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流水兩無情——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感情故事

●唐愛華

擁有其精神，卻并不對其肉體有所窺伺。所有女人的悲哀莫過如此。愛情是人類自虐行為中最普遍、最主要的手段。

篤、篤、篤……

1944年2月4日，農(nóng)歷正月十一，立春的前一天，大寒天氣。

上海靜安寺路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門前，一位頭戴禮帽，身穿黑呢大衣的男子在叩門。

門內(nèi)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找誰？”

“我特來拜訪張愛玲小姐。”男子回答，嘴里呼出團團白氣，口音帶著紹興官話。

“對不起。她不見客?！?/p>

男子失望離開。屋內(nèi)一個婉轉(zhuǎn)的聲音響起：“姑姑，是誰？”

“胡蘭成?！惫霉媚钪种械拿?/p>

“胡蘭成？”張愛玲接過名片，若有所思，若有所悵。

世事多么難料。如果張愛玲一如平素風(fēng)格，將名片扔開了事，歷史中將會有另一種傳奇?？墒?，對于這個早已慕名的才子，張愛玲，這個二十二歲的青春少女，已經(jīng)有著暗自的期許與想象了。

第二日下午，張愛玲前往胡蘭成的住所。見面前，對于張愛玲，胡蘭成的腦中是有著初步意象的，那就是《傾城之戀》中美麗優(yōu)雅，風(fēng)流妖嬈的白流蘇。讀《傾城之戀》，里面旗鼓相當(dāng)，尖銳溫情的調(diào)情語言，風(fēng)流倜儻的胡蘭成有著心領(lǐng)神會的親切。能作如此深解風(fēng)情的調(diào)情描寫的作者，也定是一個豐姿不俗的女子。

見面后應(yīng)是失望的吧！對于一個舊式文人，生活在浙江溫柔水鄉(xiāng)，美女的標(biāo)準(zhǔn)，是要有著清秀的臉，溫柔的眼，還有嬌小的身材烏黑的長發(fā)。

可是，張愛玲不是。她身材高大，衣服穿在身上，猶如發(fā)育中的少年老是在穿別人的衣服——總不合身。在客廳坐下，又是一副幼稚可憐的模樣。她臉上的表情，是小女孩放學(xué)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還在想著學(xué)校的事情，遇有同學(xué)叫她，她也愛睬不睬的一本正經(jīng)。

沒有妖嬈，沒有風(fēng)情，甚至連清秀也無從提起。對于一個自視過高的女人，如果上帝只給了她敏感纖細(xì)的心靈，縱筆橫書萬卷的才氣，以及隨之而來的驕傲與自矜，而恰恰忘了給她美貌的話，這無疑是一出悲劇。宛如一朵花，有著暗香，卻沒有嬌艷的花瓣，除了暗自凋零，沒有別的出路。

胡蘭成雖然于張愛玲本不是為求美色而去，但見張愛玲不漂亮，也無女性魅力，因文度人，不免掃興。見面之前的無限歡喜，一時間蕩然無存，卻依舊不忘記展示自己的孔雀羽毛。上談古今，下論時事，詩書文賦，隨手拈來。對于張愛玲的每篇文章，都有著獨到精辟的見解。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睆垚哿?，這個驕傲的女子，因為他的懂得，或者是他的假裝懂得，暗暗動了心。她以為這是一段美麗的相遇，如一個少女，在桃花下站著，見到一個少年，兩人相視，說：“你，也在這里。”這樣的相遇就是愛。

文學(xué)女子，夸大了故事的傳奇，夸大了感情的偉大，夸大了相遇的內(nèi)在蘊含。其實，什么都不是。她只是迷醉在自己的意象中，不知歸路。

分手時，張愛玲站起，胡蘭成說了一句，“你怎么可以長得這么高？”如果動心，這般自戀的男子斷不會說出這般戲謔之話。只有放棄了討她歡心的動機，把她看成一尋常女子，一尋常朋友，才有了如此放肆的話呀！

可是當(dāng)時的張愛玲，除了表情訕訕，并無太多反感。

時值亂世，胡蘭成因失去汪精衛(wèi)的信任被關(guān)押入獄，因日本人池田多方營救，剛剛出獄。生活已是一潭死水。這對于這樣一個屬相為馬，心思散漫的男人，新識張愛玲，成為張府的常客，不失為一件值得珍惜的事。更何況張愛玲妙語連珠，犀利睿智，處處迸發(fā)出智慧的火花。

胡蘭成從此每隔一天就往赫德路跑一趟?；フf身世，敘談往事。一日，胡蘭成稱贊張愛玲房間的布置，說三國時東京最繁華，劉備到孫夫人房里竟然膽怯。進張愛玲房中也有如此兵氣。并問張愛玲看到《金瓶梅》里穢褻的部分是否覺得刺激。似這般兩人的話題幾無禁忌。人們之間的禁忌其實就是戒心，存在戒心就存在距離，禁忌的多少可以作為親疏程度的標(biāo)志。

在胡蘭成面前，張愛玲也開始變得絮語不休。漸漸愿意將她的收藏拿出來給他看了。一把綠駝毛的折扇，兩串一藍(lán)一紫玻璃大珠子，一只祖母的玉鐲子，數(shù)張老照片。她逐日還原成了一個天真爛漫的年輕女孩。自幼孤寒的她，原來對父親有一種溫存的情緒，卻被年少時的毆打與羈押破壞了大半，母親是西洋作派的美婦人，總用一種淑女的標(biāo)準(zhǔn)來挑剔她。她已經(jīng)習(xí)慣與世界保持距離，卻又對人世的溫暖心存向往。與胡蘭成的交往，讓她窺見人世最簡單最溫暖的放松與放縱。

只有迷醉。放下她仙女般端得太久的架子，成為一凡俗女子，墜入凡俗的戀愛，成就凡俗的婚姻。

可是所托非人，抑或遇人不淑。胡蘭成曾說過：“我惟有時看社會新聞，或電影，并不為那故事或劇情，卻單是無端的感觸偶爾會潸然淚下，乃至寫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淚滴在紙上，亦是有的。但對于怎樣天崩地裂的災(zāi)難，與人世的割恩斷愛，要我流一滴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時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后的號泣都還給了玉鳳，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p>

這個風(fēng)度翩翩、才華橫溢的男子，這個38歲正當(dāng)盛季的男人，具有中年男人所有被愛的魅力，卻失去了全部愛的能力。他在寵辱不驚的秋季，她的春天卻剛剛破繭。白天和黑夜差別巨大，關(guān)鍵是，身置不同經(jīng)度的兩個人，在時差中是否同時經(jīng)歷愛的熱烈？

在那張登在《天地》雜志上的照片后面，張愛玲寫下：“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p>

而胡蘭成也在改變。在《評張愛玲》一文中，他已不再是那個慣寫縱論天下文章的胡蘭成，簡直就是標(biāo)準(zhǔn)的女人纖手織出的精細(xì)毛衣以及邊織毛衣邊與人款款說出來的閑言碎語。

你儂我儂，情投意合。愛情不同于友情，友情可以長久停留在一定水平上，如葉落死水；愛情卻不可能一成不變，如逆水行舟，進則必以親近為追求，親近必以婚姻為指歸。

胡蘭成離開上海去南京，心中是沒有離愁的?？墒?，張愛玲整個心胸只有一個胡蘭成，有回她對胡蘭成說：“你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傷了。”即使這個才高過人的女子，感情上也只是個普通女子，時間長了，她不能不為婚姻煩惱。

胡蘭成則不然?！读凝S志異》有篇《香玉》，說一黃姓書生與花妖香玉樹妖絳雪的感情故事。黃生先與香玉做了夫妻，又思絳雪不得。后來香玉死，絳雪來相陪，但也只多宴飲唱酬，少晝夜狎昵。后香玉復(fù)活，絳雪又自代人作婦退而為友。黃生曾語：“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膩友?！边@兩句話張愛玲不喜歡，但胡蘭成即是打算把張愛玲放在“膩友”位置上的。

擁有其精神，卻并不對其肉體有所窺伺。所有女人的悲哀莫過如此。愛情是人類自虐行為中最普遍、最主要的手段。應(yīng)嫫娣的突然離開，成全了這場錯的婚姻?？墒怯钟惺裁此^的對錯。愛情乃是非之地，神也放棄管理。

胡蘭成與張愛玲以自撰一紙婚書為定，其曰：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生，結(jié)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新婚后張愛玲充滿新生的喜悅。整天與胡蘭成在房中交談嬉戲。有次兩人晚飯后在燈下靠得很近，張愛玲輕輕撫過胡的眉毛，喃喃說：“你的眉毛。”撫到眼睛，說：“你的眼睛?！睋岬阶焐?，又說：“你的嘴。”滿懷愛戀，滿懷珍惜。她由此感到幸福——幸福，一個平庸得有點不好啟齒的詞，并不適合這個天才般聰敏靈慧的女子。所有的幸福，都會成為早夭的美。

新婚后不久。11月10日，汪精衛(wèi)病逝。胡蘭成接受日本人安排，前往漢口接收《大楚報》。他抵達(dá)漢口不到一個月，戰(zhàn)爭形勢已明顯對日軍不利?？找u時有發(fā)生。即使這樣，對于一個留心發(fā)生艷遇的人來說，艷遇是會時時處處發(fā)生的。他與十七歲的護士周訓(xùn)德相遇且相愛了。文中曾記載：“她長挑身材，雪白皮膚，臉如銀盤。眉毛生得極清，一雙眼睛黑如點漆，眼白從來不帶一絲紅筋，真真是像秋水。”而且，她調(diào)皮，機靈，活潑。他教她讀詩寫字，享用她的崇拜與感恩，無知所以無辜，無辜所以可人意。那如綢的臉龐能夠給他幾多青春的激情，還有那無知而可笑的小問題，讓他醍醐灌頂?shù)匕l(fā)現(xiàn)，適合他的原來還是這種嫵媚的非知識女性。

在愛情中，如果不能用美貌得到的東西，用再多的才氣又有何用呢？

張愛玲的短篇小說《等》里奚太太有一句話：“本來男人離開了六個月就靠不住?！?/p>

是直覺還是敏銳。只是她過高估計了她的丈夫，僅僅四個月，胡蘭成與周訓(xùn)德在武漢已是難舍難分。

一切才剛剛開始。這場言情劇便有了不和諧的音調(diào)。張愛玲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唾棄，而是遮掩，她要瞞過自己的心。好不容易愛上的一個人，縱然他有千宗罪，也舍不得放棄。因為知道要再愛上一個人是怎樣艱難的一件事。她的燃點太高，唯一的一次燃燒需要努力堅持。宛如戲臺上的青衣，轉(zhuǎn)過身，長長的水袖遮住朱顏，她裝作看不見這個自命風(fēng)流的男人的輕薄猥瑣。

1945年的春天，八年抗日戰(zhàn)爭已看見勝利的曙光。胡蘭成回到上海，心情愁郁。有天傍晚，兩人在陽臺上，眺望西天的余暉與暮靄沉沉的市區(qū)。胡蘭成陰郁地說：“時局果然不好，來日定有大難。”張愛玲聽了十分哀傷：“唉，你這個人啊，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地針線縫好，放在衣箱藏藏好?！逼渲刑巯е庖缬谘员怼？珊m成卻強烈思念小周，置如此深情不顧，五月里就匆匆趕回武漢。

別離是最常見的催情劑，胡蘭成再見周訓(xùn)德，很快論及婚嫁。

“不論在藝術(shù)里還是人生里，最難得的是知道什么時候應(yīng)當(dāng)歇手?！痹谝黄⑽闹校瑥垚哿嵩┵┒??？墒窃趷矍榈哪嗵吨袙暝喜涣税兜乃K于全然忘了這樣的警言妙語。她沉溺，迷墜，舍不得放手?！叭绻c情愛無緣了還要想到愛，一定要碰到無數(shù)小小的不如意，齷齪的刺惱，把自尊心弄得千瘡百孔?！奔词惯@樣，她也像落入巫魘一般，還是身不由己地要品嘗那甘苦。

8月14日，日本天皇廣播《停戰(zhàn)詔書》，胡蘭成知道，唯有潛逃一條路了。

他安排小周：“你的笑非常美，要為我保持，到將來再見時，你仍像今天的美目盼兮。我們還會有長長的日子。”并將所有積蓄，所有細(xì)軟一一歸置。臨別語不休，才是情殷意切。對于周訓(xùn)德，他的愛似乎源源不斷。

愛情中應(yīng)有憐惜。與張愛玲的相遇，即使后來成婚，胡蘭成的內(nèi)心不曾有過憐惜。因為自始至終，他在她面前，并不能達(dá)到精神上的強悍與主導(dǎo)，甚至經(jīng)濟上他也不得不依附著她。這些并不是純粹的愛戀。與周訓(xùn)德，他是放松的，高高在上的，處于主導(dǎo)地位的。舊式男人的大男子主義得以昭顯。這樣的女人，這樣的婚姻才是他習(xí)慣的，可以控制的。

放手還是不放手？張愛玲宛如在兩極間游走。時而勉強原諒，時而耿耿于懷。那不得暢快的心境，便是她最恐懼的“霧散”了，黏糊糊的，不分明的，苔霉上是陰濕氣息，半生半死的絕望與茫然，那是喜歡鮮明刺激的現(xiàn)代風(fēng)格的她，最不能接受的狀態(tài)。

那段日子是煎熬。她開始寫《多少恨》。內(nèi)容是家庭女教師與身為工廠經(jīng)理的主人——一個有婦之夫之間纏綿悱惻的愛情。最后，女教師不愿拆散對方的家庭，凄然離去。虞家茵，這個家庭女教師是張愛玲所有小說中最筆下留情的一個主角。眼見兩人的關(guān)系變得委屈曖昧，寧可從人間蒸發(fā)。比起白流蘇、紅玫瑰以及王佳芝，她更接近張愛玲的內(nèi)心。

即使沒有胡蘭成“十步香草，處處留情”，在避往溫州途中，又與朋友家的姨奶奶范秀美有了婚外戀情。張愛玲也決定撒手了。就如同她筆下那個在收攤后的菜場撒把騎自行車的小孩一樣，對胡蘭成撒手了。雖然不夠及時，但還不算太遲。她寫了封信去，道：“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jīng)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惟以小劫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qū)懶艁?，我亦是不看了?！?/p>

揮刀斬情絲。哪怕有愛，哪怕以后日子孤獨難堪?？墒琴F在一個光明爽落。一個愛上愛情的女人，最后離場也要像《桃花扇》一般，將淋漓鮮血，描成灼灼桃花。

像流星劃過天際，張愛玲與胡蘭成，一段金童玉女的故事畫上了句號。其間誰有誰的惆悵，誰有誰的苦楚。歷史不再理會。他們，翻過了他們最后的傳奇。

1981年7月28日，美國合眾報社發(fā)了一則東京電訊：“前中國文化大學(xué)教授胡蘭成，于7月25日在日本病逝，享年七十五歲?！?/p>

1995年9月8日，張愛玲被發(fā)現(xiàn)死在洛杉磯公寓的地板上。死時，家中已不留任何食罐食物。身旁，所有證件都在一個手提袋里。

全球媒體似乎都發(fā)出一個聲音，說著相同的一句話：“張愛玲……享年七十五歲。”隱約空中有一個輕輕的聲音，十四年前電視播音員的廣播：“胡蘭成……享年七十五歲?！?/p>

像電影，突然定格。

落花流水總無情，道是無情卻有情。這樣的收場，我們不喜歡，也只有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