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傳》中的未莊

⊙余新明［廣東第二師范學院， 廣州 510310］

⊙張遠波［海軍工程大學， 武漢 430033］

《阿Q正傳》中的未莊

⊙余新明［廣東第二師范學院， 廣州 510310］

⊙張遠波［海軍工程大學， 武漢 430033］

在《阿Q正傳》的“城與鄉(xiāng)”的空間互動中，未莊承擔了“鄉(xiāng)”的一極。未莊不僅作為“行為的地點”參與了《阿Q正傳》的敘事建構(gòu)，更以其鮮明的等級性成為一個“行動著的地點”。它促使包括阿Q在內(nèi)的未莊人展開各種行動，是《阿Q正傳》的敘事動力和核心，它因此也成為魯迅小說中一個獨特而典型的鄉(xiāng)村空間。

《阿Q正傳》 未莊 “行為的地點”“行動著的地點” 等級性

在整體上，《阿Q正傳》里阿Q的活動空間既有鄉(xiāng)村也有城鎮(zhèn)，它是一種“城與鄉(xiāng)”的空間互動，未莊承擔了這種互動格局中“鄉(xiāng)”的一極。從《阿Q正傳》主要揭示中國人落后的國民劣根性來看，未莊將被置于比“城”更重要的地位，因為代表國民劣根性的阿Q的“精神勝利法”在未莊已經(jīng)塑造完成，或者說已經(jīng)得到充分表現(xiàn)。而與“城”相關(guān)的部分（全文只有第九章是正面寫“城”）則是阿Q在未莊生活的延伸，魯迅的目的是要表現(xiàn)小說的另一個主題，即對辛亥革命失敗的反思，這與前一個主題相比，地位次要一些。①因此，未莊在《阿Q正傳》的敘事建構(gòu)中也相應(yīng)地處在更重要的地位。

荷蘭文藝理論家米克·巴爾認為空間在故事中以兩種方式起作用：“一方面它只是一個結(jié)構(gòu)，一個行動的地點。在這樣一個容積之內(nèi)，一個詳略不等的描述將產(chǎn)生那一空間的具象與抽象程度不同的畫面?？臻g也可以完全留在背景中。不過，在許多情況下，空間常被‘主題化’：自身就成為描述的對象本身。這樣，空間就成為一個‘行動著的地點’（acting place），而非‘行為的地點’（the place ofaction）。它影響到素材，而素材成為空間描述的附屬?！@件事發(fā)生在這兒’這一事實與‘事情在這里的存在方式’一樣重要，后者使這些事件得以發(fā)生。在這兩種情況下，在結(jié)構(gòu)空間與主題化空間的范圍內(nèi)，空間可以靜態(tài)地（steadily）或動態(tài)地（dynamically）起作用。靜態(tài)空間是一個主題化或非主題化的固定結(jié)構(gòu)，事件在其中發(fā)生。一個起動態(tài)作用的空間是一個容許人物行動的要素?！雹谠诿卓恕ぐ蜖柕倪@段論述中，接連出現(xiàn)了兩組關(guān)系密切的術(shù)語，如“行動著的地點”（acting place）和“行為的地點”（the place of action），“這件事發(fā)生在這兒”和“事情在這里的存在方式”，結(jié)構(gòu)空間和主題化空間，靜態(tài)地（steadily）和動態(tài)地（dynamically），等等，它們是空間在故事中起作用的兩種方式的具體內(nèi)涵，應(yīng)該說它們是可以而且很多時候是統(tǒng)一在同一空間之上的。從《阿Q正傳》這一具體文本來看，未莊這一空間就同時以這兩種方式參與了小說敘事建構(gòu)。由于每組術(shù)語的各個概念之間聯(lián)系緊密，我們就在每組中抽取一個相互對應(yīng)的概念（行為的地點和行動著的地點）來研究未莊的敘事功能。

一、未莊作為“行為的地點”

任何故事都必須發(fā)生在一定的空間內(nèi)，任何人物的活動也必須在一定的空間里進行，空間對于小說敘事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它在小說里的作用首先就是為“行為”提供了一定的“地點”。這是顯而易見的，似乎我們對它并無分析的必要。但深究下去，我們就發(fā)現(xiàn)，不同的空間就形成不同的行為，而這些行為在小說里又依托空間形成不同的空間畫面，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場景。美國小說理論家利昂·塞米利安關(guān)于場景的定義是：“一個場景就是一個具體行動，就是發(fā)生在某一時間、某一地點的一個具體事件；場景是在同一地點、在一個沒有間斷的時間跨度里持續(xù)著的事件。它是通過人物的活動而展現(xiàn)出來的一個事件，是生動而直接的一段情節(jié)或一個場面。場景是小說中富有戲劇性的成分，是一個不間斷的正在進行的行動?！雹墼谶@一定義中，“同一地點”是非常關(guān)鍵的，它道出了空間在形成場景中的重要作用。

當阿Q在未莊的各個局部空間之間游走時，場景就出現(xiàn)了：有阿Q在酒店里喝酒與人笑談的場景，有他在趙家挨打的場景，有在街上被閑人打的場景，有他在戲臺下賭錢的場景，有在墻根下和王胡比捉虱子的場景，有他在酒店門口調(diào)笑小尼姑的場景……這些場景，無論在內(nèi)容上有什么不同，它們都必須建立在一個具體空間的基礎(chǔ)上。小說里著名的阿Q和小D的“龍虎斗”場景就發(fā)生在“錢府的照壁前”，也就是未莊的街道上——按巴赫金的說法是“偶然邂逅的場所”，屬于未莊的公共空間。它制造了阿Q和小D的相遇，也招來了最為魯迅深惡痛絕的一大圈看客。在這一場景中，給讀者印象最深的就是錢家粉墻上的“藍色虹影”。這也是一個空間意象，整個場景盡管也有事件的發(fā)展，但其核心意義卻在向這一空間意象收攏：天上的彩虹是七彩而美麗的，而阿Q和小D“龍虎斗”形成的虹影卻是單一的藍色，它似乎也折射出這一場景之下的人的丑惡。這一場景的另一空間意象是錢府的照壁。照壁，又稱豎屏、照墻、影墻，俗稱“影壁墻”，它是中國建筑獨有的形式。有的照壁放在大門之內(nèi)，也有的放在院落門前，其功能是建筑物前的屏障，擋住外人的視線，使之不能對院內(nèi)一覽無余，又成為人們進入院落前停歇和整理衣冠的地方。古代一般是有錢有勢的士紳人家的住宅，或?qū)m殿官府，或寺廟道觀才有照壁。宮殿大門前或門內(nèi)的照壁又稱“蕭墻”，《論語·季氏》有“禍起蕭墻”之說，通指災(zāi)禍發(fā)生在內(nèi)部。對于錢府來說，阿Q和小D的“龍虎斗”可謂是“蕭墻之外”了，因而錢家也居然沒有人出來觀看，或是干涉。魯迅顯然在這兒刻意回避了這一點，因為錢府的人若出來看，則把他們混同于一般的看客，與他們在未莊的身份不相稱；若出來干涉（以他們在未莊的地位當然可以這么做，況且“照壁”是客人進入主家之前為表對主人尊重而正衣冠的地方），則阿Q和小D的“龍虎斗”就很難進行，或很難持續(xù)進行，就沒有“半點鐘之久”、“大約半點鐘”的寫法了，也很難聚集起充當看客的“人叢”。在這兒，空間不僅有力地參與了場景的形成，還帶有更復(fù)雜的意蘊傳達和層次拓展意味。

單一的空間場景在敘事的作用上我們還不容易看出，若把一篇小說里眾多的空間場景連起來，它們就形成了人物活動的“空間軌跡”，我們據(jù)此可以繪制“小說的位置圖”。而據(jù)佛朗哥·莫雷蒂在《歐洲小說集》（Atlas of the European Novel）中的說法，繪制小說的位置圖，可以幫助發(fā)現(xiàn)文學研究中一直被掩蓋的東西，以及空間怎樣引起故事和情節(jié)。他還認為，敘事的空間軌道不僅將敘事聯(lián)系起來，而且積極地使敘事成為可能。他寫道：“地理并非惰性的容器，不是一個文化歷史‘發(fā)生’于其中的盒子；它是一股積極的力量，彌漫于文學領(lǐng)域之中，并深刻地影響著它。”④

阿Q在未莊活動的具體空間有酒店、趙太爺家、街上、戲臺下、土谷祠、靜修庵、錢府的院子里等，我們把這些地方連起來，就基本上可以畫出他在未莊的人生軌跡。而且，這些不同的空間，可以使阿Q遇到不同的人⑤，從而形成不同的情節(jié)，最終在小說里出現(xiàn)不同的場景。王富仁先生認為《阿Q正傳》之所以能夠塑造出阿Q這個不朽的藝術(shù)典型，恰恰因為它有為任何其他現(xiàn)代文學作品（包括魯迅自己的作品在內(nèi)）所不具備的藝術(shù)優(yōu)長，“我覺得首先應(yīng)當提到的，便是它的環(huán)境設(shè)置，魯迅為阿Q創(chuàng)造了一個能夠完全充分表現(xiàn)自己的社會環(huán)境和思想環(huán)境，從而使它的社會典型意義達到最大的量?！雹逓榱藴蚀_、直觀，王富仁先生還繪制了一張關(guān)于阿Q身處的環(huán)境的圖表，并分析說：“從上圖我們可以看出，魯迅在阿Q上下左右的各個空間，都設(shè)置了環(huán)境性的人物，阿Q就在這較之未莊的實際生活空間遠為廣大的藝術(shù)化了的社會空間之中活動著，在這個空間的各類聯(lián)系中充分表現(xiàn)了阿Q的各個方面，同時又以阿Q的各種不同表現(xiàn)反射了包圍著他的社會環(huán)境?！傊?，沒有環(huán)境設(shè)置的最佳化方案，《阿Q正傳》便不可能取得如此輝煌的成功?！雹咄醺蝗氏壬谶@兒談的環(huán)境主要是社會環(huán)境——阿Q周圍的各種各樣的人。但未莊是一個等級空間（這一點下面將詳細說明），這些不同的人也必然會出現(xiàn)在未莊不同的空間里，他們?nèi)孕枰幸粋€“堅實的大地”，所以他們與阿Q在這些不同的空間里相遇就成為敘事中的一個大問題。在酒店里，阿Q遇到的是掌柜和酒客，他們的行為主要是語言對話，在阿Q自己則往往借酒來進行精神優(yōu)勝；在街上、路上（“偶然邂逅的場所”——巴赫金），阿Q則既可以遇到閑人、王胡、小D（阿Q先被他們打，然后精神優(yōu)勝），也可以遇到“假洋鬼子”（也被打），還可以遇到比他更弱小的尼姑（阿Q則以欺負尼姑來博得看客的鑒賞）；在趙家的客廳，則被趙太爺斥罵和批嘴巴，在趙家的廚房⑧，則向吳媽求愛；在未莊哪兒都不敢去偷，就只敢到靜修庵去偷蘿卜；而在土谷祠，更多的是阿Q躺在床上進行大段的心理活動，如向吳媽求愛前的想女人，辛亥革命來臨之際做造反的夢，等等。不同的人物在不同的空間與阿Q相遇，并由此形成不同的場景。

二、未莊作為“行動著的地點”

如果說未莊作為“行為的地點”（the place of action）決定了“這件事發(fā)生在這兒”的話，那么，它作為“行動著的地點”（acting place）就顯示了“事情在這里的存在方式”，或者說，它“使這些事件得以發(fā)生”。進一步說，它還決定了在未莊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未莊之所以是一個“行動著的地點”，在于它擁有自己獨特的社會維度，正是社會維度才決定了發(fā)生在這一空間里的事情的“存在方式”。未莊的社會維度是什么呢？我們來看小說中多次提到的未莊“老例”（有時叫“通例”）。

老例一：未莊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張三，向來本不算一件事，必須與一位名人如趙太爺者相關(guān)，這才載上他們的口碑。一上口碑，則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

老例二：……然而未莊老例，只有趙太爺錢太爺和秀才大爺上城才算一件事。

老例三：未莊老例，看見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與其慢也寧敬的……

有論者說：“……這些不成文的‘通例’、‘老例’其實就是封建性的習俗，幾乎為所有人所默認，并且具有左右人們的巨大力量，誰也違背不得。”⑨可以說，這些通例、老例經(jīng)過悠長歲月的沉淀，已經(jīng)化為未莊人一種不自覺的行為，指導他們來處理日常生活的各種問題。而且，未莊的這些通例、老例無一例外地都與“名人”或“醒目的人物”有關(guān)，無一例外地都顯示出對這些人物的尊敬——一種不適當?shù)淖鹁矗喼本褪且环N既怕又想阿諛奉承的心態(tài)。美國學者威廉·巴雷特說：“習慣和常規(guī)是一塊遮蔽存在的大幕布。只要這塊大幕布位置牢靠，我們就不需要考慮人生的意義是什么，它的意義似乎已經(jīng)充分體現(xiàn)在日常習慣的勝利之中了?！雹饽敲次辞f的這些通例、老例遮蔽的是什么呢？它們遮蔽（同時也透露出）的是未莊人鮮明的等級觀念“：唯上是從”，對上層人是拼命討好、奉承，對他們的點滴小事都津津樂道，而對下層人，如阿Q之流，則是挖苦與嘲笑。對阿Q因說姓趙而被趙太爺打，在阿Q到趙府賠罪之后，他們的議論是“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約未必姓趙，即使真姓趙，有趙太爺在這里，也不該如此胡說的”。就因為趙太爺在這兒，即使阿Q真姓趙也不能說自己姓趙，這是什么邏輯？未莊人的邏輯就是：趙太爺是上等人，阿Q是下等人，趙太爺不準阿Q姓趙，阿Q即使真姓趙也不能姓趙。所以當阿Q“中興”回來，穿著新夾襖又發(fā)了財，一下子成為未莊的“醒目人物”，人們就對他顯出“疑而且敬的神態(tài)來”。這次阿Q不僅發(fā)了財，而且還像《風波》里的七斤一樣向未莊人販賣他在城里得來的“新聞”，結(jié)果是他在未莊的地位“直線上升”，由最底層上升到最高層，“阿Q這時在未莊人眼睛里的地位，雖不敢說超過趙太爺，但謂之差不多，大約也就沒有什么語病的了。”

未莊的這種等級性不僅從未莊的通例、老例中可以看出，就從人們的空間布局也可以看出來。未莊上等人錢太爺住的是錢府（門前還有顯示威儀的“照壁”），趙太爺住的是趙府，阿Q輕易都不敢進去。小說里寫到阿Q有三次到趙府，一次是趙太爺派地保把阿Q叫去（阿Q不敢不去），結(jié)果是阿Q挨打賠罪；第二次是到趙府舂米（還因此破例點燈），阿Q向吳媽求愛結(jié)果是逃出趙府，后又賠罪、失業(yè)；第三次是趙太爺讓鄒七嫂喊阿Q來要買阿Q的便宜貨，阿Q走到檐下就不敢進去了。阿Q到錢府想投革命黨，也是“怯怯的進去”，足見其威勢。阿Q住哪兒呢？土谷祠，“白天是ke蛇人和賭博者聚集的場所，夜里成了乞丐和無業(yè)游民的棲身之地”?。他平常出入的也只是普通平民出沒的酒店，他到上等人家里要么是去做工，要么是被叫去賠罪。小尼姑所住的靜修庵，也象征性地被安排到了村外，這顯示了其地位在未莊人心中更為低下。阿Q被假洋鬼子用哭喪棒打了以后，認為是見了尼姑才這樣“晦氣”的，所以先是“大聲的吐一口唾沫”，接著就欺負小尼姑。盡管阿Q是個弱者，備受欺壓，小尼姑還是被他“視若草芥”，由此可見尼姑地位的低微。在革命時，不僅阿Q想到的第一個革命對象是靜修庵，趙秀才、錢洋鬼子也是如此。未莊的這種空間布局充分地折射出其社會維度——鮮明的等級性，這正印證了亨利·列斐伏爾的關(guān)于空間的看法：人造環(huán)境是“對社會關(guān)系的粗暴濃縮”。?

未莊的這種社會維度——它的鮮明的等級性，就決定了在未莊發(fā)生的絕大多數(shù)事情都與“等級”有關(guān)。換句話說，它決定了在未莊里發(fā)生的絕大多數(shù)事情的根本性質(zhì)——即米克·巴爾所說的“事情在這里的存在方式”。就阿Q來說，他基本上處在未莊等級結(jié)構(gòu)的最底層（他之下還有小尼姑），與他同級的有小D、王胡、吳媽等人，稍高于他的有趙府的兩個真本家（趙司晨、趙白眼）、地保、鄒七嫂和未莊的閑人等，處在最頂層的是趙府和錢府。因此，碰到小尼姑阿Q就欺負她，碰到趙太爺、假洋鬼子等他就被欺負，碰到未莊的閑人阿Q也是被打，遇到同級的小D、王胡則基本上是“龍虎斗”式的打，遇到吳媽則是向其求愛（他不可能去向秀才娘子求愛，就像賈府的焦大不會愛林黛玉一樣）。但無論怎樣，由于阿Q所處的位置太低，所以他還是失敗居多——僅有的一次勝利還是欺負小尼姑。因此，在這些失敗面前，阿Q就用“精神勝利法”來進行自我安慰，而這背后的深層動機就是渴望有朝一日能爬到未莊的頂層去——他對革命的幻想充分地展示了這一點。

作為長期生活在未莊的流浪漢，阿Q思想里是從來不缺乏封建等級觀念的，小說里說他的思想“其實是樣樣都合于圣經(jīng)賢傳的”，而封建社會里所謂的“圣經(jīng)賢傳”都是為了宣揚封建等級觀念。在這樣的思想觀念支配之下，身處底層的阿Q的理想和行為，都是想向未莊等級結(jié)構(gòu)的上層爬。但等級結(jié)構(gòu)里的“唯上”傾向（即只對自己身處層級的上層討好，而對自己層級的下層則是打擊和嘲諷）使阿Q的這些行為和理想基本上全歸于失敗：趙太爺?shù)膬鹤又辛诵悴?，他在酒店里說自己也姓趙，還比秀才長三輩，是阿Q渴慕上層的具體表現(xiàn)之一，結(jié)果是不準姓趙，失??；之二，看不起同級的王胡，結(jié)果被王胡打，失??；之三，中興回來，即到酒店炫耀，地位短暫上升，但最終因錢被花光底細徹底暴露又跌至底層，失?。恢?，辛亥革命中，看到革命使趙太爺?shù)群ε?，就高呼“造反了”，希圖通過革命成為未莊的主宰（歸結(jié)成一句話，就是要從“人下人”一躍為“人上人”），結(jié)果仍然失敗，還因此丟了性命?？梢哉f，阿Q想從未莊的底層爬上高層的理想，是阿Q各種行為的基本動力，它也是《阿Q正傳》的基本敘事動力——因為阿Q是《阿Q正傳》唯一的中心人物。阿Q向上爬的理想和現(xiàn)實的不斷失敗之間的張力，正構(gòu)成了《阿Q正傳》的核心：敘事的核心和主題產(chǎn)生的核心。

未莊的等級特性，使它成為一個“行動著的地點”，它使阿Q不安分于自己實有的位置而開展出種種行動來。這種鮮明的等級性，也使未莊在《吶喊》《彷徨》中顯出一種獨特性和典型性。其獨特性表現(xiàn)為未莊在魯迅眾多的以紹興為背景的鄉(xiāng)土小說中的不可替代性。未莊能被更大的城代替嗎？不能，因為城與鄉(xiāng)土上的村鎮(zhèn)相比，是一個“陌生社會”（而鄉(xiāng)土社會是個“熟人社會”），等級觀念不會像“熟人社會”這樣強烈、鮮明，如阿Q到城里白舉人家做工，從來就沒有想到和他攀什么親戚，小說里也未寫到他被誰欺負，相反他還在城里認識了幾個做賊的朋友。未莊能被更小的村子代替嗎？也不能，再小，就像《社戲》里的平橋村一樣，“住戶不滿三十家，都種田，打魚”，大家都差不多，也不能形成鮮明的等級結(jié)構(gòu)。魯鎮(zhèn)行嗎？從規(guī)模上來說似乎行，但《明天》《祝?！防锏聂旀?zhèn)，并沒有展現(xiàn)出鮮明的等級結(jié)構(gòu)，《孔乙己》里也僅展現(xiàn)出它的一隅——咸亨酒店，如果把阿Q放到這樣的空間里，我們就失去阿Q了。所以，未莊是不可替代的。未莊典型的一面也在這種等級結(jié)構(gòu)上，因為“世界各國的封建制度，都是以嚴格的等級制度為其特征的，封建的等級觀念構(gòu)成了封建社會思想意識形態(tài)的總基礎(chǔ)和總紐帶”?，所以封建思想籠罩下的各個空間，尤其是得現(xiàn)代風氣較晚的鄉(xiāng)村空間無不表現(xiàn)出濃重的等級觀念，從這個意義上說，未莊正是這樣的鄉(xiāng)村空間的典型代表。魯迅其他小說中的魯鎮(zhèn)、吉光屯、“故鄉(xiāng)”等，也體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等級性，只是沒有未莊這么典型、鮮明。

① 魯迅多次強調(diào)他寫《阿Q正傳》的啟蒙目的：一是魯迅在《〈吶喊〉自序》里談到的他進行文藝活動的目的是“改變他們（國民）的精神”；二是魯迅在《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里說他創(chuàng)作《阿Q正傳》的目的是“寫出一個現(xiàn)代的我們國人的靈魂來”，“要畫出這樣沉默的國民的靈魂”；三是魯迅在《偽自由書·再談保留》中說“十二年前，魯迅作一篇《阿Q正傳》，大約是想暴露國民的弱點的”。

② [荷]米克·巴爾：《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譚君強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2版，第160-161頁。

③ [美]利昂·塞米利安：《現(xiàn)代小說美學》，宋協(xié)立譯，陜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7頁。

④ 這一段文字轉(zhuǎn)引自美國敘事理論家蘇珊·斯坦?！じダ锏侣摹犊臻g詩學與阿蘭達-洛伊的〈微物之神〉》，見[美]JamesPhelan、J.Rabinowitz主編，申丹等譯《當代敘事理論指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09頁。

⑤ 華萊士·馬丁說：“如果人物待在一個地方，那么可以讓他們在不同的社會領(lǐng)域和階層中往來，從而造成變化?！保ㄒ奫美]華萊士·馬丁《當代敘事學》，伍曉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9頁。）即使是“一個地方”，“不同的社會領(lǐng)域和階層”也一定分布在不同的局部空間。

⑥⑦?王富仁：《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吶喊〉〈彷徨〉綜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289頁，第291頁，第46頁。

⑧ 客廳是趙太爺會客和家人活動的主要地方，而廚房則是下人干活的地方，這種空間分別體現(xiàn)了一定的等級性。米克·巴爾就這樣認為：“在英國電視連續(xù)劇《樓上樓下》中，廚房與客廳的對照表現(xiàn)出主仆之間巨大的差別?！保ㄒ奫荷]米克·巴爾《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譚君強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2版，第258頁。）

⑨ 盧今：《曠代文章數(shù)阿Q》，見陳漱渝主編《說不盡的阿Q——無處不在的魂靈》，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47頁。

⑩[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義哲學研究》，商務(wù)印書館1995年版，第133頁。

? 傅建祥：《魯迅作品的鄉(xiāng)土背景》，杭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53頁。

? 轉(zhuǎn)引自包亞明主編的《現(xiàn)代性與空間的生產(chǎn)》，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98頁。

此文是廣東第二師范學院博士科研專項基金項目“魯迅小說空間論”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作 者：余新明，文學博士，廣東第二師范學院中文系教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張遠波，文學碩士，歷史學博士在讀，海軍工程大學理學院人文社會科學系講師。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