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前后的愛國之歌

/［福建］毛 翰

作 者： 毛翰，華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出版有《詩美創(chuàng)造學(xué)》《歌詞創(chuàng)作的原理和方法》《中國周邊國家漢詩概覽》《20世紀中國新詩分類鑒賞大系》及詩集《陪你走過這個季節(jié)》《天籟如斯》等二十多種。

由于古典音樂的通俗化和民間音樂的精雅化，現(xiàn)代流行歌曲興起于19世紀中葉的歐美。明治維新后傳到日本。20世紀初傳入中國，風行于新式學(xué)堂，稱為“學(xué)堂樂歌”。由于鴉片戰(zhàn)爭以來帝國主義列強的入侵和瓜分，加上滿清當局腐敗無能且冥頑不化的統(tǒng)治，中華民族的生存危機空前嚴重，愛國救國成為時代的主旋律，愛國救國之歌亦成為學(xué)堂樂歌最動人的篇章。

慷慨悲歌與激越壯歌

1902年，留學(xué)日本的蔡鍔在《軍國民篇》一文中說：“甲午一役以后，中國人士不欲為亡國之民者，群體以呼嘯叫號，發(fā)鼓擊鉦，聲撼大地……或立危詞以警國民之心，或故自尊大以鼓舞國民之志?！薄傲⑽Ｔ~以警國民之心”者，即為慷慨悲歌，“故自尊大以鼓舞國民之志”者，即為激越壯歌。這是清末民初愛國之歌的兩種基本風格。

一朝病國人都病，妖煙鴉片進。嗚呼吾族盡，四萬萬人厄運臨。飲吾鴆毒迫以兵，還將賠款爭。上海閩粵，廈門寧波，通商五口成。香港持相贈，獅旗獵獵控南溟。誰為戎首，誰始要盟，吾黨何日醒？

江淮湖廣紅巾橫，南疆方用兵。歐人乘吾釁，英法聯(lián)軍猝入城。生擒粵帥逼燕京，宮廷猛一驚。熱河北狩，倉促言和，奇羞城下盟。宮闕灰飛燼，咸陽一炬劫圓明。內(nèi)憂未已，外患迭乘，吾黨何日醒？

《何日醒》一歌，原載沈心工編《學(xué)校唱歌集》，上海文明書局1904年5月版。采用日本《櫻井訣別》的曲調(diào)，夏頌萊填詞。歌詞共有八段，其小標題依次是“鴉片”、“圓明園”、“東海濱”、“甲申”、“甲午”、“海軍港”、“義和團”、“東三省”，以上摘抄其前兩段。

其詞痛陳帝國主義列強侵略瓜分中國的嚴酷現(xiàn)實，包括鴉片戰(zhàn)爭破我家國，萬園之園竟被焚毀，俄羅斯奪我北疆，法蘭西占我南藩，甲午一役日寇得逞，德俄英法分割沿海，義和團排外不成反招禍，東三省日俄爭霸……呼吁國人猛醒，奮起救亡圖存。其憂國憂民，仰天長問，足令天地為之變色，鬼神為之動容。

“何日醒”這一語象，應(yīng)與陳天華鼓吹革命的雄文《警世鐘》（1903）有關(guān)，《警世鐘》開篇詩云：“長夢千年何日醒，睡鄉(xiāng)誰遣警鐘鳴？”

李叔同《哀祖國》歌云：

小雅盡廢兮，出車采薇矣；豺狼當途兮，人類其非矣。鳳鳥兮，河圖兮，夢想為勞矣；冉冉老將至兮，甚矣吾衰矣。

此歌初見于李叔同編《國學(xué)唱歌集》1905年5月版，是李叔同采用法國民歌《月光》的曲調(diào)填寫而成。

《哀祖國》感懷國運，悲慨極深。雖為短章，卻用典密集，幾乎是一首集句詩。文天祥《和夷齊西山歌》云：“小雅盡廢兮，出車采薇矣。戎有中國兮，人類熄矣。明王不興兮，吾誰與歸矣。抱春秋以沒世兮，甚矣吾衰矣。”曹子建《贈白馬王彪》：“豺狼當路衢。”《論語·子罕》：“鳳鳥不至，河不出圖，洛不出書，吾已矣夫！”屈原《離騷》：“老冉冉其將至兮。”《論語·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p>

1912年，清廷已告退位，民國已經(jīng)草創(chuàng)，猶有《國恥》之歌追思國難，勉勵同胞：

大漢開國五千年，金甌本完全。滿奴入中原，盜竊神器禍無邊。奴隸我民族，水深火熱絕可憐?？珊夼艥h策，寧贈朋友志愿堅。香港臺灣，斷送英日，前車已可鑒。愿我諸同胞，急圖補救勿遷延。

滿奴罪惡不勝論，失地真可憤。港臺既割讓，膠州威海又相贈。旅順廣州灣，斷送軍港實可恨。琉球和朝鮮，先后割送與日本。緬甸越南，分隸英法，東南藩屬盡。同胞快快醒，臥薪嘗膽肩責任。

此歌系華航琛填詞，原載華航琛編《共和國民唱歌集》，商務(wù)印書館1912年6月版。

滿人入主中原，對于漢人來說，即是亡國。做亡國奴二百六十八年，國恥何深！一旦驅(qū)除韃虜，收拾舊山河，國恥、國恨與復(fù)興之志，便一并迸發(fā)。

詞中有的表述可能不是很準確，如“大漢開國五千年，金甌本完全”。試讀1912年2月15日，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孫中山引退后，率眾拜祭明太祖朱元璋，其《謁明太祖陵文》：“昔宋政不綱，遼元乘運，擾亂中夏，神人共憤。惟我太祖，奮起草野，攘除奸兇，光復(fù)舊物，十有二年，遂定大業(yè)，禹域清明，污滌膻絕。蓋中夏見制于邊境小夷數(shù)矣……”

《好大陸》一歌亦悲憤難抑：

四千萬里好大陸，人種英明礦產(chǎn)足。昔為天府之雄國，今為列強之逐鹿。于嗟乎，好大陸，昔也日辟今日蹙。于嗟乎，黃種族，地雖廣大無駐足。

四千萬里好大陸，廿紀世界群雄逐。彼以海軍跨全球，此以陸軍鎮(zhèn)全局。于嗟乎，好大陸，豆剖瓜分強之肉。于嗟乎，黃種族，昔為主人今奴仆。

此歌詞曲作者佚名，見于馮小舟編《新編唱歌教科書》，樹德堂1913年1月版。其創(chuàng)作可能在清末。

內(nèi)憂外患，國事日蹙，漢唐的舊夢已遠，昔日的光榮不再，列強瓜分的噩夢就在眼前。中國相繼失去了琉球、越南、朝鮮等番邦，失去了臺灣和北方大片領(lǐng)土。這首《好大陸》撫今思昔，慷慨悲歌，期以喚醒國人，挽狂瀾于既倒。

然而，清末民初的愛國之歌，不唯悲歌，亦多壯歌。試看：

黃河黃河，出自昆侖山，遠從蒙古地，流入長城關(guān)。古來圣賢，生此河干。獨立堤上，心思曠然。長城外，河套邊，黃沙白草無人煙。思得十萬兵，長驅(qū)西北邊，飲酒烏梁海，策馬烏拉山，誓不戰(zhàn)勝終不還。君作鐃吹，觀我凱旋。

1904年，在日本留學(xué)的楊度作《黃河》歌詞，有多人為之譜曲，唯沈心工1915年所譜，深得詞意，廣為流傳。

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后，沙俄加緊了對我國外蒙古的侵略，北疆危急，中國人民群情激憤。楊度此詞以黃河經(jīng)由蒙古地區(qū)，流入長城，試圖表達中國北疆與內(nèi)地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接下來，對“古來圣賢”的追慕，對“長驅(qū)西北”、“飲酒烏梁海，策馬烏拉山”的暢想，表達了中國人民的民族自豪感和反擊侵略者的英雄氣魄?！扮t吹”，凱旋之樂?！短茣分尽罚骸疤浦疲裁鼘⒊稣?，有大功獻俘馘，其凱樂用鐃吹二部?！?/p>

中國男兒，中國男兒，要將只手撐天空。睡獅千年，睡獅千年，一夫振臂萬夫雄。長江大河，亞洲之東，峨峨昆侖，翼翼長城。天府之國，取多用宏，黃帝之胄神明種。風虎云龍，萬國來同，天之驕子吾縱橫。中國男兒，中國男兒，要將只手撐天空。我有寶刀，慷慨從戎，擊楫中流，泱泱大風。決勝疆場，氣貫長虹，古今多少奇丈夫，碎首黃塵，燕然勒功，至今熱血猶殷紅。

這首《中國男兒》原載辛漢編著《唱歌教科書》，上海普及書局1906年2月版。詞作者署名石更①，所配曲調(diào)出自日本校園歌曲《學(xué)生宿舍的舊吊桶》。曾經(jīng)廣為傳唱。

1905年，鄒容作《革命軍中馬前卒》慷慨赴義，陳天華在日本以死報國，投海自盡，強烈地震撼了華夏大地。這首《中國男兒》即為英雄頌歌。第一段以神州天府、帝胄天驕見出中國男兒的出身高貴，第二段以古代英雄的業(yè)績和風采，激勵現(xiàn)代青年報效國家再創(chuàng)輝煌。“擊楫中流”：晉人祖逖率師北伐，渡江于中流，敲擊船槳立誓?！把嗳焕展Α保簴|漢竇憲大破北單于，登燕然山，刻石紀功。四言與七言句式的交替運用，頗見氣勢。“我有寶刀，慷慨從戎”等句，源出《詩經(jīng)·鹿鳴》“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更平添一股雄風。

四百兆民國倚重，壯哉神明種。江淮巴蜀湘楚眾，尚武多英雄。金城鐵堅敵何用，一掃妖氛空。軍歌高唱大江東，駿馬嘶大空。漢家大將西出征，大呼陰山動?？煸湛煸湛炜煸?，帝國民氣宏。

二十世紀亞東望，角逐新戰(zhàn)場。平沙萬里秋草黃，大國風泱泱。長江滾滾黃河黃，天險多保障。炮臺軍艦好恢張，敵國空瞻仰。有國有人斯有土，有土斯有防?？煸湛煸湛炜煸眨蹏胶訅?。

亞東大陸好山河，滿地黃金鋪，官山府海雄山左，興利管夷吾。寶藏千載盡搜羅，森林處處睹。統(tǒng)計全國輸出貨，絲茶居大數(shù)。請君一讀禹貢賦，應(yīng)知其饒富?？煸湛煸湛炜煸?，帝國物產(chǎn)多。

華振這首《快哉快哉》，是根據(jù)日本同名歌曲改填其詞而成的。原載葉中冷編《小學(xué)唱歌》初集1906年版。華振在其《快哉快哉》歌的附言里說：“日本《國民唱歌集》中有歌曰《快哉快哉》。歌有三章：一章言國民之勇敢，一章言山川之明秀，一章言物產(chǎn)之富饒。取其活潑愉快，足以感發(fā)性情，因譯其意而為中國之快哉歌三章?！?/p>

實際上，在日本原歌的框架內(nèi)，華振的中國化的新詞頗多新意。歌中充滿了壯麗華美、鼓舞人心的辭藻和意象，大有把日本人比下去的豪情。

1913年版《民國唱歌集》也收錄了此歌，歌詞做了較大改動，試看其第一段：“快哉吾國多英雄，個個神明種，五大民族眾又眾，如弟又如兄。金城湯池版圖鞏，妖氣一掃空。軍歌高唱氣如虹，駿馬也如龍……”

亞東帝國大國民，赫赫同胞軒轅孫。祖國之流澤長且深，祖宗之遺念遠且存。保國保種，保我家庭，盡我天職獻我身。槍林炮雨仇莫忘，大敵在前我軍壯。橫刀向天人莫當，國民俠骨有余芳。大旗翻飛正當陽，黃龍燦爛風搖蕩。祖國千秋萬歲之金湯，增我歷史之榮光。

這首《大國民》，又名《亞東帝國》，原載金一編《新中國唱歌》1906年版，也曾廣為傳唱。華振作詞，借用一首美國歌曲《歡呼美國》的曲調(diào)。

“帝國”二字留著歷史的烙印，后人或以為不爽，然而當年的歌詞淡化忠君，強調(diào)愛國，不提大清皇恩，只念軒轅遠祖，已經(jīng)在打擦邊球了。辛亥革命后，《大國民》繼續(xù)流行，首句改為“中華民國大國民”或“亞東民國大國民”。

忠君愛國與革命救國

中國歷來都不乏忠君愛國的說教。直到近代，隨著民主思潮的高漲，人們終于將愛國與忠君區(qū)分開來。滿清的“韃虜”身份、腐敗無能的統(tǒng)治及“寧贈友邦，勿與家奴”的愚妄做派，則促進了這一區(qū)分。

滿清末年，最有代表性的忠君愛國之歌，出自湖廣總督張之洞之手。試看其1904年初發(fā)表的《軍歌》：

大清深仁厚澤十余朝，列圣相承無異舜與堯。刑罰最輕錢糧又最少，漢唐元明誰比本朝高。愛民悅士善政說不了，我祖我父世世受恩膏。況我兵丁重餉蒙溫飽，養(yǎng)之千日用之在一朝。我等天性忠勇思報效，作歌奉勸軍中我同胞。我朝龍興長白非荒渺，醫(yī)巫閭山古名經(jīng)書標。近距直隸不過三千里，不比廣西云南萬里遙。天下一家建設(shè)東三省，內(nèi)外蒙古新疆一齊包。滿蒙漢人皆是同黃種，同種團結(jié)外人難動搖。

此歌采用普魯士軍歌《德皇威廉練兵曲》的曲調(diào)，張之洞填詞，原載路黎元編《鄂督張宮保新制學(xué)堂唱歌》。

在戊戌變法被扼殺，庚子國難不可收拾，清廷的昏庸腐敗自私無能的本來面目已經(jīng)暴露無遺，民族民主革命思想已經(jīng)廣為傳播的時代，以夸張甚至肉麻的口吻進行的忠君報國的說教，還有多少人聽得進去，是大為可疑的。據(jù)記載，當年湖北新軍訓(xùn)練，教唱張之洞這首軍歌，頌揚滿清仁政，就有人將歌詞首句“大清深仁厚澤十余朝，列圣相承無異舜與堯”改為“大清篡竊已歷十余朝，列代相承無異金與遼”。

在經(jīng)受過“亡天下”之痛的中原人民看來，張之洞的忠君愛國之歌，與屈原、岳飛的忠君愛國之歌畢竟不是一回事。顧炎武就曾把中國歷史上的改朝換代，分成“亡國”和“亡天下”兩種。大凡漢族政權(quán)自相更替，如晉之代魏，唐之滅隋，在退出歷史舞臺的一方看來，便是亡國。而異族入主中原，如元之滅宋，清之滅明，則是亡天下。盡管清廷入關(guān)后對華夏文明有很大程度的歸依，但滿清的“韃虜”身份，人們是難以淡忘的。

張之洞這一組《軍歌》共有四段歌詞，以上為第一段，主旨是歌頌清廷的恩德。接下來第二段稱《大帥練兵歌》，強調(diào)軍紀和各兵種軍事要領(lǐng)，第三段號召學(xué)習(xí)軍事科學(xué)知識，第四段號召認清天下大勢，忠君體國，奮起抗敵保種。試看其《軍歌》第四段：

方今五洲萬國如虎豹，倚恃強兵利械將人驕。我國文弱外人多恥笑，若不自強瓜分豈能逃。請看印度國土并非小，為奴為馬不得脫籠牢。請看猶太國名本古老，只因無君踐踏如草茅。請看日本區(qū)區(qū)三海島，威我強國全球敬且褒。不羨日本善用船與炮，只羨全國人心如漆膠。我有同種國民四百兆，何難發(fā)憤為雄展龍韜。欲保國家須要精兵保，欲保種族須聯(lián)我同胞。保國保種必須?？捉?，圣門學(xué)生佩劍兼用矛。楚軍楚將從古聲名好，封侯拜相平地登云霄。圣人在上萬年長有道，忠孝為本方是真英豪。

張之洞所撰《學(xué)堂歌》也從頌圣開始：

天地泰，日月光，聽我唱歌贊學(xué)堂。圣天子，圖自強，除去興學(xué)無別方。教體育，第一樁，衛(wèi)生先使民強壯。教德育，先蒙養(yǎng)，人人愛國民善良。孝父母，尊君上，更須公德聯(lián)四方。教智育，開愚氓，普通知識破天荒。物理透，技藝長，方知謀生并保邦。

據(jù)《張之洞全集·卷一百五十》載，光緒三十年十二月初六（1904年1月22日），張之洞下發(fā)《札學(xué)務(wù)處發(fā)學(xué)歌、軍歌》：“照得膠庠之有弦誦，軍旅之有雅歌，歷代相傳，其風甚古。近來外國學(xué)堂及行軍皆有唱歌一門，深與中國古風相合。前有本部堂自撰《學(xué)堂歌》及《軍歌》各一通，飭發(fā)各學(xué)堂學(xué)生、各營兵勇，令其熟讀歌唱?！蹦z庠，即學(xué)校。

就在1904這一年，慈禧太后七十大壽，作為湖廣總督的張之洞還作歌進獻忠心，題為“慈壽”：“瑤池桃熟歲三千，不及萱齡億萬年，圣孝我皇親舞彩，圣慈文母壽齊天。”路黎元為之所配曲調(diào)為日本的《天長節(jié)》，天長節(jié)為日皇生日。

其時，載湉還是名義上的大清皇帝，張之洞又作了一首《愛國》：“大清皇帝坐明堂，天下人民愿自強。海晏河清寰宇泰，忠臣孝子姓名香?！表槺闾嫣煜氯嗣癖磉_一下忠君愛國之心。所配之曲，系日本的忠君之歌《皇御國》。此歌可以作為舊時忠君愛國詩歌的一個標本。阿諛皇上，粉飾太平，把忠君與愛國混為一談，宣揚愛國就是愛大清皇上，是其基本特征。

時至清末，國難深重，愛國志士輩出，愛國之歌亦層出不窮。但這愛國多與忠君無關(guān)，愛國、報國情懷的抒發(fā)，與忠于清廷、心系皇上，扯不上什么干系。

試看李叔同1904年所作的一首《祖國歌》：

上下數(shù)千年，一脈延，文明莫比肩?？v橫數(shù)萬里，膏腴地，獨享天然利。國是世界最古國，民是亞洲大國民。嗚呼大國民，嗚呼唯我大國民！幸生珍世界，琳瑯十倍增聲價。吾將騎獅越昆侖，駕鶴飛渡太平洋，誰與我仗劍揮刀？嗚呼大國民，誰與我鼓吹慶升平？

此歌又名“國民歌”、“大國民”。梁啟超主編《新民叢報》1904年第三號發(fā)表的《亞雅音樂會開會式為甲辰卒業(yè)生送別記》寫道，七月十七日十時開會，“亞雅音樂會”發(fā)起人曾志忞等致辭后，全體高唱《國民歌》，“全座鵠立，雍容揄揚，有大國民氣度焉”。

在國運衰微的時代，這是一首催人奮進的祖國頌歌。“上下數(shù)千年”與“縱橫數(shù)萬里”的時空回顧，旨在激發(fā)國人的民族自信心；“吾將騎獅越昆侖，駕鶴飛渡太平洋，誰與我仗劍揮刀”則在做著為民族復(fù)興而獻身的動員?！膀T獅”、“駕鶴”二語，以神靈風采，見出民族復(fù)興大業(yè)的神圣性和必勝信念。

更有一些愛國之歌，直抒革命情懷。例如《軍人愛國歌》：

地球，地球，地球五大洲，二十世紀科學(xué)最講究。請看我總理，名譽貫全球，推倒?jié)M清，實行革命，人民得自由。

中華，中華，地面有多大，四萬萬同胞應(yīng)當愛國家。到了兩軍陣，遇到敵人他，一刀一個，一槍一個，決計不留他。

此歌原載沈心工編《學(xué)校唱歌二集》，上海文明書局1906年版。未署詞作者之名，其曲系借用《日本三景》。

明確提出“推倒?jié)M清，實行革命”，這是一首直言不諱地宣傳革命救國的歌?！拔铱偫怼敝笇O中山先生。1905年8月，興中會、華興會、愛國學(xué)社、青年會等組織在日本東京聯(lián)合，成立中國同盟會，孫中山被推為同盟會總理。

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fā)，起義軍有一首提振士氣，鼓舞戰(zhàn)斗意志的軍歌，題為“愛國歌”：

我同胞，大家齊來，唱個歌兒聽，第一軍人，狠狠狠，團體結(jié)得緊。把一片，愛國熱心，宗旨拿得定，男兒意氣，轟轟轟，從軍為基本。哪怕他，彈雨槍林，愛國不愛命，兩軍陣前，奮奮奮，顯出真本領(lǐng)。我國民，起義成群，睡已黃粱醒，爭先恐后，猛猛猛，好像黃龍飲。請看那，武昌初興，天下皆相應(yīng)，四萬萬人，超超超，國恥當掃盡。愿同胞，抖擻精神，各盡國民分，英雄手段，好好好，把我乾坤整。

原載華航琛編《共和國民唱歌集》，商務(wù)印書館1912年6月版。詞作者署名張行義。

此歌另有一個版本，題為“行軍歌”，署名“武昌馬隊第一標”，曲調(diào)不同，歌詞相近。其歌詞是：“戰(zhàn)友們，大家齊來，唱個歌兒聽，自古至今，渾渾渾，興滅無定準。哪怕他，槍林彈雨，殺敵不顧命。兩軍陣前，勇勇勇，各現(xiàn)真本領(lǐng)。把一片，愛國心腸，宗旨拿得定。兩軍陣前，勇勇勇，殺敵最光榮……”

山水之歌與文明之歌

清末民初的愛國之歌，有的偏于自然的角度，歌頌祖國的山川形勝，地大物博，包括長江黃河、昆侖五岳等；有的偏于人文的角度，歌頌祖國悠久而輝煌的文明，以及創(chuàng)造文明歷史的英雄人物。試看幾例：

長長長，亞洲第一大江揚子江。源青海兮峽瞿塘，蜿蜒騰蛟蟒。滾滾下荊揚，千里一瀉黃海黃。潤我祖國，千秋百歲歷史之榮光。

嗚嗚嗚，汽笛一聲飛出黃歇浦，吳淞自辟新商埠，江口開一鎖。炮臺舊址無，江底空余活沙鋪。西北轉(zhuǎn)舵，回看三十六里煙模糊。

《揚子江》這首歌，王引才作詞，借用日本歌曲《鐵道唱歌》的曲調(diào)。原載沈心工編《學(xué)校唱歌集》，上海文明書局1904年5月版，歌詞共十三段。

歌詞雖長，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卻簡明有序。首段宏觀抒寫，兼及時空，大氣磅礴。接下來各段自東至西溯流而上，依次寫上海、江陰、京口、揚州、南京、蕪湖、銅陵、安慶、九江、鐵山、大冶、武昌、漢口、洞庭、荊沙、巴峽、滇黔、重慶等，直至長江源頭青海，一路放歌，慷慨激昂，風光風情盡收眼底，家國憂思不時流露。尾段則以祝福及展望之語，作一收束。

青青兮，鴨綠江之水，江水清幽猶如文錦。岳岳兮，長白山之色，山勢崔嵬猶如藩屏。黃海東海列明鏡，朝鮮日本遙相覲。天然險要占形勝，是為我國之東境。

高原地，西望幾萬里，一山阻障即是蔥嶺。承其脈者厥為天山，南北兩路遙遙相應(yīng)。阿爾泰山居西北，其中寶藏富五金。天然險要占形勝，是為我國之西境。

南海頭，界于印度境，瓊海一島獨立亭亭。喜馬拉雅第一高峰，儼與我國樹立前屏。沃野無邊富且贏，代表之者滇粵省。天然險要占形勝，是為我國之南境。

浩浩乎，平原曠無垠，西伯利亞鐵路縱橫。居其西者，阿爾泰山，界東隅即外興安嶺。蒙古部落分內(nèi)外，長城以南皆直省。天然險要占形勝，是為我國之北境。

此歌名曰“國境”，權(quán)國垣作詞，初見于黃子繩等編《教育唱歌》上編，湖北學(xué)務(wù)處1905年7月版。

《國境》歌詞洋洋灑灑，謳歌東西南北四境之內(nèi)的中國江山，物華天寶，是一首典型的借謳歌山水而抒發(fā)愛國之情的歌，山川地理之外，幾無一語詠及文明。

（直隸）溯直隸涿鹿之區(qū)，最古一戰(zhàn)場，獯鬻屏去蚩尤滅，歷史增榮光。更有俠子出燕冀，時演悲壯劇。易水蕭蕭蘆荻秋，英風高千丈。

（江蘇）溯江蘇龍盤虎踞，巍巍石頭城。長江滾滾太湖闊，毓秀與鐘靈。拜將臺上舊風云，閣部墳前月，萬古不滅有精神，英雄在天魂！

（浙江）溯浙江濤聲澎湃，皇皇舊帝都。吳山立馬形勝多，左江右西湖。碧血丹心表墓門，千古忠岳武。滔滔學(xué)界大思潮，梨洲揚其波。

此歌名為“十八省地理歷史”，歌詞共十八段（限于篇幅，選三段），原載葉中冷編《小學(xué)唱歌》初集，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06年5月版。沈心工作詞，借《日本海軍》一歌的曲調(diào)。

《十八省地理歷史》分別歌詠全國十八省②的詩意時空，多由描繪自然山川入筆，轉(zhuǎn)而詠懷人文史跡，以抒發(fā)炎黃子孫對于神州家園的摯愛。

有一首《西湖十景》，將南宋既已形成的西湖十景（蘇堤春曉、平湖秋月、斷橋殘雪、曲苑風荷、柳浪聞鶯、花港觀魚、南屏晚鐘、雷峰夕照、三潭印月、雙峰插云）一一寫來。試看其前兩景：

風暖草如茵，岳王舊墓，蘇小孤墳，英雄俠骨，兒女柔情。湖山古今，滄桑閱盡興亡恨。蘇公老去，剩有六橋春。

十里水平湖，一天涼月，萬頃鷗波，不堪對比，紅蓼花疏。白公堤上，此月曾經(jīng)幾度秋。畫橋徒倚，對酒自當歌。

此歌詞作者為華振，所用曲調(diào)為日本歌曲《四季的月亮》。原載華振編《小學(xué)唱歌》初集，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07年版。

自然山水與人文勝跡集于一卷，從容優(yōu)雅，娓娓歌唱，一腔家國之情蕩漾其中，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柳永的《望海潮》。而柳永此詞聲名遠播，金主完顏亮聞之，“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歷史的悲慨似亦隱約浮現(xiàn)于《西湖十景》之中。

美哉美哉，中華民國，太平洋濱，亞細亞陸。大江盤旋，高山起伏，寶藏萬千，庶物富足。奮發(fā)有為，唯我所欲，美哉美哉，中華民國。

美哉美哉，中華民族，氣質(zhì)清明，性情勤樸。前有古人，文明開幕，后有來者，共和造福。

如涌源泉，如升朝旭，美哉美哉，中華民族。

沈心工作詞、朱云望作曲的這首《美哉中華》，原載沈心工《重編學(xué)校唱歌六集》，上海文明書局1912年10月版。

其歌詞構(gòu)思，山水與文明并重。第一段寫山川形勢，著眼于空間；第二段寫人文歷史，著眼于時間。有天人相映、時空交織之趣。

梁啟超1903年所作《愛國歌》四章，則側(cè)重于謳歌中華文明：

泱泱哉！吾中華。最大洲中最大國，廿二行省為一家。物產(chǎn)腴沃甲大地，天府雄國言非夸。君不見，英日區(qū)區(qū)三島尚崛起，況乃堂矞吾中華。結(jié)我團體，振我精神，二十世紀新世界，雄飛宇內(nèi)疇與倫?？蓯墼?！我國民?？蓯墼?！我國民。

蕓蕓哉！吾種族。黃帝之胄盡神明，濅昌濅熾遍大陸。縱橫萬里皆兄弟，一脈同胞古相屬。君不見，地球萬國戶口誰最多？四百兆眾吾種族。結(jié)我團體，振我精神，二十世紀新世界，雄飛宇內(nèi)疇與倫。可愛哉！我國民?？蓯墼?！我國民。

彬彬哉！吾文明。五千余歲歷史古，光焰相續(xù)何繩繩。圣作賢述代繼起，浸濯沈黑揚光晶。君不見，朅來歐北天驕驟進化，寧容久扃吾文明。結(jié)我團體，振我精神，二十世紀新世界，雄飛宇內(nèi)疇與倫?？蓯墼眨∥覈??？蓯墼眨∥覈?。

轟轟哉！我英雄。漢唐鑿孔縣西域，歐亞摶陸地天通。每談黃禍詟且栗，百年噩夢駭西戎。君不見，博望定遠芳蹤已千古，時哉后起我英雄。結(jié)我團體，振我精神，二十世紀新世界，雄飛宇內(nèi)疇與倫?？蓯墼眨∥覈?。可愛哉！我國民。

全詞四章，試圖從地大物博、人多種優(yōu)、文明久遠、英雄輩出四個方面寫出泱泱大國的氣魄，掃除同胞心頭彌漫的悲觀主義陰霾，重新喚起民族自豪感及振興中華的抱負和信念。1904年由橫濱大同學(xué)校師生配曲演唱，“其音雄以強。能葉律如是，是始愿所不及也”③。

1904年，梁啟超還作有一首《黃帝歌》，亦為四章：“赫赫我祖名軒轅，降自昆侖山。北逐獯鬻南苗蠻，馳驅(qū)戎馬間。掃攘異族定主權(quán)，以貽我子孫。嗟我子孫勿忘，勿忘乃祖之光榮……”

詞意從開辟疆土、開創(chuàng)文明、德被千古、威震寰宇四個方面展開，借歌頌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軒轅黃帝的豐功偉績，為祖國揚威，為同胞勵志，則完全不涉及自然山水。

驅(qū)除韃虜與五族共和

辛亥革命前后，革命之歌的主題也有所變化。從甲午戰(zhàn)爭到武昌起義之前，同盟會的綱領(lǐng)是“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辛亥革命后，孫中山宣布“今者五族一家，立于平等地位”。孫中山還會見前清攝政王載灃，對他代表清朝政府和平交權(quán)、服從共和之舉表示贊賞。這一政治思想的轉(zhuǎn)變，在歌曲創(chuàng)作中也有相應(yīng)的反映。試各舉幾例。

昆侖山，昆侖山，昆侖高高不可攀。論人種，分五種，黃白黑紅棕。黃種中間有漢族，在此山旁處此屬，丁口多，可奈何，東徙沿黃河。

我遠祖，我遠祖，軒轅黃帝創(chuàng)國度。造了城，練了兵，拼命與苗爭。漢人優(yōu)勝苗人敗，到今四千四百載，好榮光，好榮光，子孫安可忘。

這首《漢族歷史歌》，華振作詞，佚名曲，原載侯鴻鑒編著的《單音第二歌唱集》1907年版。

《漢族歷史歌》共有十段歌詞，小標題依次是“昆侖山高”、“黃帝建國”、“孔子攘夷”、“長城防胡”、“漢家拓地”、“五胡亂華”、“唐代聲威”、“沙陀猖獗”、“金人寇宋”、“白種東來”。

回顧華夏歷史，一路高歌而下，愈到晚今，愈多悲慨。所謂“長城防胡”、“五胡亂華”、“沙陀猖獗”皆有說古諷今之意，而“金人寇宋”亦即“滿人寇明”（滿清初號大金，史稱后金），礙于清朝語境，故指桑罵槐，作革命的鼓動。

石更有歌，題為《古戰(zhàn)場》：

黃沙漠漠飛鷹疾，古樹殘云斷人跡。刁斗聲沉，旌旗影減，剩一角寒山映碧。春花不發(fā)春草青，路人猶道舊將軍。將軍殺賊壯且烈，至今胡虜音塵絕。

原載辛漢編著的《唱歌教科書》，上海普及書局1906年版。

憑吊古戰(zhàn)場，遙想當年將軍神采，呼喚一種久違了的周秦威儀、漢唐雄風，在國運衰敗、胡塵肆虐的清末，這絕不僅僅是在發(fā)思古之幽情。尾句有卒章顯志之趣，“胡虜”，差一點就“韃虜”了，其反滿革命的意味，并不刻意掩飾。

天山之角，炮聲雷鳴；渤海之濱，彈丸雨紛。冀北關(guān)河天險存，君不見長城蔽戰(zhàn)云。驍騎振作我朔方兵，國旗堅守我漢家營。吁嗟乎，我歌兮我心驚，壯男兒收取關(guān)東五十城。

這首《山海關(guān)》，又名“戰(zhàn)遼陽”，原載趙銘傳編著《東亞唱歌》（1907）。借用德國歌曲《防守萊茵》，填詞者佚名。

仿佛古人的邊塞詩歌，“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之類的語象，隨意化用于歌詞之中。只是不見了“鴻雁哀哀背朔方”、“殘陽猶照漢家營”的蒼涼，而代之以“驍騎振作我朔方兵”、“國旗堅守我漢家營”的豪氣。在“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的革命時代，這首歌流行甚廣。

最早唱出國內(nèi)各民族團結(jié)之歌的可能要數(shù)沈心工。沈心工的《愛國》一歌，見于他所編《重編學(xué)校唱歌六集》，上海文明書局1912年10月版。歌云：

同胞同胞須愛國，國強國弱分榮辱，今吾國勢危且急，要圖強速速速。愛國愛國須結(jié)團體，五族人民如兄弟。內(nèi)政外交和衷共濟，他國哪敢無禮。愛國愛國須結(jié)團體。

大地渾如球，劈分五大洲，中華民國鎮(zhèn)亞洲。滿蒙處北陲，回藏介西隅，東西環(huán)海形勢優(yōu)。南北七千里，東西八千余，物產(chǎn)豐饒人煙稠。哪怕歐非美，哪怕海洋洲，中華國土冠全球。

這首《中華國土》原載華航琛編《新教育唱歌集》，上海教育實進會1914年4月版。馮梁作詞，借日本軍歌《凱旋》曲調(diào)。

辛亥革命后，以五族共和為國策。國人心目中的國家圖景，也從之前的“十八省地理歷史”一變而成“滿蒙處北陲，回藏介西隅”的中華全圖。此歌以中國的地域遼闊，以及物產(chǎn)豐饒、人口眾多，抒發(fā)了中華民族的自信心、自豪感。

《愛我中華》歌詞共四段，其第一段即歌頌五族共和：“愛我中華民國，立于世界大陸，中華我國萬里河山廣漠，漢滿蒙回藏族，共享平等幸福，中華我國?！?/p>

此歌原載《中外學(xué)校唱歌集》商務(wù)印書館1914年版，據(jù)說是為民國國歌而作，詞作者一說是趙元任，配曲為英國國歌《神佑女王》。英國國歌頗為經(jīng)典，其曲調(diào)被歐美多國國歌借用。

①有人認為《中國男兒》的詞作者不是石更，而是楊度，這是缺乏根據(jù)的。筆者有專文《為〈中國男兒〉作者一辯》，此處不贅。

②十八省，為清朝行政區(qū)劃。清初對長城以南的明代故土，仍稱十五省，改其中的北直隸為直隸省、南直隸為江南省?？滴醭跤址株兾鳛殛兾?、甘肅兩省，湖廣為湖北、湖南兩省，江南為江蘇、安徽兩省，全國凡十八省，即清所謂“內(nèi)地十八省”。邊疆地區(qū)由將軍、都統(tǒng)、參贊大臣、辦事大臣、駐藏大臣等統(tǒng)轄，不用省的建制和名稱。至光緒年間，始在新疆、臺灣、奉天、吉林、黑龍江陸續(xù)建省。

③梁啟超：《飲冰室詩話·一一九》，原載《新民叢報》第三年第十期，1904年11月1日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