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展東[西安文理學院文學院, 西安 710065]
即景會心,以形傳神
——論張九齡山水紀行詩風
⊙于展東[西安文理學院文學院, 西安 710065]
在盛唐前期這一特定的歷史階段,張九齡是時人所景仰的時哲和文宗,作為開元詩壇的杰出詩人之一,其詩歌自成一格。他的山水紀行詩大多作于貶謫外放時期,詩人將自己政治上遭遇挫折后的人生思考、將其懷京戀闕、進退出處等復雜心情,寄寓在即目所見的山水景物的描寫之中,從藝術表現(xiàn)的層面,這類詩歌的共同特點是:即景會心,以形傳神。
張九齡 山水紀行詩 即景會心 以形傳神
在盛唐前期這一特定的歷史階段,張九齡是時人所景仰的時哲和文宗,作為開元詩壇的杰出詩人之一,其詩歌自成一格。他的山水紀行詩是與其一生活動相始終的文學創(chuàng)獲,大多作于其貶謫外放時期,詩人將自己政治上遭遇挫折后的人生思考、將其懷京戀闕、進退出處等復雜心情,寄寓在即目所見的山水景物的描寫之中。
一
關于張九齡詩歌的藝術風格前人早有諸多論述,與其同時代的張說與徐堅稱其文“如輕縑素練,實濟時用,而窘邊幅”,即為文不尚藻飾。而杜甫在《八哀詩·故右仆射相國張九齡》中以“清省”二字來譽評張九齡的詩歌:“詩罷地有余,篇終語清省?!晕乙患覄t,未闕只字警。”認為其詩蘊藉雋永,筆力沉雄厚重,語言清麗省凈,每多妙言警句,自成一格。胡應麟則在其《詩藪·內(nèi)篇》卷二說:“張子壽首創(chuàng)清淡之派。盛唐繼起,孟浩然、王維、諸光羲、常建、韋應物,本曲江之清淡,而益以風神者也?!薄扒宓?,即是指其山水詩筆墨清新、清麗沖淡的藝術風格。而葛曉音先生則對胡應麟認為張九齡“首創(chuàng)清淡之派”的說法不以為然,她認為九齡早年行役途中雖有幾首描寫江上清幽景色的詩篇,也是當時風氣使然。而清淡的吳越山水詩神龍中便流傳上京,何況清淡并不是張九齡的代表風格。從張九齡的大多數(shù)詩篇來看,他的特色恰恰是在神龍至開元中清媚詩風流行之時,以大謝式的沉厚凝重的風格另立一宗。所以葛曉音先生認為,張九齡繼陳子昂之后,將山水引入感遇類詩,創(chuàng)造出以感懷為主兼詠山水的五古體,充實并深化了山水詩的思想感情,使建安正始詩歌的風力在山水詩中得到體現(xiàn)。這些才是九齡最重要的貢獻。①筆者認為,風格的多樣化,是成熟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的常態(tài)表現(xiàn),我們既要看到張九齡開清淡之派的功勞,也不能忽視張九齡荊州詩的孤憤滿懷、寄興遙深、風骨遒峻,繼陳子昂之古雅而開李杜高岑古雅一派的歷史貢獻。
張九齡的部分山水詩用詞大多即景會心,信手拈來,用詞著色清朗疏淡,如“歸去南江水,磷磷見底清”(《自豫章南還江上作》)、“潭清能徹底,魚樂好跳波”(《登臨沮樓》)、“片云自孤遠,叢筱亦清深”(《晨出郡舍林下》)、“霜清百丈水,風落萬重林”(《赴使淺峽》)、“乘流坐清曠,舉日眺悠緬”(《臨泛東湖》)、“閑情多感嘆,清景暫登臨”(《陪王司馬登薛公逍遙臺》),這些詩句寫得清新脫俗,別具一格。有些詩即使不用“清”這類字眼,但仍寫景疏朗,意態(tài)澹蕩,給人以清朗疏淡的感覺。如“月明看嶺樹,風靜聽溪流”(《耒陽溪夜行》)、“遠林天翠合,前浦日華浮”(《侯使石頭驛樓作》)、“湘流繞南岳,絕目轉(zhuǎn)青青”(《湘中作》)、“檐際千峰出,云中一鳥閑”(《登城樓望西山作》)、“宛宛樊城岸,悠悠漢水波”(《登襄陽恨峴山》)、“日落青巖際,溪行綠筱邊”(《自始興夜上赴嶺》)、“喬木凌青露,修篁媚綠渠”(《南山下舊居閑放》),等等。唐初詩壇承襲梁陳,一派綺靡雕繪之氣,雖然有個別作家如王績呈現(xiàn)出質(zhì)樸清新的面貌,但畢竟影響不大。到了陳子昂,以漢魏的古拙來矯正綺靡之習,但又有矯枉過正之嫌,其詩略輸文采。直到張九齡出,才以清澹自然的風格崛起詩壇,故胡應麟稱其“首創(chuàng)清淡之派”。
張九齡的這部分山水詩給人以清新淡遠的美感,不僅能寫出眼前景,令人耳目一新,而且其中又有頗為動人的情思。其詩歌在形式上絕少濃墨重彩,往往運用白描手法,平常色調(diào)。因而顯得平和含蓄委婉。如《自湘水南行》:
落日催行舫,逶迤洲渚間。雖云有物役,乘此更休閑。暝色生前浦,清暉發(fā)近山。中流淡容與,唯愛飛鳥還。②
詩人為我們淡筆勾勒了一幅水墨山水畫,落日行舟,中流容與,遠浦暝色,近山清暉,飛鳥翔羽……這樣一幅祥和、清靜的景象觸發(fā)了詩人忙里偷閑、盡情領略大自然美色的興趣。真是眼前美景可道得,其間真趣亦宛然。
又如《林亭詠》:
穿筑非求麗,幽閑欲寄情。偶懷因壤石,真意在蓬瀛。苔益山文古,池添竹氣清。從茲果蕭散,無事亦無營。
詩人閑居在家,山石池竹等田園風物固然可以怡情,而真正的美意卻在逃避開了人世的競爭鉆營?!芭紤选迸c“從茲”二聯(lián)以明朗的語言表達了淡泊的志趣。這與陶淵明《歸園田居》的平淡詩風竟如出一轍。
再看《春江夜景》:
江林皆秀發(fā),云日復相鮮。征路那逢此,春心益渺然。興來只自得,佳處莫能傳。薄暮津亭下,馀花滿客船。
這首山水詩寫于開元六年詩人應詔赴京途中,也可做紀行詩看。詩中山水真景在首尾二聯(lián),而中間二聯(lián)則全是抒感。詩人當時是辭官之后應詔復出,而辭官是出于不得已,應詔復出才是由衷之愿。比起李白應詔上路時所作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豪爽坦直來,“興來只自得,佳處莫能傳”二句要含蓄蘊藉得多。它似在寫景,實又言情。
荊州時期是張九齡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徐浩《神道碑》言詩人當時之心境:“每讀韓非《孤憤》,涕泣沾襟?!痹娙藢κ送撅L波之惡有著比上次遭貶更為深切的經(jīng)歷和深沉的感慨,并對自己的人生遭遇有一種惘然若失之感。其《荊州作二首》云:“千慮且猶失,萬緒何其紛。進士茍非黨,免相安得群,眾口金可鑠,孤心絲共棼。”“內(nèi)訟已慚沮,積毀今摧殘。胡為復惕息,傷鳥畏虛彈?!敝^己孤立無援,內(nèi)訟慚沮,而積毀銷骨,以致恐懼驚惕如傷鳥悲鳴失群,驚心未已。驚弓之鳥般的詩人再也沒有閑情雅致去欣賞山山水水了。而荊楚作為一代政治家最后結束其政治生涯之地,其春秋時代帶有悲劇性的歷史常引起張九齡的共鳴,使其貶謫心態(tài)因交織著歷史感、現(xiàn)實感和身世感而顯得格外深沉,流露了詩人對現(xiàn)實政治的憂慮。這一特點由下列諸詩可見一斑:
天宇何其曠,江城坐自拘。層樓百馀尺,迢遞在西隅。暇日時登眺,荒郊臨故都。累累見陳跡,寂寂想雄圖。古往山川在,今來郡邑殊。北疆雖入鄭,東距豈防吳。幾代傳荊國,當時敵陜郛。上流空有處,中土復何虞。枕席夷三峽,關梁豁五湖。承平無異境,守隘莫論夫。自罷金門籍,來參竹使符。端居向林藪,微尚在桑榆。直似王陵戇,非如寧武愚。今茲對南浦,乘雁與雙鳧。
——《登荊州城樓》
庭樹日衰颯,風霜未云已。駕言遣憂思,乘興求相似。楚國茲故都,蘭臺有馀址。傳聞襄王世,仍立巫山祀。方此全盛時,豈無嬋娟子。色荒神女至,魂蕩宮觀侈。蔓草今如積,朝云為誰起。
——《登古陽云臺》
藻生南澗,蕙蘭秀中林。嘉名有所在,芳氣無幽深。楚子初逞志,樊妃嘗獻箴。能令更擇士,非直罷從禽。舊國皆湮滅,先王亦莫尋。唯傳賢媛隴,猶結后人心。牢落山川意,蕭疏松柏陰。破墻時直上,荒徑或斜侵?;輪柦K不絕,風流獨至今。千春思窈窕,黃鳥復哀音。
——《郢城西北有大古冢數(shù)十,觀其封域,多是楚時諸王,而年代久遠,不復可識。唯直西有樊妃冢,因后人為植松柏,故行路盡知之》
《登荊州城樓》寫暇日登眺所引發(fā)的對荊楚歷史與風土以及自己身世的感慨。詩人以政治家的眼光,對春秋時楚國的政治與地緣之關系進行遙遠的回想,并因現(xiàn)實中的承平之世,慨嘆楚國的霸業(yè)已成陳跡,昔日要塞變?yōu)橥ㄍ?,而現(xiàn)實中自己卻因直道而遭摒棄,故望在暮年能辭官歸家隱居。詩人以悠遠廣闊的時空為背景抒發(fā)人生深沉之感慨,其莫名的惆悵也顯得更為沉重。在《登古陽云臺》中,詩人為遣衰颯幽憂之心而登古陽云臺遺址,感慨楚王昔日的荒淫和豪華的宮觀,已化為蔓草,徒令后人警醒,以此引為鑒戒。鑒于玄宗怠于政事,日漸沉湎于享樂之中,詩中所言,當非虛指。詩人在《郢城西北有大古冢數(shù)十,觀其封域,多是楚時諸王,而年代久遠,不復可識。唯直西有樊妃冢,因后人為植松柏,故行路盡知之》中則以樊妃規(guī)諫楚莊王放浪肆志,使之勤于政事,更擇賢士,以致楚國大治之事,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并通過對樊妃之冢的憑吊和哀嘆,流露出詩人對現(xiàn)實政治的不滿。
張九齡不僅有管樂之志、王佐之才,更講究節(jié)操、忠義、正直、剛烈的君子之德,是一個內(nèi)外兼修的醇儒。這種儒者情懷,使張九齡在抒情上講究“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發(fā)乎情,止乎禮儀”的中庸之美。所以張九齡貴為丞相時沒有李白式的豪放抒發(fā):“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甭滟H荊州時,也沒有大痛大哀。唐書本傳稱九齡謫荊州:“雖以直道黜,不戚戚嬰望,惟文史自娛,朝廷許其勝流?!惫省端膸炜偰刻嵋吩u論張九齡詩:“神味超軼,可與陳子昂方駕,文筆宏博典實,有垂紳正笏氣象,亦具大雅之遺?!?/p>
二
張九齡的山水紀行詩之所以取得較高的成就,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將盛唐山水畫“以形寫神”的表現(xiàn)技法運用于山水紀行詩創(chuàng)作中。他在《題山水畫障》中說:
心累猶不盡,果為物外牽。偶因耳目好,復假丹青妍。嘗報野間意,而迫區(qū)中緣。塵事固已矣,秉意終不遷。良工適我愿,妙墨揮巖泉。變化合群有,高深侔自然。罷陳北堂上,仿像南山前。靜無戶庭出,行已茲地偏。萱草憂可樹,合歡忿亦蠲。所因本微物,況乃憑幽筌。言象會自泯,意象聊自宣。對玩有佳趣,使我心渺綿。
這雖是一首品評山水畫障的詩,但從中透露了張九齡對自然山水的審美趣味。“變化”二句指的是“形似”,“靜無”二句則贊嘆了“良工”畫出了始興南山“靜”與“偏”的獨特精神。詩人不但熟悉當時山水畫“以形寫神”的表現(xiàn)技法,而且在與山水畫障的“對玩”中,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之間發(fā)生了情感的交流,內(nèi)心蹉跎恬淡的情緒與始興南山“靜”、“偏”的精神個性交融一體,詩人從始興南山中發(fā)現(xiàn)了自我,從而在審美的觀照中獲得了無窮的“佳趣”??梢姡娙税焉剿L物當作了自己情性的知音,主張因山水以抒情。試看其《湞陽峽》:
行舟傍越岑,窈窕越溪深。水暗先秋冷,山晴當晝陰。重林間五色,對壁聳千尋。惜此生遐遠,誰知造化心。
湞陽峽在今廣東英德縣南十五里。據(jù)《水經(jīng)注疏》卷三十八:“漆水又西南,歷皋口、太尉二山之間,是曰湞陽峽。兩岸杰秀,壁立虧天?!痹姼枋茁?lián)不避重字,連用了“越岑’、“越溪”兩詞,既點明了嶺南山川、故鄉(xiāng)山水的獨異之處,又使得五言律句充滿了古雅的風韻。中間兩聯(lián),詩人緊扣“幽深”二字,以簡潔凝練的筆觸,呈現(xiàn)出了湞陽峽清幽獨秀的典型特征:船行在幽深的峽谷中,即便是盛夏的季節(jié),也使人感到溪水的寒意;兩岸壁立,哪怕是晴朗的白晝,天光也顯得陰沉一線。在這如柱如峰的高山上,層林翡郁,山花欲燃。如斯奇美的景致卻生在荒遠之地,有誰能窺見造物主的用心啊?全詩繪形傳神,筆墨清淡,情韻繚繞,集中體現(xiàn)了張九齡山水詩景色清麗、文字洗練、意境清遠這一“清”的特色。明人胡震亨對詩人張九齡這種能于寥寥數(shù)筆間就可勾畫出山水形貌特征的本領非常推崇,他說:“曲江公湞陽峽詩:‘惜此生遐遠,誰知造化心?!x此欲笑柳子厚一篇小石城山記,早被此老縮入十個字中矣。”(《唐音癸簽》卷二十五)
詩人之所以具有這種本領,是與他善于以畫家的眼光寫景觀物分不開的。他的《臨泛東湖時任洪州》一詩中寫道:“乘流坐清曠,舉目眺悠緬。林與西山重,云因北風卷。晶明畫不逮,陰影鏡無辨。晚秀復芬敷,秋光更遙衍。萬族紛可佳,一游豈能展?!痹谔炖蕷馇宓拇蟊尘跋?,詩人舉目遠眺,但見東湖岸邊的林木遠接西山,一派蔥蘢。天空中的幾朵白云,隨著北風的卷拂而飄移。這天高云淡、遙衍紛繁的東湖秋色,真令畫筆難描、鏡鑒無辨,讓人美不勝收,流連忘返。再看他的兩首夜行詩:
乘夕掉歸舟,緣源路轉(zhuǎn)幽。月明看嶺樹,風靜聽溪流。嵐氣船間入,霜華衣上浮。猿聲雖此夜,不是別家愁?!恶珀栂剐小?/p>
遙夜人何在,澄潭月里行。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xiāng)情。外物寂無擾,中流澹自清。念歸林葉換,愁坐露華生。猶有汀洲鶴,宵分乍一鳴。
——《西江夜行》
山水景物的描繪與心系故園的情愫,交織成了一幅清幽獨絕的月夜旅行圖。在風清月朗的夜色中,詩人登上了歸程。此時此刻,萬籟俱寂,外物無擾,詩人的心地也頓時為之澄明。不經(jīng)意間,綽綽嶺樹已從眼前走過,潺潺水聲亦在耳邊回響。水面的霧氣拂面而來,灑落的霜華也沾濕了衣襟。正當詩人靜思默念、心馳故園之際,一二猿啼鶴鳴,偶爾傳來,更給這寂靜的月夜行程,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憂愁。清人朱庭珍曾謂:“作山水詩者,以人心所得,與山水所得于天者互證,而潛會默悟,凝神于無聯(lián)之語,研慮于非想之天,以心體天地之心,以變窮造化之變。必使山情水性,因繪聲繪色而曲得其真,以人之性情通山水之性情,以人之精神合山水之精神,并與天地之性情、精神相通相合矣?!雹塾缮峡梢?,詩人張九齡確實是在用全副身心去體察他所走過的每一方山水的。因此,他不僅能善于抓住山水景物的總體特征,做出大筆勾勒;而且,他對山山水水的細膩脈搏也能有著準確的把握,進而能予以逼真地呈現(xiàn)。確實達到了以人之精神合山水之精神,并與天地之性情、精神相通相合的境界。我們說張九齡的山水詩在藝術風格的表現(xiàn)上,能做到以形傳神,傳的就是山水之“神”,傳的就是詩人的心靈之“神”。對此,前人也早有感悟。清人厲志曾引赤堇氏評論云“:讀曲江詩,要在字句外追其神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張九齡的這一創(chuàng)作風格,對盛唐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故明人邢云“:閑澹幽遠,王孟一派,曲江開之?!薄?唐風定》卷二十)
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指出:“山水之變,始于吳(道子),成于二李(思訓、昭道父子)?!遍_元初,李思訓曾在大同殿畫嘉陵山水掩障,唐玄宗稱贊說:“卿所畫掩障,夜聞水聲,通神之佳手也。”④天寶初,吳道子亦在大同殿畫嘉陵山水。玄宗將李、吳二人的畫作了比較后說:“李思訓數(shù)月之功,吳道子一日之跡,皆極其妙。”⑤李、吳二人都是與張九齡同時著名的宮廷畫師,很顯然,他們已自覺地將人物畫“以形寫神”的精神運用于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李思訓的畫以描繪細致形成自己以形寫神的畫風,這種畫風對張九齡的山水詩創(chuàng)作應有一定的影響,如“兩邊楓作岸,數(shù)處橘為州”(《初入湘中有喜》)勾勒出湘江沿岸特有的風物;“遙林浪出沒,孤舫鳥聯(lián)翩”(《江上使風呈裴宣州》),前句暗示旅途的漫長,后句渲染旅途的孤寂。又如《赴使瀧峽》詩:“溪路日幽深,寒空入兩。霜清百丈水,風落萬重林。夕鳥聯(lián)歸翼,秋猿斷去心。別離多遠思,況乃歲方陰?!笔茁?lián)用“平遠”的技法,描繪瀧峽一帶蕭瑟的秋景;頸聯(lián)和尾聯(lián)融情于景,以反襯的手法傳達詩人離家北返的“遠思”和別愁。而前面談到的《自湘水南行》,既細致生動地描繪出自然界的聲色變化,又委婉地透露出詩人內(nèi)心的閑淡情致。詩人用簡潔的筆觸繪形傳神,抒情寫意,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克服了南朝謝靈運模山范水力求形似有句無篇的缺點,提高了中國山水詩的表現(xiàn)藝術。
張九齡同時又將吳道子大筆揮灑、離形得似的畫風運用于山水詩創(chuàng)作,使他的山水詩表現(xiàn)出一種“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的雄渾風格。如《江上遇疾風》:“疾風江上起,鼓怒揚塵埃。白晝晦如夕,洪濤聲若雷。投林鳥鎩羽,入浦魚曝腮。瓦飛屋且發(fā),帆快檣已摧。不知天地氣,何為此喧?”全詩筆勢飛動,句奇語險。分別用比喻、夸張、渲染、烘托的手法,詩人起筆即抓住江風鼓怒、來勢兇猛的特點,隨后,便從視覺、聽覺和感覺等各個方面,繪聲繪色地寫出了疾風吹掠大江的壯險景象,使人感到風雷撼耳、怒濤撲面。詩中,既生動地表現(xiàn)了大江疾風的形態(tài)——“揚塵埃”、“聲若雷”,更突出地展示了它那令人驚駭?shù)纳衿鎮(zhèn)チΑ獧M掃千里、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全詩筆勢飛動,句奇語險。分別用比喻、夸張、渲染、烘托的手法,把無形的疾風揮灑得氣勢磅礴,令人聯(lián)想到后來李白《橫江詞》中的“猛風吹倒天門山,白浪高于瓦宮閣”這一類作品。還有《望廬山瀑布水》《江上使風呈裴宣州耀卿》等篇,都是胸襟開闊、感情激昂、意境雄渾之作,令人讀來氣壯神旺。
要之,張九齡作為開元詩壇的杰出詩人之一,他的山水紀行詩既不同于吳越詩人的清俊秀媚,又不同于北方詩人的雄渾開闊,自成一格,表現(xiàn)出一種綜合性的獨立藝術審美風貌。
①葛曉音.唐前期山水詩演進的兩次復變——兼論張說、張九齡在盛唐山水詩發(fā)展中的作用[J].江海學刊.1991,6.
② 曹寅,彭定.全唐詩·張九齡卷[M].北京:中華書局,1960.本文引用張九齡的詩歌均出自此一版本,不再一一注出。
③ 朱庭珍.筱園詩話[M].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④⑤ 張彥遠.歷代名畫記[M].北京:中國美術出版社,1963.
作 者:于展東,文學博士,西安文理學院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
編 輯:古衛(wèi)紅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