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侗
1
兩個養(yǎng)雞的南方人死了,死得很蹊蹺。送飼料的丁三喉嚨喊啞了,也沒有敲開門。他罵罵咧咧的,跑了?還欠著千把塊錢呢,忙撥打了110。警察差不多跺爛了養(yǎng)雞場的大鐵門,也不見人來開。他們翻墻進了養(yǎng)雞場。三間簡易瓦房離大門沒有幾米,屋門緊閉,推門沒有動靜,從里面頂得結實。有警察隔著窗簾看得模模糊糊,里間兩張床上分別躺著人,一個蓋著毛毯,一個捂著薄被子。窗戶玻璃被砸碎了,床上的人挺著身體一動不動。警察跺門沖進去,那兩個人已經死了。
丁三剛才還招呼著跺門敲窗,現(xiàn)在篩著腿退到了大門口。他長喘一口氣,再長喘一口氣,無法讓腿停止哆嗦。有警察沖了一聲,剛才誰報的警。丁三想喊喊不出來,“啊啊”兩聲,手卻舉了起來。他身邊就圍上來幾個警察。丁三的腿像面捏成的,支撐不住,一腚坐在地上。兩個警察眼疾手快,一人架一條胳膊,雙腳離了地面。丁三蜷縮著,順著褲腿流出溫熱的水。丁三嘴張得不小,都能塞進拳頭了,就是喊不出來——人不是俺殺的。
在派出所里,丁三喝下去幾杯熱茶,滿頭滿臉的汗出來,他才在凳子上坐穩(wěn)當,伸了幾下脖子,腰左右晃了幾晃。丁三說,這兩個南方人是自己摸上門的,像被死攆到這兒。他剛走出廁所,扣著腰帶,看到在門口晃的年輕人,手里提著一盒奶腋下夾著兩條煙。那時他正吸溜著嘴,那泡尿攢了一中午,尿泡都撐大了好幾圈。每次都這樣,麻將打起來無論輸錢還是贏錢,沒工夫撒尿。攢著的尿放出來,尿泡空了身子輕了,他哆嗦著甩出最后一滴,牙卻疼起來,疼得絲絲響。
養(yǎng)雞?50開外的矮個子從年輕人身后閃出來,往前湊著。丁三斜睖著,眼皮往上一翻,矮個子停下,說老弟幫著找找,看附近有沒有養(yǎng)雞場。虧不著老弟。年輕人上前把盒奶和煙放在丁三的腳前,彎腰又退回門外,矮個子用手在胸前很快比劃了一下。丁三斜著眼看下去,OK的樣子,三百塊?丁三的牙不疼了,準備養(yǎng)多少只雞?陽光撲撲拉拉潑下來,堆在腳跟,眼睜不開,丁三眼皮又塌下去。矮個子說,先養(yǎng)一些看看,行情好就多養(yǎng)。矮個子的普通話讓丁三辨起來難受,在心里罵著。丁三說,你兩個是哪里的人?矮個子掏出身份證雙手遞過去,丁三沒有拿正,歪著頭看。屋里一個女人的聲音竄出門硬生生砸在腳面上,還來不?奶奶的尿泡尿這么大工夫,尿到你小姨子家去了。丁三抬頭扔出一句,娘的等不及了,先暖熱被窩,洗干凈撇開。矮個子耳朵支起來,說兄弟是個忙身子,今天能定下來更好。丁三高起一只手揉搓著眼說,湖北?跑那么遠到這里養(yǎng)雞?湖北的雞養(yǎng)不開了,扎翅膀飛到姜尚樓來了。矮個子掏出煙,彈出一根遞上,頭有些低下去,兄弟多幫忙,混口飯吃,來到寶地,兄弟嘴里剩下的就能撐著我們嘍。多仰仗兄弟了。他幫忙點著煙,您看咱這個村有合適的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屋里丟出來,日螞蟻呢,那么蔫。丁三說,嚎什么嚎,撈著好受了你叫個不停。雞雞先替我壘著。奶奶的,早說啊,一家人伺候著你。辦事沒有鋪床的工夫大。女人男人的說笑和屋里噼噼啪啪麻將落地的聲響一起涌到院里,在陽光中浸漫著。
丁三飼料門市部就這個樣,占了村里的旺地,成天人來人往不斷。丁三的額頭上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正午的陽光里藏著火。丁三把身份證扔給矮個子,手從頭頂摸到腦后,又踅摸過來,頭皮屑昆蟲似的紛紛逃離。他說,有倒是有,就是小了點。他領著他們出了門往北一指,離他們一百米的地方,低矮圍墻里趴著幾間瓦房。就是那個地方。丁三說著,眼光卻落在了養(yǎng)雞場東面那群穿紅戴綠的婦女身上,娘的,年年拜,也不嫌麻煩。那群婦女已經跪倒,燃香,磕頭,放鞭。丁三罵聲剛砸到腳面,鞭炮劈劈啪啪響成一串。我們這兒的風俗,芒種這天要迎龍王和麥娘娘下凡,龍王保佑風調雨順,麥娘娘保佑地豐人安。芒種前幾天,村里有頭臉地位的婦女每家斂了香錢操辦。丁三家的就在里面,撅起的屁股箢子一樣渾圓。
對了,就是芒種那天他們來的。丁三這個日子記得準。養(yǎng)雞場是屋里那個女人家的男人死了,養(yǎng)雞場就荒下來,一晃七八年了吧。女人被從麻將桌上薅下來,滿臉的不痛快。有屁快放有話快說。女人喜歡打麻將,近50歲的人迷麻將比迷男人還上癮。這是姬慶財家的丁梅。丁三介紹著,這是想租你們家養(yǎng)雞場的湖北人。丁梅把眼挪到兩個男人身上,呦!天上掉餡餅還想著俺。丁三說,娘的睡覺都想著你。丁梅把兩個湖北人從頭看到腳,說喂雞?怎么賃?矮個子說,想在這里發(fā)財,當然時間長些好。丁梅說,多少錢一年?矮個子說,你說個價。俺是真想在這發(fā)財。丁梅說,大老遠的跑來不容易,我也不說謊,一年五千。能成就成,不成你趕快再尋摸地方。我也不缺那三瓜倆棗。丁梅有錢,姬慶財是個能人,我們這兒最早養(yǎng)雞的,丁三的飼料廠還是姬慶財照顧起家的,后來養(yǎng)大貨車,最紅火的時候養(yǎng)過四輛大貨車??上Ъc財死了,現(xiàn)在兒子還鼓搗著兩輛。丁三插嘴了,她家不指靠這兩小錢,她手指縫里漏掉的都比這多。矮個子看一眼年輕人,年輕人眨下眼皮,點點頭。矮個子說,再降降吧,算賞我們兩個一口飯。丁梅脧丁三一眼,丁三嘴角掛起一朵笑。丁梅說,四千八,你看著行一年一清。矮個子低下頭,像是要掏煙,把手插在褲袋里不拔出來。他抬起頭說,痛快人辦利索事,一年一清,四千八。矮個子掏出一疊錢,數出四千八,丁三作證明人,雙方簽字畫押。丁三說他們才養(yǎng)五百只雞,也忒少了。我問過,他們說還不知道這地方的行情,養(yǎng)養(yǎng)看再擴大規(guī)模。平時都是他們來拉飼料,一個電話打過來要多少,配什么藥,幾分鐘年輕人就開著電動三輪來拉。從來不讓我給送去。矮個子叫黃春長,年輕人叫黃福有。今天已經兩天沒接到他們電話了,我琢磨著雞再不喂就餓死了。其實我存著孬心,是來看看這兩天他們不進我的飼料,是從哪里進的飼料。每次我送飼料經過這里,門都關得嚴嚴實實。
我就知道那么多。他沒有說得了三百塊錢好處費,每斤飼料都比鄉(xiāng)親貴個毛兒八分兒。
2
丁三搬動兩條腿走出派出所。他們村離派出所就兩里地,趕集辦事,成天碰頭打臉,沒說過話也面熟。人不是丁三害的。人怎么死的?找不到撬門破窗的痕跡,院落里也找不到其他的腳印,身上除了脖子有一些紅點,沒有傷痕,看著就是睡夢中死去的。奇了怪了,只是兩個人口鼻里含著那么多的黏液,像痰而不是痰,像鼻涕而不是鼻涕,腥味沖鼻子。警察提取一部分,結論無毒,也沒有化驗出多大線索。根據身份證的地址,電話打過去,照片發(fā)過去,那邊的派出所怎么也查不到這兩人,到村里去問,村民說壓根就沒有此人。手機里調取的只有丁三的電話。
警察在院中西北角發(fā)現(xiàn)一個地窨子。地窨子已經三米多深,向西北拐了四米多長。警察下去只看到挖地窨子的工具。丁梅咬住牙說以前俺從來沒挖過。她指著西南角里堆著的土說,這是新土,剛挖上來的。警察斜她一眼,她放下手。丁梅說,俺看著就不對勁,誰家養(yǎng)雞不喂條狗看家護院,俺來問過他倆,敲了好大一會兒門才開一條縫,矮個子一看是俺,從門縫里擠出來隨手就把門帶上了。他說不用喂狗,兩個大老爺們呢。警察又乜她一眼,丁梅終于閉上了嘴。
兩個男人離奇死亡的消息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農村就是這樣,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大家都琢磨著,怎么死的呢?好好的兩個老爺們,睡死的?也不能那么巧兩個一塊睡死。地窨子?挖地窨子干什么?姜尚樓村的老少爺們過年似的,橐橐地跑來看。大門關了,圍墻上伸出一溜腦袋,警察驅趕了幾次,像水里的葫蘆,摁下去又起來。村長丁高生虎著臉奶奶娘姐的操,也攆不下去。警察把兩個人抬出來,放在院子里,剝光,開膛。丁高生說那是尸體解剖。人更多了,圍墻上長滿了腦袋。丁梅在外面叫罵,好端端的一處院,這一禍騰,將來誰還敢來住。丁高生出來咬了丁梅的耳朵低聲說著什么,丁梅不敢大聲喘氣了。姜尚樓村多少年沒出過這樣的稀罕事,趕上了誰不來湊熱鬧。這輩子趕上了,還不知道哪輩子再能趕上。村民透著無比的驕傲與得意。
尸檢很快完了,人們聽說兩人窒息而亡,那種黏液塞滿了氣管、食管。
姜尚樓村趕上過這樣的事。那事比這次大發(fā)多了,古老多了?,F(xiàn)在人想起來還都膽顫心驚。姜尚樓村因姜尚兩姓而得名。根據村碑記載,隋朝末年,姜尚兩姓人家沿運河乘船而來。船上有孕婦臨產,看到運河北岸有座高大而寬闊的堌堆,堌堆上有座寺廟,姜尚兩姓人家下船借寺落腳,生下一對雙胞胎。兩個男孩生下來就會笑,張嘴會說話,此乃我家。姜尚兩姓人家跪地而拜,姜老太爺看到此地氣象萬千,堌堆北面湖泊煙波浩渺,堌堆南面運河九曲龍行,東西兩面樹木遮天蔽日郁郁蔥蔥,讓人棄船,擇高地團泥而屋,取洼處壘土筑田千畝。姜尚兩姓人家在堌堆前定居建村,姜姓尚文,尚姓崇武,有句話流傳到現(xiàn)在,堌堆寺前莫張口,姜尚樓下勿抬手。他們在村子中間筑臺,建了一座三層樓,方圓十里一覽無余。后來姜尚樓村人口逐漸增多,南來北往的人看到此地種有良田,漁有湖泊,柴有森林,落腳而居。運河南岸漸有村落人煙,姜尚樓村東村西多是外姓人家搭棚糊墻,棲身落腳。河因人而活,地因人而旺。幾十年過去了,那兩個生下來就會說話的孩子長大成人,天恩聰慧,飽讀詩書,受姜老太爺的遺訓,只在堌堆寺里開館授課,聲譽日隆。周圍人鼓噪著讓兩人考取功名。其中一人棄館進京,考取狀元,在京城做了大官,就在他前呼后擁回家探親的當夜,一場大火把姜尚兩姓人家大小幾十余口人全部燒死。那場大火從姜尚樓著起,火舌向四周蔓延。而風更怪,以姜尚樓為軸,旋轉著向四周刮去,那是旋風。四面是風,是火,姜尚兩姓人家的屋子陷在火海里,沒有逃出一人。姜尚兩姓人家的房子被燒毀,天突降暴雨,火被澆滅。外姓人家就是與姜尚兩姓人家的房子連山,葦箔梁椽絲毫沒有被延著而燒。第二天黎明,外姓人家看看還有活口沒有,結果看到每扇門都用牛筋從外面擰了死扣。有人報官,仵作也查不出原因。姜尚樓在大火中毀壞坍塌,現(xiàn)在連塊磚瓦碎石也找不到了。
傳說卻流傳下來,姜姓人家在京城做很大的官,尚姓人家是仆人和保鏢。姜姓人家得罪了皇帝,全家問斬株連九族,他們連夜逃出,流落此地,隱姓埋名過起百姓日子。誰曾想孩子聰明過頭,暴露了蹤跡,跑到哪里都是王土,黃土。姜姓人家從皇城帶出不少寶貝,要不尚姓人家崇武。官府把姜尚兩姓人家的房子掘地三尺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后來官府派來幾百號人馬,把村里村外挖遍了,也沒有挖到什么。
這兩個人的死與傳說中的寶貝有關?他們挖的地窨子通向哪里?
3
第二天縣里來了人,在養(yǎng)雞場里外看了又看,然后有幾個年輕的拿起洛陽鏟在院里院外選點打坑。姜尚樓村的人認識洛陽鏟,去年冬天的深夜他們抓住五個盜墓賊,強光手電照在臉上,村民認出五個經常到村里來收破爛、換沙發(fā)、買樹的人,那幾個家伙盯著堌堆好久了。丁高生組織村民把他們押送到派出所,可是丁高生沒收了他們的皮卡,他至今開著。皮卡上就有盜墓的洛陽鏟,羅盤,粗繩,炸藥,鐵鍬。
堌堆在20年前就被定為市里文物保護單位,說是漢代的墓葬群,經常有盜墓賊光顧。姜尚樓村地下有寶貝。但是幾百年過去了,堌堆被挖得剩下一個土堆了,也只在幾十年前挖出一個銅疙瘩,再也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棺材碎片都沒有見到過。深挖地廣積糧的時候,地里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倒是不斷挖出陶雞、陶豬、陶狗,整的碎的都有。沒有誰看得起那些泥捏的玩意。
縣里來的人待一天就撤了,打了不下幾十個洞,滿臉的失望。丁高生說,那個好像領頭的下到地窨子里,待了個把小時,上來又是這樣測量那樣觀察,他也鬧不明白,從這里挖到堌堆那是不可能的事,一里多遠呢,但是不挖到堌堆,挖到哪里?他自言自語著,和幾個人合計了一番,再合計一番,屋里的煙霧嗆人,都沒法待了,也沒有合計出個子午卯酉。
麥子收割了,白茬的地里還沒有種,太陽潑下火來。第二天他們沒來,丁高生大喇叭上喊了,村民要提高文物保護意識,縣里鎮(zhèn)里都指示了,發(fā)現(xiàn)文物要及時到我這里來上繳上報。他嚎完了,在村里到處張貼文物保護法。
丁梅眼看著養(yǎng)雞場遭了血光之災,抱怨丁三,非要丁三賠她錢。丁三在她身上使勁地喘著粗氣,說人都賠給你了,那段最值錢的肉都塞進你身體里,還要什么。丁梅瞇縫著眼哼哼唧唧,她把指甲掐進丁三背上的肉里。靜下來,丁三說趁著養(yǎng)雞場沒法租賃了,干脆讓丁海濤找輛挖掘機各處挖挖,萬一挖到什么寶貝,咱不發(fā)了。老百姓成天盼著自己就是那萬分之一。丁梅閉著眼咂摸著嘴,丁三又說,那兩個湖北人就是來挖寶的。丁梅睜開眼放出光亮,說能成?丁三說大門一關拆房子,誰能說什么。丁梅不說話,看著天花板出神。丁三說到時候無論挖出什么,都是咱倆平分。我?guī)椭u出去。丁梅笑著不出聲。
丁海濤把借來的挖掘機開進了養(yǎng)雞場。他把房子拆了,各處挖遍了,挖出水來了,連個破瓷爛瓦也沒有撿到。丁梅站在鐵鏟下,每挖上一鏟,她和兒媳婦再用锨把土疙瘩攤開攤平,就差用篩子篩了。娘倆渾身上下沾滿了泥土,像在生活的沉淤地里打過多少滾似的。丁三聽見轟隆隆的聲音顛顛跑來,丁梅不給開門,他翻墻而入。他知道墻上哪兒滑溜,那是他磨蹭出來的。丁梅拉下臉罵著,丁三腆著臉往前湊。他不敢在丁海濤面前顛憨冒傻。可他盯了一天,瞪出眼珠來,臉曬得通紅,像煮熟的豬頭,吊毛也沒發(fā)現(xiàn)一根。他小聲罵著。
丁梅第二天一早就被送進了醫(yī)院,口吐白沫,全身抽搐,中風不語。兒子媳婦說昨天累,睡得早,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怎么攤上這樣的事。兒媳婦像想起什么來說,下半夜吧,她被腥氣憋醒了,屋里犄角旮旯?jié)M是腥氣,要多腥有多腥,但是不臭。腥氣堵著鼻孔,沒法喘氣,她兩口子都醒了。媳婦還說,三叔,媽也沒給俺說存折放在哪里,密碼是多少。丁海濤拿眼刺過去,媳婦低頭幫丁梅掖著被單的角。丁海濤說我拉亮燈,屋里屋外看了一遍,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丁海濤好像還聽見母親窸窣窸窣的翻身。
丁梅在醫(yī)院躺了幾天始終沒見輕。丁三說老輩人說的這像嚇著了,讓丁海濤到姜尚樓村西面30多里外的山上求藥去。丁海濤帶著丁三開車就去了,討回來藥喂下去,丁梅當即不再抽搐,口不再吐白沫。丁海濤說仙婆說了,是柳樹精附身。他念叨著,一進去就被仙婆噴了一臉的水,然后拿起桃木條被圍著抽打了一圈,仙婆說你家院子西北有五棵柳樹吧?丁海濤想,她怎么知道。仙婆又說,一棵長的靠東南,另外四棵長在一起。丁海濤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仙婆說,你家蓋房子的時候伐了兩棵柳樹,你爸爸出橫事車禍死了。那是得罪了柳樹精,要端你家飯碗。你家還不注意,又把地翻騰起來,驚擾了柳樹精,附在你媽媽身上。丁海濤被嚇得一愣一愣的,低頭不敢看仙婆。仙婆最后說,你回去吧,喝下這些藥,你媽媽的病準會好。仙婆讓丁海濤把頭伸過來,他感覺耳朵眼灌進了熱乎氣,小而清晰,回去伐掉那五棵柳樹。斬草除根,樹倒病除。丁海濤猛抬頭,仙婆坐在離他很遠的圈椅上,嘴一動不動。汗一下子鉆出丁海濤的身體,自己變成了一片灰燼,輕飄飄飛起來。
仙婆自始至終沒睜眼,她怎么知道那五棵柳樹,爸爸死七八年了。丁海濤擦掉眼角的淚說,樹倒病除,斬樹除根。
4
和堌堆之間,養(yǎng)雞場的西北角有七棵柳樹,老輩人都記著,每棵都有兩摟粗。因為建養(yǎng)雞場,姬慶財伐掉了兩棵,圍墻西北角一步遠的地方長著一棵,稍遠,那四棵長在一起。
說起柳樹,古怪事更多。誰栽的,什么時候栽的,沒有人說得清。每一棵柳樹樹干長滿了樹瘤,那些流星似的樹瘤滿樹身都是,疙疙瘩瘩,瘆人,怎么看都丑死了。柳樹上從來沒見過什么鳥飛起飛落,也沒見生過蟲,連蟬也沒有落過。旁邊沒有其他的樹,七棵柳樹孤零零地站在田地里。從來沒遭過響雷劈、閃電擊,村民放火燒麥茬,火從來不侵柳樹身子。村民納悶火也躲著柳樹,哪有樹不著火的。
兩摟粗的大樹沒有枯枝,枝繁葉茂不說,而且每年綠得早,柳芽像箭矢,在樹下干活,人能聽見那些箭矢噌噌長葉。柳樹自生自滅,老年人見識過,兩摟粗的柳樹從中間四分五裂,像在樹心安放了多少炸藥,信子點著,轟隆一聲,柳樹騰起一團火球。這些發(fā)生在秋末冬初,柳樹變成一片灰燼。第二年開春在柳樹的根部,抽出一根枝條,眼見著它長。麥子割倒,柳樹已經锨把粗細了,收了玉米高粱,柳樹已經大腿粗細了,第二年開春,柳樹已經和面盆粗細了。沒有人動心思要把柳樹砍伐掉,好多老輩人留下話來,那柳樹掌管著全村的風水呢。
鄉(xiāng)親說得神乎其神,每一棵柳樹上都住著一個神仙,保佑著姜尚樓村幾百年風調雨順,人壽地豐。
丁梅現(xiàn)在能睡,一天到晚瞇縫著眼,一個架勢睡一天,吃完睡,睡完吃,咣嘰一聲,鼾聲就起。誰跟她說話,她不睜眼,不答腔,連嗯啊都沒有,大氣小聲不喘一口。從前打麻將,丁梅能熬夜,現(xiàn)在要把缺的覺都補過來。人這一輩子就這樣,生來就沒有多少,現(xiàn)在多的,總有一天會少,現(xiàn)在少的,總有一天會補過來。
丁海濤盼望著媽媽好起來,可是那幾棵柳樹并沒有長在自家田里,養(yǎng)雞場圍墻外就沒有自家一點地了。那是雞雞家的。雞雞姓姬,大號姬長亮,長得瘦高,特別是腦袋,上面尖削,鄰居都說像個狗雞雞,隨口喊了雞雞。沒想到從小喊到大,再也改不過來了。結婚后媳婦也喊雞雞干這雞雞干那,支使得雞雞真像個狗雞雞忙得不可開交。
雞雞和丁海濤同齡,拜把子兄弟。兄弟有事,雞雞當然沖在前。別的事讓他拿命都行,就這事雞雞撓頭,一個勁吸煙喝酒。丁三知道雞雞的父親姬慶朋難纏,十里八鄉(xiāng)都有名。只要牽扯到他,再清水般明了的事,他也能給你攪渾攪散,沒有喊他大名的,都喊攪屎棍子,喊著喊著就喊成了棍子。棍子是全家的大拿,沒有他點頭,他家的事誰說了也不算,包括雞雞叔伯家的事。棍子是從來不吃虧的人,眼睫毛都是鉆打安上的,眼皮子薄得更是電磨磨的。雞雞不敢亂放炮。雞雞心疼丁梅,麻將場上雞雞把錢輸光了,都是丁梅甩出幾張?zhí)骐u雞把賬還了。可這是要動全村風水的大事,雞雞不能當家,姬慶朋愿意被全村人罵,成為全村人的千古罪人?脊梁骨還不被戳破嘍,姬家祖墳還能安生,每天還不知道被人掘多少遍。雞雞低頭沉默,一杯接一杯灌酒,不一會兒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丁海濤只好架著送回他家。
丁三腦袋轉悠得快,想讓棍子活動心眼,允了這事,必須找棍子最信服的輕話重話都能說的人。棍子最聽丁高生的,因為丁高生從牢里把棍子撈出來,派出所幾次找棍子,都是丁高生左遮右擋,棍子才在自家屋檐下呆著。棍子手賤,看不見別人有什么好東西,他總想別人的東西其實就是自己的,別人有錢其實就是自己有錢,別人有了自己也有了。棍子幾乎每年都要弄幾回丟人的事。也是剛收麥子,下過一陣雨,丁三一家搬到飼料門市部住,家里就剩老娘看家。早晨起來丁三娘看見過廊里的麥子沒了,坐在門口哭起來。丁三娘遇到什么事都是哭,好像麥子能哭回來。丁三剛從麻將場歇下身子,聽說了,從門市部小跑回家,仔細一看他心里有數了,沿著很輕微的車轍追到雞雞家。棍子還沒有來得及卸下麥子,他連地排車一塊拉過來了。他原先想,天陰得厲害,烏云厚得垂到了屋頂上,雨還不越下越大,下大了雨水一沖,一點車轍印都留不下。趁著雨滴了兩滴,他連車帶麥子拉到家,誰曾想天睜開了眼,就滴了那兩滴。沒辦法,怎么拉過來的再怎么拉過去。擺了酒席,丁高生中間說和,棍子賠了不是,丁三不看棍子的僧面子還得看丁高生的佛面。
棍子說,人要是不順嘍,喝口涼水也塞牙。
麥收后的大地,空曠而晃眼,新鮮麥茬不時發(fā)出清脆的爆響。鄉(xiāng)親們盼著下雨,趕緊種下玉米,耩上大豆。但是大柳樹下的那片土地,沒有人記得干旱,總是那么濕潤,隨了地主的愿,想種玉米大豆高粱,那都看地主的心情?,F(xiàn)在就看棍子的想法了,一片土地棍子說種什么,家族跟著種什么。棍子不放話,家族就等著。
5
丁三央請丁高生做中間人,看拿多少錢能把柳樹伐掉。丁高生在棍子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多少錢都不伐,誰愿意做千古罪人。丁三再次央求丁高生找棍子,把錢抬到了一萬,棍子牙咬得結實。真沒轍了,丁三坐在丁梅的床前抱頭念叨著,說句話,哪怕蹦一個字。丁梅躺在床上,丁三每天早來晚走,比伺候親娘、媳婦還上心。丁梅什么時間睜開眼的,丁三不知道。丁三事后說,人只要心到了,總能通靈。人感動不了,神靈能被感動。沒有什么比人的心腸再硬的。丁三順著丁梅的眼光看過去,那是寫字臺的抽屜。丁梅看著笑,流口水。笑藏在了臉皮下面,心意相通的人看得真切。
丁三喊來丁海濤,丁海濤嘀咕著,抽屜里能有什么。那個抽屜丁梅不允許他們打開。丁海濤試過十幾把鑰匙,都打不開,他順手找來螺絲刀鉗子撬開,丁海濤翻騰著里面的東西,發(fā)黃的筆記本,各種發(fā)票,幾打避孕套,一串舊鑰匙,老戶口本等,擺放得亂七八糟。哪有什么猛藥良方,丁海濤把抽屜拿下來蹲著翻騰半天,氣鼓鼓地走了。丁三心細,他翻動著筆記本,幾頁看過去看出蟊竅,這是丁梅的大事記。丁三往后翻著,2006年7月13日,中午,飼料門市部,丁三×,扣子兩枚,十五分鐘。他念叨著,猛然想起這是他第一次動丁梅的日子,中午家里沒人,他心急扯下丁梅的兩枚扣子,完事后找了好大一會兒。那個×——啊對,就是那個意思,丁三×表示在飼料門市部被丁三耍強做了一次,做了十五分鐘。他與妻子通常就是馬蜂蟄蟬,滋拉就完,而與丁梅的第一次讓他找到做男人的感覺,真好。他像回味著吃過的好東西,吧唧吧唧著嘴唇。他用指頭沾一下口水,翻一頁紙。忽然他看到那么一段,2007年9月30日,晚上十點,養(yǎng)雞場,棍子×,八分鐘。
得來全不費工夫。丁三拍著大腿,顧不得火辣辣的疼。他在路南的墻根找到打盹的棍子,路上曬著麥子,一群麻雀飛上飛下,嗉子都鼓鼓的,像歲月打磨得渾圓的石塊被魔術般的拋上扔下。丁三說,那幾棵柳樹怎么處理。一提柳樹,棍子像上足發(fā)條的青蛙,一下子蹦起來。丁三一腚坐在旁邊的馬扎上,丁梅的事你也聽說了,你就不心疼?棍子虼蚤脾氣,一句話不說都蹦,我心疼什么,說什么屁話。丁三低頭揉搓著煙把,聲音低沉了許多,你再想想,做了什么對不起丁梅的事,這事……要是告到派出所,有人吃不了兜著走。棍子臉蠟黃下來,嘴依然硬,奶奶的,誰也不是嚇大的。光往人家身上潑臟水,扣屎盆子,管個屁用。丁三捻爛了煙把,可是有人在國慶節(jié)前的一天夜里,爬墻入戶,欺負過丁梅,八分鐘。棍子像踩到了火炭,一下子跳出好遠,面孔成了醬豬臉,你愿意死哪去死哪去,別嚇唬我。找根草棒寺后頭戳螞蟻窩去。寺后戳螞蟻窩是我們這兒罵人的一句話,意思是爹是和尚,娘是尼姑,和尚尼姑通奸懷了孩子,有爹娘生而無爹娘養(yǎng)。丁三臉上起了橫肉,眼瞇成一條縫,到時候甭后悔,認爹就晚了。丁三起身甩著手走了,走出十幾米遠,棍子喊一聲,你說怎么伐吧。丁三踩著麥子跨過來,一滑,丁三趔趄著身子,差點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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棍子爺幾個圍著柳樹挖坑,那坑趕上一片打谷場了。他們先伐那四棵長在一起的柳樹,幾棵的間距三四米左右。太陽正毒,頭發(fā)被溻濕,貼著頭皮。棍子還沒有碰上這么難伐的樹,樹根纏在一起,一團亂麻,像砍不完似的。越往下挖,樹根越糾纏得厲害,越肉,難砍,三板斧五板斧砍不斷斧把粗的樹根。棍子他們幾個累了,坐在樹蔭里抽煙喝茶,看著幾棵柳樹發(fā)呆。棍子隨口嘀咕著,那兩棵原先長在哪里?弟弟姬慶友手搭額頭,另一只手指著養(yǎng)雞場說,就在院里吧。棍子起身拍打著屁股下沾的塵土,啊哦,他像猛然想起什么,圍著四棵柳樹轉了一圈,然后看著第五棵,眼睛又往養(yǎng)雞場里挪了挪,蹲下隨手撿了幾塊坷拉,在地上擺著。我的娘啊,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顫抖著,臉蠟黃下來。大家圍過去。
地上擺著北斗七星圖。大家都驚呆了。姬慶友也圍著四棵柳樹轉了一圈,站在勺子沿的頂端,第五棵柳樹站在勺子柄上。姬慶友抬頭看天,頭頂倒扣著湛藍的湖泊,白云被栓在遠處,一動不動。
那七棵柳樹是按著北斗七星栽種的。每一棵柳樹都是一顆星。
哪有這樣栽樹的,一定有名堂。這么多年來,柳樹的傳說是真的,那姜尚樓村地下真有寶?棍子把北斗七星圖掩在腿下。那兩個湖北人不是來養(yǎng)雞的,他們是來盜寶的。大家七嘴八舌,他們真賊。對,那個地窨子不就朝這里挖的?
那年的大火是,是春天起的吧?棍子像自言自語著。是春天起的大火,棍子把話敲在地上。那就對了,柳樹根下就……誰也不,能……棍子說話抖出了顫音,他從喉嚨里往外摳著話。他為自己爺們伐樹,沒有喊一個外姓人,更為沒有賣給沿街喊伐樹的西鄉(xiāng)人而興奮。誰也不能說出去,把話爛在肚子里。幾個頭扎在一起,罵了毒誓。
他們每天日出來到,日落回村。村里鄉(xiāng)賢來勸,他們爺們一個個銀塔似的站成密不透風一堵墻。村里起了罵聲,作孽啊作孽。但是相比財寶,罵大概是天下最輕的了。大門一關,耳朵一睹,誰罵累誰。自古以來,沒有被罵死的人,只有累死的人。棍子媳婦逢人解釋著,幾棵樹要緊,還是人命要緊?俺這是頂著罵名救人命。再說了,這幾百年了,出過狀元、探花,還是榜眼,連個大財主都沒有出過,還什么風水。丁三第一天晚上喊了一桌子菜,裝孫子似的陪著他們爺們吃喝到很晚。他們可沒有放松,夜里輪班看著,每班兩人,都是鄉(xiāng)親關門閉戶了,值班的兩人輕手輕腳出村。
三棵柳樹都伐倒了,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寶貝,連個瓦叉瓷片都沒見,倒是有銹跡斑斑的鐵條硌了板斧幾個牙豁。棍子拿起鐵條搓搓看看聞聞,扔掉。丁梅也不見好轉,丁三第三天點頭哈腰送來一條大雞煙。棍子在樹坑里扒拉著,揮動鐵鍬砸下去。
他不死心,姬慶朋他們幾人勸,他不說話,把手擺成風中的荷葉??钥赃赀臧抢哿耍糁@把盯著處在勺柄與勺沿接頭的那棵柳樹。樹坑深得只露出棍子敗頂的腦袋,他扔掉煙頭,爬出樹坑。他把姬慶朋他們幾個人從第四棵柳樹樹坑里攆上來,揚起板斧照著柳樹根砍下去。一下,兩下,三下,劈柴渣飛蹦起老高老遠。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兩手搓搓,又掄起板斧。一下,大柳樹樹頭搖晃著,劈柴渣飛蹦到眼皮上,他停下來揉搓,眼皮紅腫起來。兩下,大柳樹的樹頭搖晃得更加厲害,劈柴渣射到臉上,扎進皮里,出血了。姬慶朋他們奇怪,還沒有怎么砍根,大樹就開始要歪倒?他們咋呼,甭砍了,甭砍了啊。棍子掄起板斧。三下,喀吧喀吧,樹根的斷裂聲一下接著一下。棍子看見了柳樹根里淌出血紅的汁液,聞到濃重的血腥味,他拄著斧把歪著頭看著樹頭,低下來又看看樹根。血液?他蹲下用手沾了沾,嘬進嘴里,咸而腥澀。他笑了,抬頭看遠處的天,紅腫的眼皮幾乎遮蓋了一只眼,像蒙著透出血紅顏色的玻璃瓶底。棍子再次舉起板斧,柳樹根血流如注。雞雞喊著,甭砍了。姬慶友想拉棍子,棍子似乎沒有看見聽見,舉起板斧咬牙切齒砍下去。
柳樹轟然倒地,姬慶朋和雞雞感覺到大地在震動,耳朵里塞滿了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的聲響。他們嚇得趴到地上。棍子被猛得撅起的柳樹根拋上半空,像抽去骨肉的一張皮,被風灌滿吹起來,展眼之間猛摔在地上,而板斧被棍子順勢一摜,比棍子拋的還高,在半空旋轉著,落下來咔嚓切進仰面躺著的棍子的脖子里。
棍子的雙腳在地上拼命蹬了兩蹬,又哆嗦了幾下,腿伸直不動了。
丁三守在丁梅的床邊,看著丁梅的身子動一下,再動一下,又動了一下。丁三盯著丁梅的手,像要抓住什么似的,把被單揪在手里,松開,再次揪住,再松開。被單皺成一個疙瘩,緩慢舒展著。丁梅長舒一口氣,睜開眼,有氣無力地說,我做夢了?怎么睡那么長一覺?丁梅好了。丁三喊著,丁海濤跨進來,小門被撞得來回扇了幾扇,哐嘰哐嘰響。
看看看……姬慶朋和雞雞他們把頭抬起來,滿嘴舌頭說不出話來,頭發(fā)奓著,渾身汗毛倒豎,汗水像瞬間被刮凈似的,皮膚起了秘密麻麻一層雞皮疙瘩。他們像被瞬間拋起來,腿彎又像被狠狠跺了一腳,齊刷刷跪下,頭啄著地。柳樹根撅起老高,帶起巨大的泥團。
而樹坑里,一條胳膊粗的紅花大蛇,盤成炕席大的一片,席底下壓著數不清的金銀瓷器,陽光下金碧輝煌,光彩奪目。
丁三手舞足蹈,喊著,好了好了,好——了。身子飄起來,像被收線的風箏,他飄向門外,飄出院子,飄出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