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甚解”之“甚解”

⊙袁 依 顏 峻［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濟南 250358］

作 者：袁依，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文學藝術(shù)與新聞傳播；顏峻，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影視藝術(shù)與文學。

陶淵明作《五柳先生傳》“，好讀書，不求甚解”一語可謂婦孺皆知。但世人誤以為陶淵明讀書只是走馬觀花，沒有做到對書中的字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由此對陶淵明的讀書態(tài)度生出不滿的情緒，如前人葉圣陶老先生《語文教學二十韻》中“：陶不求甚解，疏狂不可循”，今人首都師范大學魯洪生教授《“不求甚解”誤人子弟》中“：不求甚解，誤人子弟?！北緛?，關(guān)于“推本溯源”的問題，誠如北大陳平原教授所言，一旦語言與本人脫離，就會被不同程度地誤解，被聽者分門別類地裝進自己的抽屜里。但筆者仍然堅持認為，將“不求甚解”誤讀為“囫圇吞棗、淺嘗輒止”之義，實在是距離陶公原意太過邈遠。

首先，今人欲求古人真意，必解古人所處之時代環(huán)境。

上世紀30年代時陳寅恪先生于《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開端就說：“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其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辈华氈軐W史者須如此，凡欲求古人真意而非矯以己意者皆須如此，始能“真了解”?！八^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碧諟Y明之時代，玄風大暢，不同于漢代五經(jīng)博士之學。漢代“專門授受，遞稟師承，非惟詁訓相傳莫敢問異。即篇章字句，亦恪守所聞，其學篤實謹嚴，及其弊也拘”。（《四庫全書總目·經(jīng)部總敘》）五經(jīng)分立，此經(jīng)不通于彼經(jīng)，而治一經(jīng)者又各分門庭，絕不改師傳，“恪守所聞”“，漢儒說經(jīng)以師傳，師所不言，則一字不敢更。”（《孝經(jīng)問提要》，《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三十二）故下一個“拘”字，可謂至為精警。

漢末“，王弼王肅稍持異議，流風以扇，或信或疑?！贝藭r乃趨向討論明理，鄭玄之學受到了質(zhì)疑。元人李冶《敬齋古今》“：蓋不求甚解者，謂得意忘言，不若老生腐儒為章句細碎耳?！泵魅藯钌帧兜ゃU雜錄》云“：《晉書》云陶淵明讀書不求甚解，此語俗世之見，后世不曉也。余思其故，自兩漢以來，訓詁甚行，說五千之文，至于二三萬言，陶心知厭之，故超然真見，獨契古初，而晚廢訓詁，俗士不達，便謂不求甚解矣?！鼻迦朔阶谡\《陶詩真詮》“：淵明詩曰：‘區(qū)區(qū)諸老翁，為事誠殷勤?！w深嘉漢儒之抱殘守缺及章句訓詁之有功于六經(jīng)也。然又曰‘：好讀書，不求甚解?！w又嫌漢儒章句訓詁之多穿鑿附會，失孔子之旨也。是真持平之論，真得讀書之法?！?/p>

湯用彤先生在《魏晉玄學論稿·言意之辨》中有段極為精彩的論述“：漢代經(jīng)學依于文句，故樸實說理，而不免拘泥。魏世以后，學尚玄遠，雖頗乖于圣道，而因主得意，思想言論乃較為自由。漢人所習曰章句，魏晉所尚者曰‘通’。章句多隨文飾說，通者會通其義而不以辭害意?！?/p>

由此觀之，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的原意應是“雖然好讀書，但不作繁瑣之考據(jù)之訓詁，所喜乃在會通書中旨略也。”（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袁行霈先生又云：“此與漢儒章句之學大異其趣，而符合魏晉玄學家之風氣?！庇纱丝磥?，袁先生的確是對古人所處之時代環(huán)境具有了一種深刻的“了解之同情”，真正做到了對“不求甚解”之意的“甚解”。

其次“，不求甚解”的讀書之法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會意”后的“欣然”。

世人往往只抓住他說的前半句，而于無意間忽略掉了后半句中所葆有的“微言大義”——讀書過程中不僅要考究字句之“形”，更要得乎書中思想之精髓與樂趣。其實這一讀書的“上達之法”，并非是魏晉之際陶公的首倡。據(jù)王粲的《英雄記鈔》記載，諸葛亮與徐庶、石廣元、孟公威等人一同游學“，三人務于精熟，而亮獨觀其大略”。觀其大略并非是“囫圇吞棗、淺嘗輒止”，只是不死摳一字一句，不因小失大，不為某一局部而放棄了整體；南宋心學家陸象山所言“讀書且平平讀，未曉處且放過，不必太滯”，也正是此意。

錢鐘書先生曾說“：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yǎng)之事，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碧展昂米x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恰是將讀書當做了“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yǎng)之事”，這也正是陶公與“鐵錐刺股”的蘇秦、“鑿壁偷光”的匡衡、“結(jié)發(fā)懸梁”的孫敬、“囊螢夜讀”的車胤為求“甚解”而讀書的根本性差異之所在。幾千年來，以蘇秦為代表的歷代讀書人一直都有著“一怒而天下懼，安居而天下熄”的宏圖霸業(yè)，為此他們能夠做出“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及至眠睡疲寢，以繩系頭，懸屋梁”這般非人性化的瘋狂舉動；而在我看來，“懸梁刺股”并不能代表他們真正熱愛讀書，他們只是把讀書當做一個進階的資本與工具，他們之所以忍心自殘“身體發(fā)膚”，看中的也只是在“讀書”招牌背后那一極具誘惑性的功利目的。

但是，正如錢鐘書先生在《寫在人生邊上》一書的序言里所說，“世界上還有一種人，他們覺得看書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寫書評或介紹。他們有一種業(yè)余消遣者的隨便和從容，他們不慌不忙地瀏覽。每到有什么意見，他們隨手在書邊的空白上注幾個字……反正是消遣，不像書評家負有指導讀者、教訓作者的重大使命?！碧諟Y明正是錢鐘書先生筆下所說的這樣一類人，他們“不問德不德，只問趣不趣”（梁啟超語），不為什么而讀書，只為學術(shù)而學術(shù)：把讀書當成業(yè)余消遣的這一從容態(tài)度，不僅突出的是五柳先生“不慕榮利、忘懷得失”的高潔情操，而且更是點出了讀書人應追求的無功利的至高境界——“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再者，對于當下的文學研究而言，“不求甚解”亦不失為回歸文學本位的一條應有路徑。

龔鵬程在《文學散步》一書中曾對近代許多所謂的文學批評有過尖銳的批評：“在我們看來，有許多實在是欠缺文學細胞的僵尸，在非文學知識的大量填塞與凌遲、奸污之下，似乎它想保持人的身份和價值都很困難，更別提什么凌波仙子的綽約風貌了。故而，所謂充實知識，第一要務就是沉潛到文學里，汲取文學的知識，并借此體驗文學作品所提供的生命的價值。”又因為文學作品中很多內(nèi)容原本就不可能給予確定的解釋，也不需要給予確定的解說，至于究竟什么是“甚解”，恐怕誰也沒法真正說清。對于這一點，古人似乎早已心領神會，他們經(jīng)常放過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細枝末節(jié)，以免妨礙自己用心去領會書中的“淵玄大意”?！稌x書·阮瞻傳》：“讀書不甚研求，而默識其要?！鳖佈又段寰仭は蛐恪罚骸疤降篮脺Y玄，觀書鄙章句?！薄妒勒f新語·輕詆》二十四條劉注引《支遁傳》曰：“遁每標舉會宗，而不留心象喻，解釋章句，或有所漏，文字之徒，多以為疑。謝安石聞而善之，曰：‘此九方皋之相馬也，略其玄黃而取其俊逸?！泵魅酥靽鴺E《涌幢小品·己丑館選》：“讀書不求甚解，此語如何？曰靜中看書，大意了然。惟有一等人，穿鑿求解，反致背戾，可笑。故曰：解是不解，不解是解?！惫湃藢φ戮溲星蟮摹安磺笊踅狻?，皆是為了更好地對象喻大意“求甚解”。

如果我們真正回歸文學本位，那么文學研究最重要的就應該是它本身所具有的追求真善美的心靈力量；是它那具有鮮活民族特色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是它所塑造的能夠穿透歷史風塵的諸多人物形象，以及它留給后人的燦若朝霞、渺若煙水的無限想象。而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生來就無法求得“甚解”的。文學本來是要給人們以藝術(shù)美感的享受的，而這種處處要求“實事求是”的“甚解”評點法卻常常破壞這種樂趣。當x光把美人看成骨骼，化學分析將鮮艷的花分解為碳、氫、氧，文學作品中對句讀本身的關(guān)注無情地成為了文學的內(nèi)在主題，我真不知道文學之美到底應當何處尋？

綜上所述，“不求甚解”非是“走馬觀花”之意，而是“得意忘言”?！伴_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與子儼等疏》：“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保讹嬀啤菲湮逶疲骸按酥杏姓嬉?，欲辯已忘言?！狈莾H“見南山”而然，讀書亦當做如是觀耳。當然，讀書“硬扎寨，死打仗”（曾文正公語）是極必要的，朱子云：“去盡皮，方見肉；去盡肉，方見骨；去盡骨，方見髓?！碧諟Y明早年也是下了極大的讀書工夫，而后才能“不求甚解”的，乃至“超然真見，獨契古初”。

[1] 王瑤.陶淵明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

[2] 北京大學中文系編.陶淵明詩文匯評[M].北京：中華書局，1961.

[3] 北京大學中文系編.陶淵明研究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