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湯吉夫
從早到晚
/[天津]湯吉夫
天一亮她就醒來了。暑熱季節(jié),是睡不好覺的。一只蒼蠅在她的臉上響亮地飛翔。她想起當(dāng)年日本飛機轟炸武漢,也是這樣地嗡嗡響。那年她五歲。
那只蒼蠅很大,綠瑩瑩地像一只飽滿的碩大的綠豆粒。翅膀是灰色的,嗡嗡響的聲音興許就是灰色的翅膀振動而發(fā)出來的。日本人飛機的聲音儲存在她的記憶里。那種笨頭笨腦的飛機,曾經(jīng)讓一個小姑娘,在剛滿五歲的那天早晨,永遠地失去了所有的親人。
她有點心煩。她用手掌去驅(qū)趕在眼前飛來飛去的家伙。那只碩大的綠豆一樣的蒼蠅,興致不盡,竟然挑釁似的降落在她的右耳的邊緣上,而那飛機一樣的聲音也就因此更加嘹亮。
只好起身。蒼蠅打了個旋兒,向空中飛走。六十三年前武漢的夏天奇熱無比,五歲的小姑娘被轟炸的巨響驚醒后,看到父母都躺倒在血泊中,殘缺不全的爺爺,像一只滴著血的灰鼠,斜掛在院子的樹杈上。她嚎啕大哭,而日本人的飛機則拉著長笛,悠悠地向遠處飛去,就像眼前的剛剛飛走的蒼蠅一樣。
似乎是被六十年前的仇恨喚醒,她起床以后立即抄起一把蒼蠅拍,急切切地去追趕曾經(jīng)騷擾過她的那只蒼蠅。從臥室追到衛(wèi)生間,又追到客廳里,繼之再追到陽臺上。不是因為她的腿腳不靈,就是那只老江湖太狡黠,反正她總是打不到她所撲打的對象。她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而那只蒼蠅卻依舊悠然自得地在她面前盤旋,志得意滿地大聲地嗡嗡著。
她沒有辦法,她只有放棄努力。她踱進了衛(wèi)生間開始洗漱。她擰開牙膏的蓋子——她一直用兩面針牙膏,她不喜歡“吃嘛嘛香”的那一種,她也說不出什么道理,只是固執(zhí)地認(rèn)為她的牙齒堅固,都是兩面針給她帶來的。她在面盆里仔細(xì)地用水洗臉,耐心的,一遍又一遍地洗。她從不像年輕人那樣用濕毛巾搓擦自己的臉,這也沒什么道理,只是因為她多少年來都這樣。彎腰的時候,她感到后背下邊有不明不白的疼痛,如果不支撐著鏡臺,可能就直不起腰來了。她經(jīng)歷的事太多,記不清腰上的傷病,是在國民黨的蘇州監(jiān)獄里得的,還是“文革”期間老是貓腰挨斗落下的。她挺直地站立了一會兒,讓那疼痛慢慢地消散,然后望著鏡子里的那個頭發(fā)純白的老女人,并且湊近去仔細(xì)地察看她臉上的每一條皺紋。
她記得今天是周日,是她的小外孫前來團聚的日子,于是欣喜就水波一樣地在她心中漾開來。她下樓去買早點。過馬路的時候,她有些慌張,那些排成長隊的汽車,一輛接著一輛,此起彼伏地鳴著喇叭。她找不到可以橫過馬路的地方。好不容易看到兩輛汽車之間有一條可以通過的縫隙,走近去時,后面的汽車卻又向前開了一米,分明是表示不許她和汽車搶路。她顫巍巍地停下腳步,看了看那戴墨鏡的小司機,嘆氣地想,還是個孩子啊,做人怎么可以這樣呢?她坐小汽車上班的時候不這樣,她總是告訴司機,能讓行人時一定要讓著行人?,F(xiàn)在她沒車可坐了,而小汽車竟欺負(fù)到了她的頭上。她又嘆了一口氣,呆呆地站立在馬路中間。
她在馬路對過的早點店里買了油條和豆?jié){。十幾年里,她一直就是吃這店里的油條和豆?jié){,油條脆,分量足,漿汁濃,豆味香。老板跟她是湖北老鄉(xiāng),買東西放心,還可以聽兩句老家的鄉(xiāng)音。她說了一連串的謝謝,就提著油條豆?jié){回到小區(qū),又在報箱里取了當(dāng)日的早報,慢慢地上樓去。家里的小保姆請假探親去了,她自己走進廚房,一邊看著火,一邊戴上老花鏡看著早報。當(dāng)然豆?jié){很快就沸出來了。她總是這樣,當(dāng)她做著一件事的時候,就不能同時再做另一件事。這是老年癡呆的征兆嗎?
吃過早點,看早報,這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課。中午飯后有早報,晚飯以后看晚報。周而復(fù)始,一回都不會錯的??赐暌惶斓膱蠹垼€要按欄目地剪下她認(rèn)為好的稿件,并且分門別類地貼到剪報冊里,年終時候她還會評出一二三等“好稿獎”來。她覺得現(xiàn)在的報紙辦得太花哨,完全不像她在報社時的那般嚴(yán)肅和正經(jīng)。
她把盛豆?jié){的碗放進洗碗池里的時候,那只蒼蠅又不失時機地飛回來,嗡嗡嗡地尋釁一般地繞著她轉(zhuǎn)。她氣不打一處來,慌忙地起身撲打。她揮起手中的報紙,連續(xù)拍了三下,卻都沒能擊中目標(biāo)。不過,那蒼蠅似乎也受到驚嚇,從半空俯沖下來時,竟然撞到了她的額頭上。她又急速地?fù)浯蛄艘粴?,蒼蠅就慌亂地飛到廚房外邊去了。
她感到一陣心慌。她的心臟里像藏了一只兔子,忽然間怦怦亂跳起來。她知道這是剛才追打蒼蠅的結(jié)果,她的衰老的心臟原本就不甚健康。如果不是主持編務(wù)會那回栽倒在椅子上,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心臟病有多么嚴(yán)重。當(dāng)然也是打那一回以后,她只能提前辦理了離休手續(xù)。
她坐在靠背椅上好好地平靜了一會兒,抬頭看到了日歷,心里一下子又激動起來。每兩個周日,女兒總是會帶著外孫前來看她,那個如同洋娃娃一樣的外孫,真是讓她感到格外幸福。外孫的皮膚白得像瓷,外孫的頭發(fā)亮得如絲,外孫的大眼睛藍得似玉,每回抱起那個洋娃娃樣的外孫的時候,她都恨不得把他吸進肺腑里。她曾經(jīng)極力反對獨生女兒的婚姻,她堅定地反對她嫁給一個不知來龍去脈的法國人,然而她又真實地愛著這個法國人和她女兒生下的洋娃娃。
再過一會兒,外孫就要來了。她喜滋滋地想。
她不是沒有后悔,對于女兒的婚事,她的態(tài)度也許有些過分。但她是一個知錯而不言錯的人,只要她對女婿的到來不表示異議,那就行了,難道還要當(dāng)母親的當(dāng)面認(rèn)錯不可嗎?丈夫死得早,要不,女兒的婚事就不會用她來操心。人的一生是有些荒唐,丈夫僅僅活了四十二歲,住過四次監(jiān)獄,一次是敵人的,三次是自己人的,后來犧牲在一次大洪水的采訪中。如果不是死得早,“文革”期間,大概還得再一次進監(jiān)獄,難道不可能嗎?
往事如煙。她的煙霧樣的記憶,再次地彌漫開來,一陣酸、一陣甜、一陣苦、一陣?yán)?,而終于又混合著麻酥酥地撞擊著她的心頭。
女兒并沒有如她期待的那樣準(zhǔn)時到來。幾回聽到腳步聲,她都跑到陽臺上去看,看了幾回,卻都是鄰居家的親人。女兒女婿來不來無所謂,那個洋娃娃似的小外孫可千萬要來的啊,我的心肝寶貝啊!
但是女兒一家并沒有來。她回到臥室,翻出相冊一篇篇看??吹酵鈱O的一張張照片,她的臉上立即漾出了笑容。從降生到如今,那個小精靈總是那樣笑瞇瞇的讓人疼愛。她看到自己抱著外孫的一張,樂得簡直合不攏嘴。照片上的她,是一個純?nèi)话装l(fā)的老人。小外孫正抱著她的臉“啃”,“啃”得她使勁地往后躲閃,而外孫卻一副進攻姿態(tài),伸脖呶嘴,使勁地親吻著那老人溝壑縱橫的面頰。她選出幾張外孫的最好的照片,一一地用透明膠帶粘在書柜的玻璃門上。然后她后撤幾步,坐進沙發(fā),反反復(fù)復(fù)、喜之不禁地欣賞著那個鮮嫩的小生命。
小外孫是如此的優(yōu)秀。像哪個呢?像那個她不喜歡的法國青年?她想起自己的早已故去的丈夫,他就是極優(yōu)秀的人。在復(fù)旦讀書的時候,他已經(jīng)顯露出非凡的才華,假如不是革命的原因,他本來可以成為出色的人文學(xué)者。但是時代最終把他引向了革命。畢業(yè)前夕,因為參加反饑餓游行,他被投入蘇州監(jiān)獄。在國民黨最后崩潰時刻,他才從監(jiān)獄出來,正趕上大軍解放上海的戰(zhàn)斗打響,他甚至來不及休息,就馬不停蹄地走上了街頭。
那是個春寒料峭的季節(jié)。她和他一起擔(dān)任部隊前進的向?qū)?。他高大而又英俊,快步如梭地穿行在上海的陰濕的街道上。立起的大衣領(lǐng)里裹著一張棱角分明的冷峻的面龐,和他并行的當(dāng)口,她曾幾次想上去抱緊他親吻。但那只是個浪漫的念想,在那樣的時刻,莊嚴(yán)和圣潔壓倒了一切不合時宜的浪漫。
女兒一家仍未到來。已經(jīng)快到中午了,他們遇到什么事情嗎?如果另有別事,也總該打個電話來的啊。她下樓去取午報,在樓下的草地上,遇見了好幾個老奶奶領(lǐng)著小外孫漫步,她心里立時涌出了一絲隱隱的妒意。她仔細(xì)地看看那些孩子,竟沒有一個能比她的小外孫漂亮,于是那剛剛涌出的一絲妒意,又被突如其來的自豪,沖洗得煙消云散。
上樓以后,她進到廚房。想了半天,終于從冰箱里取出一袋水餃。她想,既然女兒一家不來,飯也就馬馬虎虎吧。水餃煮上的時候,她聽到樓下有汽車響,又忙探頭去看,見是一輛白色的帕薩特。她有些失望,她記得洋女婿開的是一輛老式樣的藍色的雪鐵龍。
稀里糊涂地吃完水餃,她沒洗碗就回到臥室。他們不會來了,她想。她心里埋怨那個本就不太稱心的法國女婿。她年輕時候就看不起生意人,丈夫活著也不會喜歡一個專門營銷女性內(nèi)衣的法國商人,但是女兒喜歡。女兒做模特起家,她那一身貴族式的肌膚,那一副歐洲女人的身材,曾經(jīng)讓母親為之不解、也為之悄悄地自豪。但是輪到婚姻大事,女兒竟然果決得不像是她的女兒。一天下午,女兒最后通牒一樣地報告她說,我要結(jié)婚了,然后就離家出走。那個時候,她真有一種被人徹底遺棄了的孤獨。不過,婚后的女兒最終還是回家了,一直到女兒生下了那個可愛的小外孫,才讓她重新感到了家庭的溫馨。
天氣很熱。她出了一身汗。她不愿打開空調(diào),寧肯到衛(wèi)生間里去沖涼。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感到累了,就躺倒在涼席上看當(dāng)天的午報。一頁頁地看下去,沒想到竟然看到她女婿的巴黎內(nèi)衣店的整版的彩色廣告,她的女兒正搔首弄姿地向她擠眉弄眼,起勁地炫耀著裸露的長腿和高聳的乳房。哎,你都三十六歲了啊,孩子!
也許因為失望于女兒一家的沒有前來,一沾枕頭,她就感到困倦。她想上午人雖不來,可電話也沒打來啊,也許是臨時遇到了什么事給耽擱了吧?真要那樣,下午她們還是會來的。
她帶著微甜的希冀進入夢鄉(xiāng)。白云飄飄,藍天悠悠,騎著白馬在空中飛翔,那種感覺真是棒極了。她呼喊著,歡叫著,自由自在地在天上舒卷徜徉。她看見藍天之下的大海,有如初春時節(jié)即將消融的薄冰,水汪汪又亮晶晶的。為什么只有她一個人呢?那個喜歡把衣領(lǐng)豎起來的、高大英俊的青年呢?你曾多次地信誓旦旦地對我說,我要陪你一生,無論水深火熱,無論天南地北,但是現(xiàn)在你藏到哪里去了?難道真的被1965年的大洪水沖走了嗎?她上下左右地尋找,蒼茫的天空里,只有一個騎著白馬的女人在孤獨地飛翔。
在白云翻卷中,她隱隱聽到一陣越來越響亮的嗡嗡聲。糟糕,她想,肯定是遭遇了日本人的飛機,于是她慌忙地掉馬逃走,但是日本人的飛機,倏忽之間就追到了她的身后,那種讓人恐懼的噪音,霎時間就在她的耳畔轟響。
她一身躁汗地醒來,那只碩大的綠豆蒼蠅,正環(huán)繞著她的頭顱飛行。她抄起枕邊的報紙驅(qū)趕了幾下,又起身下床,找了蒼蠅拍子去憤怒地追打。她討厭死這只綠豆蒼蠅了,從早起到下午,它就這樣不斷地來騷擾她。這回?zé)o論如何必須把它打死,否則它還會出出沒沒,沒完沒了地折騰人。她從臥室追到客廳,又從客廳追到書房,然后那只蒼蠅就飛到陽臺上去了,她連續(xù)追打,以至氣喘吁吁,但她不肯止步,揮動著蒼蠅拍,徑自追上了陽臺。那只蒼蠅剛剛落到陽臺的窗玻璃上,撲打的拍子就猛拍下來。蒼蠅打了個旋兒,掉頭就飛回書房,不止不休的老太太又追了上來,嚇得那蒼蠅再度高高飛起,落到大吊燈的玻璃罩子上。她喘息了一氣,無奈地仰望著棲息在吊燈罩子上那個天敵。她搖搖頭,癱坐在木椅上。老了,真的是老了,她想,倒退回十年,她一定要踩上椅子,去繼續(xù)追打那只討厭的家伙,一直到把它打死為止。
和蒼蠅對峙了許久,終于是電話鈴聲打破了她的堅持。她心里一動,馬上涌起了女兒一家就要到來的歡欣,她急匆匆地走回臥室,心房在輕輕地顫抖,她拿起電話,沒容她做出任何一點反應(yīng),就傳來一個不動聲色的聲音:市話局通知,本月的電話費,請于24日前交到附近的郵局或代收話費的銀行,然后又重復(fù)一遍,就響起嗚嗚的忙音。她悵然若失地放下電話,望望窗外的尚在西天的驕陽,心里頓時空落落的。她順手把被單疊起來,又把涼席也擦了兩遍,她似乎還想做點什么,可該做什么呢?終又想不出還有什么該做的事情。她左右四顧了一陣兒,然后就坐到床邊,一個人呆呆地發(fā)愣。
生下女兒是一個寒冷的冬季。那一年家里沒有煤,從醫(yī)院回來,她的感覺就像進到了冰窟,而丈夫偏偏又出差到大興安嶺去。她一個人伺候自己的月子,寂寞和悲苦伴著她,長長的冬夜里,她有時就一個人無聲地落淚。
那只降生時的丑小鴨,慢慢地出落得一表人才,她是萬萬沒有想到的。后來丈夫因公故去,剩下她和女兒相依為命,女兒對母親的深深的依戀,給了她很多的安慰。然而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情,在女兒五歲那一年發(fā)生了。報社的剛剛故去了妻子的主編,正在全力以赴地追求她,他長她十四歲,是一個極其溫和的老頭。無助的孤獨,迫使她幾乎不加選擇地就撲進了那位主編的懷抱。那一回他們在公園幽會,初夏的陽光里,他們正坐在樹下的長椅上。她依偎在他的胸前,陽光透過樹影,映照著她殘留的青春。是的,事情就發(fā)生在這個幸福的瞬間,她聽到不遠處的一聲孩子的尖叫,她的女兒尖利地喊著媽媽,飛灑著淚水向闊大的草坪一邊跑走了。
從此,女兒拒絕回家,令她五內(nèi)俱焚。許多個晝夜以后,當(dāng)她在女兒的同學(xué)家中找到女兒的時候,女兒只說了一句話,或者要我,或者要他。然后就背向著她,一個人恨恨地啜泣。她不得不中斷與那位主編的來往,她實在拗不過偏執(zhí)的女兒。
退休后的頭一年,她在街上遇見過那位主編。那時他已經(jīng)嘴歪眼斜,口水也正從嘴角流下。他踽踽而行,目光呆滯地空洞地看著前方。她的眼睛濕潤了。她知道他退休前娶過一位小他三十歲的保姆?;楹蟛痪茫俏恍”D废砹怂囊磺?,在一個下雪的晚上,逃得無影無蹤。她曾問他,你過得好嗎?主編想了半天說,好,好,你也好嗎?她的眼淚就止不住地一下子流了下來。
不堪回首。三十年間無伴的孤獨,只能讓淚水流進心田。而今若即若離的女兒,也已三十五六的年紀(jì)了,她能否懂一點媽媽的心呢?已經(jīng)臨近黃昏了,女兒一家還會來嗎?
她下樓去拿當(dāng)天的晚報。她坐在草地的長椅上,讓輕風(fēng)愜意地吹拂著面頰。一對相依相攜的老夫婦從她身前走過,她認(rèn)識,他們是一對從電視臺退休下來的老朋友。你好嗎?他們問。
很好,她說,你們也都好?
星期天孩子們來,簡直快累死了。老夫婦中的女士說,你呢?小外孫來了嗎?
來了,她說。
然而很快她就為自己的說謊吃驚。為什么要這樣呢?為了虛榮?或是使自己得到安慰?她說不清。但這難說是一次愉快的問候,打過招呼之后,她心里就結(jié)起了一個疙瘩。她只身回到樓上,早早地開了燈,翻著當(dāng)天的沒滋沒味的晚報。快到吃晚飯的時候了,難道他們真的不來了嗎?她不無怨慝地拿起電話,但女兒家的電話卻沒有人接。剎那間,她忽然想到,興許正在前來的路上呢,于是心里頓時又掠過一絲最后的春風(fēng)。
還是沒有音訊。天漸漸地黑下來。她無精打采地去廚房泡了一包方便面,沒離地兒,拿筷子挑著吃下去。她感到疲憊無比,懶洋洋地回到客廳,面對著書柜玻璃門上貼著的外孫的照片,端詳了很久,終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只能期待兩周以后的下一次團聚。但是下一周他們會來嗎?
那個討厭的嗡嗡聲又響起來。綠豆蒼蠅俯沖下來的姿勢完全像一架當(dāng)年的日本飛機。一整天的等待、失望、抑郁、困倦,都因為蒼蠅的入侵而立刻引退。她胸中的怒火騰地一下燃燒起來,好像外孫的不能到來,完全是這只蒼蠅招惹的。她馬上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揮動蒼蠅拍便直奔蒼蠅而去。那只蒼蠅見來勢不善,就倉皇地逃走,而她這一次偏偏是發(fā)了狠地緊追,手中的拍子接二連三地拍打,直打得那蒼蠅失魂落魄、丟盔卸甲。蒼蠅逃進臥室,她追進臥室,蒼蠅飛回客廳,她也追回客廳。她想,就算打不著你,也不能讓你安穩(wěn),你就飛吧,飛吧,最后累也得把你累死。
而她也很累,不僅氣喘心慌,胳膊腿上的肉都打起哆嗦。但她不打算放棄,因為那只倉皇的蒼蠅,可能比她更累。只要能再堅持一會兒,她一定會取得最后的勝利。
她追進了廚房。在瘋狂的追趕下,蒼蠅找不到從容著地的間隙。她的手臂業(yè)已麻木,她身上的汗水已經(jīng)濕透了衣衫,她的心幾乎蹦到了嗓子眼。但她不肯止息,她把手中的拍子揮舞得風(fēng)車一般。沒有準(zhǔn)星,也不要準(zhǔn)星。她就是發(fā)了狠地要累死那只蒼蠅。她終于看到它在半空里劃了一條曲線,然后猛地一頭就栽進水池里,乖乖地、竟然沒有一星半點的掙扎。
她的緊繃著的心一下子松弛下來,與此同時她也突然感到再也無力支撐下去了。她癱坐在廚房的地上。她感到腦袋很大,胸口悶氣,鳴笛似的聲音也在她耳邊響起。她靠緊了櫥柜,閉著眼睛讓呼吸平靜。她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這幸福漫漶開來,彌漫著她的身心。畢竟打死了一只可惡之極的蒼蠅啊,她頗為欣慰地想。
作 者:湯吉夫,作家,文學(xué)評論家,現(xiàn)任職于天津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