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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花以其美德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與藝術(shù)家,古往今來賞識蘭花而又擅畫蘭花的畫家可謂多矣。其中,宋末元初的大畫家鄭思肖(1241—1318)別具一格,他畫的無根蘭將儒家的人格與劇烈動蕩的時代揉成一體,其堅貞的操守、張揚(yáng)的個性和以蘭守志的行為,成了后代許多畫家效仿的楷模。如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朱耷以及揚(yáng)州八怪,都繼承了鄭思肖畫蘭的傳統(tǒng),堅持操守、張揚(yáng)個性成為他們共同的主題,并將其熔鑄進(jìn)各自的畫作進(jìn)而達(dá)到極致的境界。
鄭思肖為何畫無根蘭呢?《遣民錄》載,鄭思肖“精墨蘭,自更祚后,為畫不畫土,根無所憑借?;騿柶涔剩瑒t云:‘地為人奪去,如有不知耶’”。原來,他以無根無土的蘭花來寄托自己的亡國之思。鄭思肖生活在宋末元初年間,1274年元軍大舉南侵,鄭思肖憂國憂民,到杭州冒死叩宮門向皇上上疏直諫,痛陳革除弊政、重振國威的抗敵之策,言辭激烈,被拒不納。1279年正月,宋元崖山一場慘烈海戰(zhàn)之后,大臣陸秀夫背起南宋最后一個小皇帝跳海殉國,南宋一朝至此徹底滅亡。這一年鄭思肖三十九歲,正值人生中年,在經(jīng)歷亡國之痛前,他的心靈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的傷害:二十六歲那年接連喪父、喪妻,三十五歲喪君,三十六歲喪母,三十八歲喪子。風(fēng)雨如晦、國破家亡的現(xiàn)狀,使他“坐必南向,歲時伏臘,望南野哭,再拜而返,人莫識焉”。他隱居于蘇州,將自己的姓名改為鄭思肖,寓意“思趙”,因為“肖”即宋朝皇室“趙”姓繁體字的右半部分,他字“憶翁”,號“所南”,自稱“孤臣”,都是同一種含義,連他的住所也命名為“本穴世家”,即“大宋世家”。為此,他與曾經(jīng)來往密切的大書畫家趙孟頫斷然絕交,因為趙孟頫投降了元朝。后來,趙孟頫幾次上門探望他,“終不得見”。不僅如此,他由痛恨元朝統(tǒng)治者發(fā)展為痛恨北方,朋友們會面時,他聽見語音有異者便離席而去。藝術(shù)家的心靈往往超常敏感,而鄭思肖更是走向癲狂與變態(tài),常常一個人“獨來獨往,獨處獨坐,獨行獨吟,獨笑獨哭”。他無休無止地拷問自己的“不忠不孝”,直到去世前他還叮囑自己的朋友為他撰寫牌位“大宋不忠不孝鄭思肖”以自責(zé)。
鄭思肖為之悲痛與抗?fàn)幍木烤故鞘裁茨兀勘砻婵磥?,他拒不承認(rèn)大宋滅亡,堅持南向跪拜,堅持以“德祐”(宋恭帝年號)紀(jì)年,為的是“忠君”,他留于后人的《心史》中也有大量抒發(fā)思念故國情懷的詩文。但說到底,他所忠的乃是一種文化,他深深哀傷的也是當(dāng)時中華傳統(tǒng)文化被異族蹂躪的現(xiàn)狀。傳統(tǒng)文化是士子們賴以生存的土壤,為了維護(hù)和保全文化土壤,使這一傳統(tǒng)文化不至于遭受滅絕的命運(yùn),他們在所不惜,甚至連生命都置之度外,因此什么乖戾的行為都做得出來。筆者不由得想起史學(xué)家陳寅恪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序》中云:“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其表現(xiàn)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dá)極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鄭思肖沒走紫金之路,也沒遁入空門,選擇了與世俗格格不入的乖戾行為來抵抗與掙扎。試想,親眼見證一種自己珍愛的文化在衰亡,卻無能為力,豈止是用“痛苦”二字所能形容?生不逢時的生命,此時唯有藝術(shù)可以安撫和寄托他痛苦萬分的靈魂,呈現(xiàn)其獨特的悲愴和狂熱的磨難。這是鄭思肖的家國血脈和藝術(shù)靈魂!他的無根蘭的意義即在于此。歷史上這樣的愛國士子綿延不絕,其氣節(jié)與操守?zé)o疑令后人欽佩,但不無遺憾的是,他們從來不去反思和懷疑他們所全力維護(hù)保存的傳統(tǒng)文化在深層次上究竟出了什么問題,為何會遭遇慘敗的命運(yùn)?他們的歷史局限往往也就在這里,因此缺乏新思想的萌芽和閃光,總是陷入無可奈何的歷史輪回。當(dāng)然,歷史就是歷史,任何時代的人物都有各自的局限,今人不必苛求古人。
孔子曰:“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jié)?!保ā犊鬃蛹艺Z·在厄》)鄭思肖生活潦倒,卻以蘭守志,生就一副硬骨頭,不畏新朝權(quán)貴。一次,縣衙里來了兩名衙役,說是縣太爺十分欣賞他畫的蘭花,特來求畫,并且可以用畫抵賦稅。鄭思肖冷冷一笑,品格高潔的墨蘭豈能流入這幫無恥的元朝狗官手中?便一口拒絕??h太爺十分惱怒,遂以加征他的田畝賦稅相威脅,鄭思肖擲地有聲地回答:“頭可斫,蘭不可畫?!毖靡酆莺荽蛄怂?,但最終還是空手而歸。鄭思肖的墨蘭,自有揮灑,疏花簡葉,無根無土,卻清幽陣陣,清氣襲人,有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他的無根蘭所體現(xiàn)的殘缺美,擁有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和意境,后人很難模仿。元代畫家倪云林在《題鄭所南蘭》一詩中云:“秋風(fēng)蘭蕙化為茅,南國凄涼氣已消。只有所南心不改,淚泉和墨寫離騷?!笔前?,鄭思肖的無根蘭是一闋用血淚和墨寫就的《離騷》啊,豈是庸常之輩的畫筆所能模仿得了的。鄭思肖在自己的一幅墨蘭畫面上題詩:“向來俯首問羲皇,汝是何人到此鄉(xiāng)?未有畫前開鼻孔,滿天浮動古馨香?!彼朴X意猶未盡,他又揮筆寫下:“純是君子,絕無小人,深山之中,以天為春?!敝链?,他才釋然。他的題詞與幾莖簡潔的墨蘭相映照,完整地表達(dá)了他對蘭花的虔誠之情和至深寓意。
他筆下的無根蘭是悲劇,正是悲劇才真正體現(xiàn)了人類精神的深度和廣度。他用血淚和墨澆灌蘭花,才使之如此傲人地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