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與根

蒼耳

無庸諱言，這是一個新詞爆炸，虛浮的時代。明晨一覺醒來，誰知道又會流行什么詞，什么新潮短語？我這半輩子一直跟文字打交道，養(yǎng)成了琢磨詞語的習(xí)慣，尤其那些沉埋在時間腐殖土中的舊詞，常常帶給我一種滄桑感或陌生感。它們曾經(jīng)是衍生、攀援在年代表層的蓊郁植被，如今它們連枯干的藤狀物也找不到了。當(dāng)然，這是再正常不過的語境代謝，只不過在它們綻放、墜落之間我的青春歲月已隨風(fēng)逝去。與政治語境相似的是，當(dāng)年我們是通過“砍伐”來拋棄它們——指望像村民燒荒那樣將它們?nèi)汲苫覡a，再挫骨揚灰，無疑有些難度。

譬如“扎根”、“拔根”以及“扎根派”、“拔根派”這些舊詞，如今的年輕人一般都不知道了。但這并不妨礙它們?nèi)允俏曳祷啬抢锉亟?jīng)的羊腸小道。我落戶的那個生產(chǎn)隊，此前已先后來過兩批知青（交代一下，我下放時已是一九七六年了）。最早一批是銅陵女知青，第二批是上海男知青。我住的隊屋便是上海知青剛住過的。盡管廣播里天天嚷“扎根、扎根”，耳朵都聽出了老繭，可他（她）們絕大部分都“上調(diào)”（有時戲稱“上吊”）了，僅一個因病返滬，但戶口還“掛”在這兒。時間一長，有人告訴我，一個女知青在這兒瘋了。一種壓抑而神秘的濁重氛圍，是在我待久了之后才感受到的。隊屋是生產(chǎn)隊的糧倉。屋后的坡上長滿斑斕的雜樹，距莊上人家尚有相當(dāng)距離，顯得孤零零的。記得那個冬天非常寒冷，門前一口塘始終不開凍。每當(dāng)夜深狗叫得慘厲時，我總要豎起耳朵。盜糧的賊，會在春荒時鋌而走險。每天晚上我用釘耙抵緊櫧木門（防止盜賊挑開門栓或?qū)㈤T軸托出石臼），但怕就怕賊澆濕土墻然后挖洞，那將防不勝防。汪隊長不止一次對我說，昨夜狗咬得太兇，俺爬起來了。

白天我跟汪隊長上山挖草藥或掘樹樁，傍晚挑回來。山坡溝底到處都是黃芩、桔梗（夏秋時它們開著多么好看的藍花哦）。它們的根蒂居然是藥材，以前我是不知道的。樹樁是頂好的硬柴，在灶膛里燒得最耐久，放到水中還能“熄”成木炭。上山攜帶的主要工具有：1．砍刀（用于清除刺條、雜枝及茅草）；2．蟹鉗式鐵鎬（用于掘坑和撬根）；3．長柄板斧（用于斫斷盤結(jié)交錯的根脈）。幾天下來，虎口被鐵鎬震得辣痛，腿肚也劃下不少刺痕。

第二年初夏的一天，公社“五七”辦公室趙主任捎信給我，要我去公社一趟。到公社后，趙主任說：“全縣要在這兒開知青扎根農(nóng)村典型現(xiàn)場會，叫你來，是要你參加寫一份‘扎根先進’的材料?！?/p>

“真有知青在這兒扎根嗎？”我明知故問。事實上，我私下里一直在探究那個女知青發(fā)瘋之謎，但越追究越覺得隱秘難解。

“怎么沒有？”趙主任喜形于色地說：“全公社已有六個知青扎根農(nóng)村干革命，俺們是全縣‘扎根教育’先進典型哩。”趙主任的小眼睛瞇到肥嘟嘟的肉窩里了?！靶±钭?，‘扎根’還是‘拔根’，是當(dāng)前兩條路線斗爭新動向，你要多學(xué)毛選，擦亮雙眼呵?！?/p>

“誰是‘拔根派’呵？”我一臉迷惑地問。老實說，我真的搞不清。根據(jù)本人的經(jīng)驗，且不說老樹根那股倔勁，就是茅草的根也足夠頑韌。想“拔根”可不那么容易哦，趙主任！

正說著，一個瘦瘦的青年來找趙主任。趙主任說，“小黃你來得正好?！比缓筠D(zhuǎn)臉對我說：“他就是在新春大隊扎根的黃小明，上海知青。”黃小明的額角上貼了塊“活血止痛膏”，樣子挺狼狽。黃小明說：“我和老婆又打架了?！壁w主任說：“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夫妻打架不記仇。你今個來得正好，介紹一下你扎根農(nóng)村干革命的事跡吧?！秉S小明耷拉著腦袋，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趙主任沒好氣地說：“你過去跟社員打架，現(xiàn)在好了，跟老婆也打架。瞧瞧你這個人吶……唉！你走吧，回去好好想想，寫份思想?yún)R報，把扎根農(nóng)村的事兒也寫上?！?/p>

黃小明走后，趙主任說：“他這個人就喜歡打架，沒治的?！壁w告訴我，黃小明是在火車上認識了現(xiàn)在這個老婆，一見鐘情后便一發(fā)不可收，她也是上海知青，下放在淮南農(nóng)村，結(jié)婚后便遷了過來。趙主任笑了笑說，“兩個知青結(jié)合，穩(wěn)定性不夠，過幾天帶你下去見見另外兩個知青，他們跟當(dāng)?shù)嘏⒔Y(jié)合了。”

回到村莊已是陰影森羅的傍晚。門邊碼著半墻樹樁在昏暗中向我齜牙裂嘴。難道它們在表達抗議或者不屑？汪隊長帶著斧子來劈根樁時，我跟他說了寫材料這件事。他朝手心吐了口唾沫，便掄起斧頭劈向老橛，木屑頓時四濺開來。隊長半晌才抬頭說，那你去吧。接下來斧頭又發(fā)出鈍響，一股濕木味在黯晦的空氣中隨之彌散。

于是我被臨時抽調(diào)到公社搞材料。當(dāng)時大隊知青們正為兩個“上調(diào)”名額激烈爭奪。下放在鄰隊花塘的上海知青小馬，一臉絡(luò)腮胡子，穿著褪色的黃軍裝，見到我總是愁眉苦臉，長吁短嘆。他是少數(shù)未“上調(diào)”的上海知青。當(dāng)?shù)厝苏f他不干活，還偷社員家的雞吃。我笑著說：“你不如討個‘燒鍋的’（即‘老婆’），在這兒‘扎根’算了?！毙●R把眼一瞪說：“什么，在這個鬼地方‘下蛋’？別做夢吧。操，那個趙主任不是什么好東西，老色鬼一個?！标P(guān)于趙主任的緋聞，我不止一次聽說了，但誰也不敢說他親眼所見。再說，女知青往他辦公室跑與男知青去那兒，目的都一樣，無非想早點上調(diào)。只是趙主任見到漂亮女知青就眉開眼笑的樣子，總讓人有點異樣。誰敢保證不會發(fā)生那種“投挑報李”的事？事實上，“五七”辦主任奸污女知青的事，在當(dāng)時也經(jīng)常在報上曝光的。

在隨后的一個月里，趙主任帶我到各個“扎根”知青家中采訪。在慈雨大隊扎根的兩對，是一九六九年下放的銅陵知青，其中有兩個是兄妹，姓紀，哥哥跟當(dāng)?shù)剞r(nóng)家姑娘結(jié)婚了，妹妹跟人高馬大的知青小劉成了家。我早聽說劉某打架厲害，當(dāng)?shù)厝硕寂滤：髞砩鐔T選他當(dāng)隊長，讓他做“老虎”鎮(zhèn)服那些干活偷懶的社員。趙主任見到小劉說：“干得不錯嘛，你要帶領(lǐng)社員當(dāng)‘學(xué)大寨’先進隊啊?！毙⒄f：“趙主任，我還是想……走……哇?！壁w主任把小眼瞪出了肉窩，大聲說：“你說什么？小劉你眼下可是全縣‘扎根派’的先進典型，你可別上‘拔根派’的當(dāng)呵，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千萬別糊涂呵?！?/p>

小劉低頭不吭聲，一個勁地抽“大鐵橋”。小劉“燒鍋的”在一邊忙著泡茶倒水，她的確長得很俊。趙主任不時地瞟上幾眼，然后看著條幾上那個紅藥箱說：“才給小紀安排了大隊‘赤腳醫(yī)生’，你怎么能拔腿就走呢？你要走，你‘燒鍋的’也得留下！”當(dāng)時確有一個規(guī)定，只要結(jié)了婚就不準“上調(diào)”了。

小劉望著老婆不吭氣，也不再提“走”了。趙主任這一招果然靈。

吃飯間下起雨來，山風(fēng)刮得屋瓦稀里嘩啦地亂響。趙主任捎信給小紀的哥哥，他很快就來了。他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看上去很蒼老，很疲憊，完全像個地道的農(nóng)民。飯后，我讓他們敘述扎根農(nóng)村的經(jīng)過、思想斗爭以及貧下中農(nóng)如何教育他們“扎”下去。小劉說了一通時興話，然后又露出苦笑：“也沒啥好說的，嘿嘿，沒啥好說的。”小紀哥哥抽著“大鐵橋”，吐出一個個煙圈說：“這人到了年紀就得討‘燒鍋的’，討了‘燒鍋的’就走不了，沒想過扎根農(nóng)村干革命這檔事呵。”

趙主任在一邊急了，不時地啟發(fā)他們的政治覺悟。后來我了解到，小劉和小紀落戶后不久，就經(jīng)常在一起偷情，其他男知青嫉妒死了。有一次他倆竟在山上的草叢里幽會，滾在一起，被社員偷看到了，于是添油加醋，像小喇叭一樣四處廣播，弄得四嶺八沖都風(fēng)傳此事。村民終于抓住城里人跟鄉(xiāng)下人并無什么差異的證據(jù)了，這跟知青知道此事是不同的。知青們除了嫉妒，還有人向趙主任打小報告，從而為自己上調(diào)掃除障礙。公社書記聽說后勃然大怒，公開點名批評他倆是沒有改造好的“小資”，永遠別想上調(diào)。

趙主任對此次采訪不甚滿意，不過酒足飯飽，倒也不虛此行。接著又去新春大隊了解另一個“扎根戶”（想不起來他的姓名）。走在途中，趙主任打了一個飽嗝，帶著醉意說：“小李呀，你可要做好扎根農(nóng)村干一輩子革命的思想準備，千萬別上‘走資派’的當(dāng)呵！”

我早就預(yù)備他會這樣告誡，但他把“拔根派”換成了“走資派”，還是讓我一怔。走了一半路時，要過一河溝，那“橋”竟是一棵倒下來，正好橫亙其上的粗礪槐樹。我看到它傷疤累累的龐大根部，早被什么力量掏空了。當(dāng)時我琢磨：它究竟遭遇了多大的強風(fēng)才被連根拔起的？或者它到底掙扎了多久才支撐不住轟然倒下？如果它是“扎根”的反詞，那么大風(fēng)豈不成了“拔根派”了？走過河溝時，我仍覺得這棵樹倒得有點不可思議?，F(xiàn)在想來，它倒向這片群鳥驚飛的曠野時，必定徹底領(lǐng)受了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推轉(zhuǎn)力。

在新春大隊反修生產(chǎn)隊，我們見到了“扎根戶”，并在他家吃了午飯。他個子不高，皮膚黑黑的，有一雙鷹鷲般的眼睛。他娶了本村的姑娘，三間瓦屋就建在蔥青的山坡上。在這兒，我記下了不少扎根的事跡?？墒菗?jù)私下得到的說法是，他和她相好了，很快就發(fā)生了肉體關(guān)系，姑娘懷了孕，他起初想甩，結(jié)果甩不掉，只得結(jié)婚。他并沒有給我留下太多印象。我記得他家屋檐下有一長溜烏醬色的蜂箱，不過竟聞不到一絲槐蜜的清芬。但坡上生長著大片大片綻開白芯藍瓣的黃芩，吸引了我的目光。它們在一波波秋風(fēng)中抖動得像藍花花土布，黯淡但堅忍，樸靜但微飏，其中還有某種難言之隱。我忍不住想起那個瘋了的女知青，以及那棵橫臥在河溝上的粗礪槐樹。

我沒想到，采訪觸及到的所有表象均指向一個潛在的事實：肉體和性。在高度政治化的“扎根”和“拔根”、“扎根派”和“拔根派”的語匯下面，是那個時代不愿正視甚至刻意抹殺的最簡單、最基本的生存本能。但我那時滿腦子都是“革命”詞藻，對于“性”更懵懂無知，因而無法將懸于高端的政治性詞匯與黑暗中那看不見的生命沖動扭結(jié)在一起。我私下想過，如果將“根”一直“扎”下去，是不是意味著在鄉(xiāng)村與一個女人睡在一起？難道這也是“干革命”？如果照這樣理解下去，那么“扎根派”和“拔根派”之間的路線斗爭，豈不太荒唐了嗎？

但事實正是如此。在那些自以為是的高音喇叭下面，從來都埋藏著、扭曲著不為人知的生存本相?！啊?×公社知識青年扎根農(nóng)村先進事跡報告”寫好后，我就交給了趙主任。只是“現(xiàn)場會”一直沒開起來。隨后不久，迎來了第一輪高考和回城潮，知青們大都像槐樹葉一樣被風(fēng)卷走了。我也離開了。

一轉(zhuǎn)眼，語境幾番代謝，我和我的同代人正慢慢變老。當(dāng)我觸摸并琢磨這些舊詞，它們依然尖利、硬戳、粗壯，絲毫不亞于當(dāng)年。對歷史而言，它們意味著那個貧瘠年代被遮蔽的鮮活肉體、場景和黏稠的氣息；對個人而言，它們是否暗示了某種將時代中的人連根拔起的力量？盡管置身其間的我不知道那只緊緊抓住我根部的手在哪兒，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些詞本身已成為歷史語境中具有某種根蒂性質(zhì)的東西，以及逝去年代腐殖土的一部分。在肉體本能過度泛濫的今天，我的“根”該“扎”在哪兒，該“扎”多深才能“抵抗”一輪輪強風(fēng)？正像此刻，我竟聞見了當(dāng)年不曾聞到的、原本屬于生存自身的，與生命的苦苦掙扎——青白槐花的氣息：隱微，凄迷，素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