化身吧,這就消去了死亡帶給人們的殘酷和悲傷,呈現(xiàn)出一種少有的暖意與柔情。同時,這個又大又圓從墳頂上滾下來的土豆也完成了生者與死者之間的一次愛的對話。
《親親土豆》以土豆是禮鎮(zhèn)生者與死者進行對話的媒介為開端,而又以其為結(jié)束,中間部分突現(xiàn)了土豆是豐盈禮鎮(zhèn)人生命和愛的方舟,這種敘述結(jié)構(gòu)就把自然、生命、死亡有機地聯(lián)系起來,使遲子建對于生死彼此滲透的觀念更為清晰。自然不僅使生與死相互對立的兩極結(jié)合起來,更重要的是,承載著生命碩果累累的愛,使人們在艱辛殘酷的生活前面變得堅忍頑強而又充滿柔情。有人說這是一個“無愛的激情時代”②,在指向占有和交換的激情左右下,人們正經(jīng)受著日益嚴重的虛無化。日益發(fā)達的工業(yè)文明在吞噬自然的同時,也消解著人與人之間存在著的溫情與愛意,在物質(zhì)欲望極度膨脹之下,人們成為欲望化的機器。一方面瘋狂地追求著物質(zhì)刺激,一方面痛苦地忍受著冷漠與空虛的折磨。人們疲倦地縮在自我世界里,小心翼翼地旁觀身邊發(fā)生的一切,冷漠而寂寞。這種遠離自然的生活狀態(tài)漸漸吞噬了人們相互愛的能力,在人與人之間架起一層厚厚的障壁,造成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隔膜。人們視這種隔膜為快樂,同時又懼怕這種隔膜,所以只能在渴望孤獨又懼怕孤獨的狀態(tài)中煎熬。這恐怕是20世紀90年代寫作為什么會呈現(xiàn)出頹廢消極色彩的原因吧。而在這種頹廢之外,我們看到了一絲暖色,那就是遲子建充滿溫情的理想主義寫作,她把對生活的熱愛交給了自然,而自然又回贈了她無限愛意,使她得以在其作品中把這些愛彌漫開來。她筆下的自然,是生機盎然的自然,是生命不息的自然,是暖意柔情的自然。自然、生命、死亡構(gòu)成了另一個有機相連的鏈條,和愛一起托起生命之舟,一塊生的行板。
① 戴錦華:《遲子建:極地之女》,見《格里格海的細雨黃昏》,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年8月版,第304頁。
② 丹央:《中山日報》2003年8月13日第3141期。
作 者:郝凱利,文學碩士,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