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夢依稀

彭曉玲

很久以前，江南的周莊，在我眼里，質(zhì)樸而神秘——它讓我莫名地想起舒緩與幸福這兩個詞。我固執(zhí)地以為，兩者之間，定有著某種秘密的默契。晨曦微露，小河穿周莊而過，沿河依著些老房子，青瓦白墻，間或有些暗紅的木樓，清清的河水之上，散落著些木船，在小河之上輕巧地架著些小石橋。蒙蒙的水汽裊裊升騰，誰家大嫂身著彩衣，就在屋后小碼頭，從容地洗著衣裳，水輕嘩嘩地晃動。時間仿佛已經(jīng)靜默，周莊就如一幅靜默的水墨畫，清淡、質(zhì)樸，也世俗。

走進(jìn)周莊時，夜色已然朦朧，雨淅淅瀝瀝地下著。略略看去，周莊似乎成了將飛未飛的青鳥，靈動的雙翅已然微微展開，間或發(fā)出鳥翼拍動般的輕微聲響。我的眼前便閃現(xiàn)著一個女子，一個丁香般的女子，撐著雨傘走在長長的雨巷，結(jié)著丁香般的愁怨。

2006年6月，一天傍晚，當(dāng)我自穿越大雨傾盆的長途旅行車中跳上周莊，仿佛依稀之間，有悠長的雨巷鋪展在眼前，那結(jié)著丁香般愁怨的女子，緩緩地走著。此時，雨小了，撐著雨傘，走在濕漉漉的青磚鋪就的小街，白墻青瓦的民居，婉約的小河，依依的青柳，還有沿河小樓的紅燈籠已亮了起來，潤潤的紅，溫暖而詩意。

周莊好似依然躺在昔日的夢里，輕輕地蕩漾著，波動著。

我與文，一個文靜的女子，匆匆趕到預(yù)定的隆興客棧，一個小小的古典式的門店。踏著咔咔作響的木樓梯，來到有著棕色木地板的閣樓，打開雕花木窗，便一眼看到緩緩流淌的河水。今夜竟能枕著河水入夢，我與友人由衷地笑了。

重又走在沿河小街，夜色已然濃了，天上也確乎沒有星星，只有淡淡的藍(lán)。此刻，雨停了，清涼的風(fēng)輕輕拂來，周莊浸潤在寧靜與從容之中，泛著瑩瑩的光亮。我與友人走過雙橋，走過太平橋，正想走走河邊的石子小街，猛然看見一間整潔的小飯莊，傍河而立，才記起沒吃晚飯，便走了進(jìn)去。年輕英俊的老板迎了出來，熱情地招呼我們坐下，繼而又將桌子搬到了店外的石子街邊。舒坦地坐在小河邊，看著對岸古樸的貞固堂，已有幾個老人坐在臨水的石欄桿上，搖著圓圓的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低低的輕語，如輕輕的羽毛飄來飄去?？腿艘巡欢嗔?，小老板便搬了張竹椅坐在一側(cè)，與我們聊了起來。小老板姓陸，土生土長的周莊人，話語不多，倒質(zhì)樸真誠如周莊。他緩緩說起他與周莊天然的情結(jié)，曾出外打過幾年工，但總是記掛著老家，便回來開了這家回族風(fēng)味的小飯館，心才漸漸地踏實與舒坦。

吃過飯，我與文依然沿著石子路向前走，默默地，緩緩地。真是靜呀，周莊籠在灰灰的黑暗里，間或有暖黃的燈光自雕花窗傾瀉了出來，淌在石子小街。黑黑的后港河上，有游船緩緩而行，船上的人兀自沉靜，只有嘩嘩的水聲響著。轉(zhuǎn)了幾轉(zhuǎn)，便到了貞固堂，其靜靜地佇立在夜色里，恬淡而素雅。欄桿上原本坐著的老人，已然走了。倒有個瘦瘦的老婆婆，提著只小提籃，怯怯地走向我們，推銷著一把小小的藍(lán)花折扇。接過來一看，隱約可見，小折扇上浮著幽幽的蘭花，搖一搖便如流轉(zhuǎn)的眼光，便一人買了一把。

手執(zhí)小折扇，緩緩地?fù)u著搖著，便有顫顫的安寧溢滿了我的心頭。

真是夜涼如水呀。

雨后的空氣是如此的潔凈，沿著傍河小街行走，安靜之外還是安靜，偶爾才能見到一兩個游人或當(dāng)?shù)厝?。高高低低的老房子，伏在黑綢似的夜色里，暗紅格子的花窗門將開未開，任淡黃的燈光淡淡地亮著，沒有喧鬧，沒有電視，沒有狗吠。周莊早早地睡了么？我側(cè)耳傾聽，有一種輕柔而古老神秘的聲響，在小鎮(zhèn)的深處蕩漾，如鄰家老太太在喃喃不已的陳年舊事。

我與友人輕悄悄地走著，漸漸地，不由沉入了小鎮(zhèn)恬靜的夢境。突然，一陣悠揚輕快的二胡聲飄飄而來，我們循聲而去，竟來到小鎮(zhèn)的雙橋。遠(yuǎn)遠(yuǎn)望去，世德橋與永安橋，橋洞一圓一方，錯落有致，很像古時候使用的鑰匙，故又名鑰匙橋。橋上已稀稀地坐了人，世德橋上坐著位身穿白衣的中年漢子，戴著眼鏡，正在拉著二胡。我趕緊坐在他的對面，《梁?！窇n傷而舒緩的曲調(diào)如水地滑了過來，淹沒著我纏繞著我，我的心顫顫地酸澀與感動。

又一曲《四季歌》緩緩而起，在沉沉的夜色里，悠然起伏，起伏旋轉(zhuǎn)。三三兩兩的游人走來，安靜地坐下，任思緒在二胡的曲調(diào)里載沉載浮。我輕撫橋上粗糙的石板，隨著二胡的悠揚之聲，尋覓著歲月留下的痕跡。似曾相識的感覺，自古老的青石板橋面隙間升騰，絲絲滲入我的心田。這一刻，我依稀可見，一位身姿曼妙的少女，長裙飄飄，正站在黃昏的橋上翹首以盼。在世事無常的輪回里，她能否知道，誰就是她久盼的心上人。我將旖旎而過，卻無法擁有少女期盼的酸澀與甜蜜，是幸抑或不幸？

又一曲《搖船歌》。坐在石橋上，我的目光不由循水而望，古老的小樓之上，懸掛的紅燈籠，泛著迷離的紅潤，映入小河，水面一片斑斕的光點，朦朧卻炫目，猶如在風(fēng)中漾動的一匹長長的彩綢。此刻，水的清氣與石壁上青苔的濕氣幽幽而來，有著隱隱的蕭瑟。

許是累了，拉二胡的漢子停了下來，便有人問道：“劉老師，你創(chuàng)作了什么新歌？”劉老師也不搭話，笑了笑，又拉起二胡，卻是未曾聽過的曲調(diào)，有一種滿足、失落與思念雜陳的味道。拉著拉著，劉老師隨著二胡曲唱了起來：今晚夜色真美好/我?guī)е迌鹤陔p橋/舉頭仰望小鎮(zhèn)明月/寧靜的河水讓我倍感溫馨。

沙啞的歌聲，深沉的激情，看來劉老師對周莊，有著非同一般的依戀。我好奇地問道，劉老師，你不是周莊人么？劉老師笑了，竟不在意我的唐突，感慨地說起了他與周莊的緣分：他曾在日本打拼了十余年，一個偶然的機會，他來到了周莊。那時，周莊還少有游人，他卻流連于周莊古老的氣息與韻致，且在周莊買了一處小屋。于是，每逢周末他便回到周莊，或坐在橋上拉拉二胡或與人閑聊。這時，走來幾位身著斜襟花衣衫的本地女子，持著一對輕巧的小竹板，四處詢問，要聽歌么？周莊的歌！突兀地，竹板有節(jié)奏地響起，一曲《茉莉花開》也隨之響起。當(dāng)然，在我聽來，她的歌唱得雖不及當(dāng)年金嗓子歌后周璇那么嬌柔，溫順卻充滿著潑辣，水樣的流暢，這是真正的夜之聲。劉老師笑了笑，也隨之拉起了《茉莉花開》，悠然的二胡聲與歌聲神奇地交融，在周莊溫順的夜色里飄蕩，好似有花香隱隱襲來，覆蓋了某些古老的塵封氣息，古鎮(zhèn)的夜色變得活潑起來了。

夜?jié)u漸地深了，人們四散走開了，我也戀戀不舍地站了起來。走不多遠(yuǎn)，當(dāng)我回頭張望著雙橋，劉老師依然沉在如水的二胡聲里。也許游人、喧鬧甚至所謂的文化都不曾進(jìn)入他的視野，他的眼中只有古老的故鄉(xiāng)，只有魂牽夢縈的鄉(xiāng)情。

我卻想到故鄉(xiāng)小小的山?jīng)_，淚水不知何時爬上了臉龐。

依然是小橋河水，依然是青瓦白墻的老房子，依然是窄窄的石子小街。心中涼涼地快樂著，沿著西灣街高高低低地走，走過貞豐橋，走近迷樓，一座舊舊的朽紅的小木樓。當(dāng)年，柳亞子與周莊南社成員就在這里聚會。

當(dāng)年，小樓還叫德記酒店，店主的女兒阿金，天生麗質(zhì)，活潑漂亮，如啾啾動人的百靈鳥，當(dāng)壚勸酒。當(dāng)然，在柳亞子當(dāng)年充滿革命激情的心里，也許不會有關(guān)于這些的思緒的。

記得柳亞子，源于剛上初中語文課本的第一課課文——《浣溪沙·和柳亞子》，作者毛澤東：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蹁躚/人民五億不團圓/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詩人興會更無前。而1920年那個寒冷的冬天，柳亞子抵達(dá)周莊，為南社創(chuàng)辦《日曜日報》、《蜆江聲》。在水鄉(xiāng)凜冽的寒風(fēng)里，雪花飄飄，柳亞子與周莊的南社社友，聚會于迷樓二樓，觥籌交錯之際，意氣風(fēng)發(fā)，文思泉涌。美麗的阿金，撲閃著嫵媚的大眼睛，臨窗而立，那憂傷而清脆的歌聲便如水漫來。儒雅風(fēng)流的柳亞子已幾杯酒下肚，自覺飄飄欲仙，隨即揮毫在墻壁上寫下瀟灑的詩句：小樓轟飲夜傳懷/是我今生第一回/挾策賈生成底事/當(dāng)壚卓女始奇才/殺機已覺龍蛇動/危幕寧煩燕雀猜/青眼高歌二三子/酒腸芒角漫捫來……

漸漸地，南社詩人皆沉醉其間，或敲瓷盆或輕叩酒盅，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風(fēng)景宜人亦迷人”。很自然地，他們便將“迷樓”的雅號贈送給德記酒店。之后，柳亞子將自己的詩句寄給葉楚傖、胡石予等南社社友索和，竟收到了唱和之詩詞一百四十余首，莫不文采斐然。再之后，唱和之作被定名為《迷樓集》，交給上海中華書局刻印付梓。柳亞子還向店主李德夫婦贈送了幾冊，李德夫婦如獲至寶，迷樓也名聲大振。

倔強、豪放、內(nèi)心蘊藏著深沉激情的柳亞子，本質(zhì)上只是個文人，卻他的一生并不安穩(wěn)于文字，他更是個堅定的民主戰(zhàn)士。

已是八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卻清晰如昨。清秀的小樓已不是酒家了，已恢復(fù)了當(dāng)年的原貌。此刻，周莊靜默著，迷樓靜默著。自靜默間，穿越悠長的時空，我仿佛看到，柳亞子站在小樓的墻前，就著淡黃的燈光，雙眸閃閃發(fā)亮，揮毫潑墨。

小橋仍在。小樓仍在。詩人卻已然遠(yuǎn)行。

屋外掛著一塊招牌，紅布上標(biāo)識著迷樓的名字。樓上樓下面水而開的雕花木窗，暗暗而強烈地紅著。傍樓而立的貞豐橋，些許滄桑地自灰灰的石頭間彌漫，橋側(cè)亮綠的柳枝隨風(fēng)輕擺，流水郁郁地沉默著。

而今，我已遠(yuǎn)離迷樓，迷樓依然洋溢著悲壯而美麗的詩情。

踏著小鎮(zhèn)的陽光，我與友人穿了一條街又一條街，間或有小鎮(zhèn)早起的人迎面而來。沿街都是些木板門的鋪面，也有些已然開了門，更有些窄窄的小巷。我與友人丟開那些青石板小街，漫步周莊的小巷，悠長悠長的小巷，如在夢里起伏。窄窄的小巷，也就兩尺來寬，鋪著的青磚已然殘缺。就在兩旁，青磚屋一棟緊挨著一棟，小巷最窄處，對街的屋檐幾乎碰到了一起。于是，巷里恍惚迷離，青磚上浮著青苔淡淡的綠意。靜靜地行走，悄悄地漫游，心仿佛被淘洗了一遍，了無煩瑣，如流水般舒緩。踩著高低不平的青磚路面，想象正午的陽光穿過屋檐，遍地明亮的溫暖。

走在中市街，又一小巷鋪展在眼前，卻特別大氣。走不多久，卻豁然開朗，竟藏有一個小小的庭院，圈著破敗的青磚屋。庭院很小，長方形，青磚地上冒出不少枯綠的雜草，斜斜牽著的曬衣繩之上，已然晾滿了衣衫。我們走進(jìn)左邊的大門，有一小天井，房屋已然破舊，里面堆滿了雜物。出得門來，再往右走，有一小門，蒼灰的舊門緊閉著。

我將那些青磚墻看了看，突然地，就在老舊的青磚墻上，有兩塊金屬小牌子閃閃發(fā)亮。我趕緊上前，哦，竟是章廳，還有綠天書屋。章騰龍，地地道道的周莊人，卻也說得上是地方名士了。年輕之時，他效法徐霞客，遠(yuǎn)游各地。后來，就在章廳，他撰寫了《嶺南雜記》、《粵游紀(jì)程》。到了晚年，章騰龍采輯故里史實，就在綠天書屋，編纂而成《貞豐擬乘》。

于是，眼前破破的房子，在天空清澈地映照下，顯得莊嚴(yán)而清潔。我琢磨著綠天書屋的含義和主人命名時可能具有的心情。院落里的雜草，長勢不錯，一叢叢，一團團，率性地招搖著。

我驚詫于小巷的幽深和飄浮的文人氣息。

又到了周莊博物館，一座舊時庭院，有精巧的雕花木門，也沉沉地朽紅著。剛剛走進(jìn)大門，便有“吱呀——吱呀——”聲響傳來，古老而又親切。趕到院子里一看，竟是一位中年男子，斜挎著黑色的旅行包，雙手扶著雕花木門，敏捷地前進(jìn)又后退，開門又關(guān)門，或長或短的吱呀之聲便綿綿傳來。吱呀之聲纏繞著我，在寂靜的晨光里，如此驚心動魄，我一時呆了。中年男子依然開門關(guān)門不止，一臉的陶醉，朝我笑了笑說，我家以前也是這樣的大院子，好久沒聽過如此開門關(guān)門的吱呀聲了，聽聽真過癮呀。

遠(yuǎn)在時間的深處，遠(yuǎn)在黑夜的深處，一扇扇古老的雕花木門，輕輕悄悄地打開，如水般淌出聲聲吱呀，彌漫著溫暖與慰藉。

有一種古老文化的底色，溫和地淌在周莊的歷史深處，正在我的書寫中不斷地鮮活又不斷地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