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游戲的敘述姿態(tài)”①
——再讀王安憶《叔叔的故事》

⊙郭懷玉［安陽師范學院， 河南 安陽 455002］

“作為游戲的敘述姿態(tài)”①
——再讀王安憶《叔叔的故事》

⊙郭懷玉［安陽師范學院， 河南 安陽 455002］

《叔叔的故事》是王安憶寫作史上第一篇通篇以第一人稱進行現(xiàn)代敘事的小說，她自己對這樣的敘事也感到十分滿意。而這樣的敘事方式看似作者“隱退”了，其實卻賦予了作品莫大的魅力，并且使讀者容易產(chǎn)生真實的感覺。這也許正是王安憶敘事成功的主要原因。

王安憶 敘述 《叔叔的故事》

王安憶的中篇小說《叔叔的故事》寫就于1990年9月13日。王安憶曾說：“1989年7月到1990年6月我一直封筆?！妒迨宓墓适隆肥谴撕蟮拈_筆，它積累了我的許多情感，我特別強調(diào)它是被我敘述出來的。我很滿意這篇小說。”②在王安憶的小說創(chuàng)作歷史上，早期基本上是采取全知全能的客觀敘事，到《錦繡谷之戀》，王安憶的作品曾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個敘事人：“我想說一個故事，一個女人的故事?！钡?，這位敘事人只在作品的開始露了一面，爾后便消失了。直到《叔叔的故事》，這位敘事人才第一次貫穿作品始終，成為她寫作史上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在這篇小說中，她開始由原來的經(jīng)典寫作向現(xiàn)代寫作靠攏。在敘事學中，我們知道，每當作者把生活中無人知曉的事情告訴大家時，人為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這樣，在創(chuàng)作中，就必須堅決摒除作者在作品中對讀者的直接致詞。作品應(yīng)該顯示，而不應(yīng)當講述。在《叔叔的故事》中，看似王安憶是在“講述”，其實，她是在講述的講述，也就是說，她在顯示。這里我們就要牽涉到一個概念：元敘事，即所謂敘事的敘事。

王安憶在作品中一再申明：我在講故事，我在敘述，我在推測，等等。其實，她不用說，我們也知道她在講故事、寫小說，但是她在此基礎(chǔ)上再這樣寫，且寫出了故事，這就是敘事的敘事。她這樣做，對于讀者來說，讀者就會以為她比通常的她自己更具有清醒和正確的意識。

人們一直在關(guān)注作者的“隱退”，這是關(guān)于現(xiàn)代小說最引人注目的事情。元敘事的寫法就具有這樣的優(yōu)勢。王安憶開篇寫道：“我終于要來講一個故事了。這是一個人家的故事，關(guān)于我的父兄。這是一個拼湊的故事，有許多空白的地方需要想象和推理，否則就難以通順。我所掌握的講故事的材料不多且還真?zhèn)坞y辨?！雹圻@樣的敘述奠定了她整篇作品的敘事基調(diào)。她告訴讀者她只是一個小說材料的提供者，一個小說情節(jié)的演繹者和推理者。她對自己的敘述地位再三思考，再三評量，不斷地質(zhì)疑自己的敘述能力，這樣就好像把自己推出控制的地位，以至于她的評論不再可靠和不再被信賴，這是一種很耐人尋味的敘述策略。王安憶在敘述中一再跳出故事情節(jié)，站在圈外說話：“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就稱他為叔叔?！睆倪@里看出，王安憶好像始終是客觀的。在談到叔叔是個什么樣的人時，她列舉了叔叔自敘的三件事。她敘述道：“我只需從叔叔三次敘述中挑選一次，作為我講叔叔的故事的材料；或者是將三次結(jié)合起來，這符合我們一貫遵循的創(chuàng)造典型人物的原則。”這樣講的主要作用在于顛覆其講述內(nèi)容的真實性，同時顯現(xiàn)敘述者的主觀思想，完全突破了她原來寫小說的固有風格，在敘事方面她做出了重大變動。

王安憶間隔地運用“議論”的手段來打斷敘述者的講述，從而起到了一種意想不到的效果。這種“議論”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議論，它是一種元敘事的“議論”。比如提到那個漏網(wǎng)“右派”對叔叔的污蔑時，王安憶寫道：“可是它對于我的故事非常重要，如果沒有它的話，我的故事便失去了發(fā)展的動機。因此我必須使用這個也許無中生有的材料?！边@給廣大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余地，也許讀者會聯(lián)想到“文革”時的種種無中生有，也許讀者根本就沒有相信這個事實。在顯示叔叔和他的兒子大寶的關(guān)系時，王安憶于文中這樣表述：“還應(yīng)當設(shè)想一下叔叔和孩子大寶的關(guān)系，這于故事的發(fā)展和結(jié)束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意義”，“我已經(jīng)將這個過程敘述得太久，有些失去耐心，這日子終于來臨了。這最終的日子也是由一個孩子帶來的，但這是一個中國孩子，一個男孩子，他的名字叫大寶。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幾乎要把大寶遺忘了。在到此為止的敘述中，大寶總共才出現(xiàn)過寥寥幾回：一是他的不被叔叔歡迎的出生；二是在叔叔的離婚事件中，他作為一項補償條件為叔叔勉強接受。等到他第三次出現(xiàn)時，他已是一名青年了”，“關(guān)于叔叔和大寶見面的情節(jié)，是由我根據(jù)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想象而成的?！边@表明，叔叔和兒子大寶的這場不可避免的戰(zhàn)斗全部都是我和同伴想象出來的，推理出來的，包括他們的心理活動，也統(tǒng)統(tǒng)是我們揣測出來的。敘述者對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從不妄加評判和注釋，而是帶著商量和推測的語氣與讀者對話或者擺事實陳述。事實上，真正的小說，是會為作者對作品的評注而感到羞愧的，如果強硬介入的話，那只能是對藝術(shù)的踐踏。王安憶恰如其分地運用了敘述學的原理，使她的寫作顯得悠閑自如，技巧使用上游刃有余。

徐岱說：“第一人稱敘述最適合于被用來表現(xiàn)‘他’或‘她’的故事，在這時候，擔任敘述者的‘我’常常是一個旁觀（聽）者。也由于這個緣故，這類敘述所能達到的理想效果是有限的陳述和觀察，而不是全方位地鳥瞰。因為‘我’作為一個具體人物無法進入另一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去，他欲這樣做充其量只能是推測而無法確切地予以肯定?！雹苄枰貏e指出的是，王安憶在這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由于很好地運用了元敘事的方法。所以她既展示了第一人稱的敘述優(yōu)勢，又兼顧了第一人稱所不具備的特點，使得她的敘述效果引起了強烈反響。

眾所周知，如果采用第一人稱進行敘事，那就意味著敘事主體對敘事文本的總體效果和全盤結(jié)構(gòu)的考慮。“我”進行敘述的最大特點就是使讀者產(chǎn)生真實的感覺。王安憶在《叔叔的故事》中采取的就是這樣一種寫法。她不僅是一個遠距離的敘述遙控者，而且還是故事中的一個人物。如：

“我終于要來講一個故事了。這是一個人家的故事，關(guān)于我的父兄?！?/p>

“我是和叔叔在同一歷史時期成長起來的另一代寫小說的人?！?/p>

第一人稱的敘述使讀者感覺到作者的平易近人，有一種親近感，好像朋友們在一起聊天，“我”是很容易成為敘事主體的替身的。

同時，第一人稱的敘述使作者在整體結(jié)構(gòu)布局方面具有更大的靈活性和自由性。

當然，第一人稱敘述的缺陷在于敘述者形象的構(gòu)成上，這是一個不可解決的悖論。一方面敘述者要表現(xiàn)其敘事的魅力，另一方面“我”總是一個文本中的具體人，所以也應(yīng)該有性格。王安憶選擇用第一人稱的寫法，本身是很有勇氣的，但她也的確是有實力的。正因為這樣，所以王安憶才在文本中一再運用“我想”、“大致是這樣”、“猜測”、“設(shè)想”、“臆想”、“想象”、“設(shè)計”和“揣度”等詞來對她所描述的叔叔這個主人公進行推測和想象。凱倫·馬蒂森·赫斯認為：“第一人稱敘事的一個主要弊端是不能有效地運用在描寫人物心理的故事里?！雹?/p>

但是，從效果上來看，正如徐岱所講：“尤其是在當敘述內(nèi)容中夾雜有某些具體可考的歷史事件與明確的時空背景時……小說就有一種仿佛是某人真實的生活經(jīng)歷的如實寫照而不是一篇虛構(gòu)故事的幻覺?！雹薇热缤醢矐浽谛≌f中寫道：

他們那類人倒霉的時候，我只有三歲，而當我開始接受初級教育的時候，他們中間近半數(shù)的人已經(jīng)摘去那頂?shù)姑沟摹坝遗伞泵弊?，只留下了一些陰影，尾巴似的拖在他們身后。等那陰影?qū)散，云開日出，他們那類人往往成為英雄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青年了。

王安憶出生于1954年，1957年“反右”時她正好三歲；當她接受初等教育的時候，即她十二三歲的時候，正好是“文革”十年之時；當她是個成熟青年的時候，即二十歲左右的時候，正好粉碎“四人幫”，叔叔們成了英雄。所以王安憶講述起來，讓讀者真實地感覺到她就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甚至直接就是這些故事發(fā)生和發(fā)展時的見證人。

所以，在《叔叔的故事》中，王安憶實際上講述了四重故事：叔叔的故事，叔叔敘述的故事，“我”講述的叔叔的故事和“我”的故事。

正如利昂·塞米利安所講：“在第一人稱的作品中，敘述者不能是一個令人感到沉悶而單調(diào)的人，他必須在小說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一開始就能吸引住讀者的注意力，是一個值得讀者去了解的人物。”⑦王安憶創(chuàng)作從《叔叔的故事》開始至今，她的小說敘述形式有了質(zhì)的改變，她一改以往的以單純主觀或客觀的單一視點講述故事的寫作習慣，作為敘述主體，時而將敘述人的議論打斷甚至于參與故事的敘述過程，把故事的虛構(gòu)因素與作家處理寫作材料時的紀實因素并置于小說中。敘述主體用一種簡潔明快或是風趣幽默的方法賦予敘述者以莫大的魅力，這正是王安憶成功敘述的主要原因。

①② 王安憶：《王安憶說》，湖南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42頁，第43頁。

③ 以下所有原文引用都出自《王安憶自選集之三：香港的情與愛》，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1—77頁。

④⑥ 徐岱：《小說敘事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81頁，第275頁。

⑤ 凱倫·馬蒂森·赫斯：《文學鑒賞輔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29頁。

⑦ 利昂·塞米利安：《現(xiàn)代小說美學》，陜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9頁。

作 者：郭懷玉，安陽師范學院副教授。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