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慧
扛犁耙的女人
◆張文慧
看著在廚房忙碌的妻子,我的心里暖意叢生。這個嬌小、柔弱的女人,本該是讓男人疼愛、呵護(hù)的,可她跟了我一輩子,卻也苦了一輩子。每每想到這些總讓我深感汗顏,對她的那份歉意總會在我的心底縈繞著,久久不散。
我與妻子相識于當(dāng)年文藝宣傳隊的排練場。在那些活躍的年輕人中,妻子總顯得那樣靦腆。她話不多,臉際常帶著一種迷人的微笑,隊長叫她做什么她絕無二話。半年的相處,經(jīng)過媒妁之言,她成了我屋里的女主人。
妻子進(jìn)入我家的第五個年頭,生產(chǎn)隊劃分為生產(chǎn)互助組。在我們那兒,互助組就是相互找?guī)讘艉闲牡拇钆湓谝黄鸶赊r(nóng)活。那時我在我們村子里教書,只能下午放學(xué)后才能幫上妻子,作為女流之輩的妻子,開始誰家也不愿跟她組合,說她做的農(nóng)活無可挑剔,可就是我家不能出個掌犁耙的人。妻子一聽,笑了,這有什么難的,她隨手操起剛歇下來的一副犁具,甩響牛鞭,在大伙面前來回犁了幾犁,大伙一看,眼睛瞪得老大,紛紛邀請妻子加入他們的互助組。從那時起,妻子成了我們村惟一一個扛犁扛耙的女人。
自從分成互助組后,妻子早出晚歸,別人休息了,她還在那兒忙著,同組的人叫她休息一會兒,可她總是玩笑著說:你們休息吧,我再做會兒,我家只出一人,但不能因此而拖大家的后腿。大家叫她別那么認(rèn)真,可妻子就是個看準(zhǔn)了事兒就較真的人。對田地,每一犁每一耙她都是那樣的一絲不茍,大家叫她“偷師學(xué)法”,可妻子不干。她認(rèn)為,你不認(rèn)真料理土地,等莊稼種進(jìn)去了長不好那就哄到自己的肚皮了。犁田犁地是個講究技巧的活兒,要想“偷師學(xué)法”那辦法多的去了:可以把犁板拿掉,這樣犁一犁蓋一犁,再大的面積也能讓時間減半;也可以把犁櫞頂端與小彎擔(dān)相連的小扣翻朝犁櫞下方,那樣犁溝淺,牛不累還快……妻子雖然知道“偷”的辦法,但是她從來不“學(xué)”。她犁田地不僅要講究犁得好,還要關(guān)照好牛,做到深耕細(xì)耙牛不累。妻子只要跨進(jìn)地塊,放下肩上的犁耙,把牛鼻繩放到牛背上,找來一些牛草讓牛補(bǔ)充補(bǔ)充體力的同時,開始套犁具,整理結(jié)束,把牛牽來套上,一手扶著犁把手,一手揚起牛鞭,開始了一天的農(nóng)活操作。這時,妻子不僅要掌握犁把手的方向,還得不時地左右搖擺犁身,這樣不僅讓土塊在犁鏵的翻動下迅速從犁板上嘩嘩往下翻落,乖乖地躺倒在一側(cè),還可以掌握犁溝深淺均勻,牛拖起犁來也就不覺得費勁。如果遇到土層淺的地方,妻子就會稍稍用勁往前下方壓犁把手,這樣犁鏵進(jìn)去的土層就會深點,不至于從表皮走過,要是這樣犁鏵進(jìn)土層的深度還達(dá)不到妻子的要求的話,她就會走到犁的一側(cè),腳踩著剛翻犁過的土地,一手扶著犁把手,一手使勁往下按著犁櫞的正中,慢慢地吆喝著牛,邊按邊搖動犁身,緩緩走過土層淺的地段,爾后才能輕松自如地又跟到犁的后面。犁完后,妻子就會換上耙。站在耙方上的妻子就如每天送來光明的女神一樣,高揚著鞭子,在微風(fēng)的輕拂下輕松自如地一耙接著一耙,她經(jīng)過的地方,那細(xì)膩的土壤總會給小苗帶去一片光明。在耙的過程中,遇到土塊大的地方妻子還不時地移動著身軀,意在增加重量,讓土塊瞬間細(xì)碎。以前我還擔(dān)心妻子的安全,怕她駕馭不了牛而被耙齒傷到,當(dāng)我看到妻子嫻熟的操作,才發(fā)覺自己的擔(dān)憂是多余的。從那時起,每到年末評選勞動能手時,妻子總會被她的那黨姊妹們擁上領(lǐng)獎臺,村里天天撐犁掌耙的男人們對這一評選結(jié)果也覺得公正合理。
互助組做了幾年,就包產(chǎn)到了戶。我松了口氣,妻子總算可以不扛犁也不扛耙了,我每天利用下午放學(xué)后的時間就能把該犁的田地按計劃給犁完耙完,再也不用擔(dān)心犁晚了會拖誰的后腿。可這樣的好日子沒過上兩年,上面來了通知,要我到縣城進(jìn)修學(xué)校連續(xù)進(jìn)修三年,那樣我的文憑不但能提高,而且還可以把現(xiàn)有身份從民辦轉(zhuǎn)為公辦。對于這個通知我思來想去,最后決定放棄??善拮涌偸敲客碓谖业亩浴皣Z叨”,我知道妻子心疼我,可我更心疼她。她不僅要對付強(qiáng)體力勞動,而且還要面對巨大的精神壓力。我在家還能跟她說說笑笑,要是我不在,那她的日子該怎么打發(fā)?一想到這我就有些后怕,妻子怎么會明白我的心思呢?誰料,在一個明月星稀的夜晚,她把我的心思給讀了出來:你別擔(dān)心,放心的去進(jìn)修,只要你有個好的前程,就是給這五個閨女作個好的榜樣了。我相信,以后你好好的教她們,她們就不會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兩腳泥了,只要她們像你一樣吃公家的飯,那她們再也不會讓人小瞧。至于我嘛,你更不用擔(dān)憂,對老人說的話、妯娌的諷刺我不會放在心上跟自己過不去的,只要看到你有好的前程,再大的委屈我都能受……
看著身體單薄的妻子,我的心針扎一樣的痛,一個不識幾個字的女人竟然有這等心胸。由于我的面下都是閨女,母親總是在她面前指桑罵槐,怪妻子斷了我的香火,妻子不但沒頂撞過母親,還依然盡著一個兒媳婦應(yīng)有的本分。在母親的辱罵下,幾個妯娌也在妻子面前耀武揚威,她們不但不在農(nóng)事上幫我們一把,反倒還要在精神上給妻子壓力。有我在她們不敢說什么,只要我不在,她們總會欺負(fù)妻子,那一句句刻薄的話語總是在大閨女稚嫩而迷惘的眼神中向我詢求答案。我批評過母親,質(zhì)問過嫂嫂、弟媳,可那在中國婦女頭上壓了幾千年的大山不是我一兩句批評、質(zhì)問就能阻止得了的。阻止不了,我只能盡自己所能保護(hù)好妻小?,F(xiàn)在,我怎么忍心丟下她們娘幾個去讀三年的書呢?可妻子的這番話,她的期望我又怎么能不去呢?在妻子的極力勸說下,我?guī)е钠谕M(jìn)入了進(jìn)修班。
俗話說得好“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剛讀小學(xué)四年級的大閨女看著她母親每天晚睡早起,她不僅要照顧好幾個妹妹,還要幫她母親分擔(dān)找豬食的任務(wù)??粗惶焯扉L大而懂事的孩子,妻子總是樂呵呵的。
每到星期六早上我從縣城趕到家時,空空的家也總會讓我感到無比的溫暖。妻子雖已帶著孩子們上山,可她總會在鍋里放著熱乎乎的甑子,甑子一半是新鮮的米飯,另一半是裝過小糕飯的痕跡,甑腳下面總會有一碗未曾動過筷子的香噴噴的臘肉,桌子上還蓋著一小盆新鮮的米湯。我知道,就我家的現(xiàn)狀,雖已解決溫飽問題,可大米還是很稀罕的,要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肉呢就更別提了??粗底永镂丛鴦舆^的米飯和那碗臘肉,我的心火辣辣地疼,眼眶頓時潮濕了起來。這一切,讓我不難想象妻子與孩子們圍坐桌子就著咸菜咀嚼著干燥的小糕飯的情景,想著孩子們望著白花花的米飯?zhí)蛑闪训淖齑絽s始終把飯勺伸向小糕飯的樣子,我有些不能自已。告訴妻子別老是這樣給我開小灶,可妻子說:你在學(xué)校要動腦,伙食跟不上怎么有精力學(xué)習(xí)呢?我擰不過她,就悄悄把米飯和肉分給孩子們,有時孩子也被她教得委婉謝絕我給的米飯和肉,我干脆把小糕飯和米飯攪混在一起吃兩摻飯,把她給我留的肉也都混入其它菜里,一看這陣勢,妻子無奈地笑著叫孩子們也多吃一點。
好不容易熬過了進(jìn)修的三年時光,我的心也總算落了地,想著以后再也不讓妻子扛犁扛耙了。回來沒半年,我轉(zhuǎn)成了公辦教師,全家人別提多高興。但令我煩惱的事情又接踵而來,區(qū)政府下了調(diào)令,任命我為鄉(xiāng)中心校的校長。鄉(xiāng)中心校離我們村有十來公里,如果走小路的話要從我們村后的山梁翻過去,再連翻一座山才到,至少也要兩個來小時。再說,在那兒大小是個領(lǐng)導(dǎo),要管理二十來所小學(xué),怎么可能照管得到家庭呢?我不假思索一口給回絕了。殊不知,第二天上午,我還上著課,區(qū)領(lǐng)導(dǎo)竟然親臨我家,他們以為是妻子不讓我去,所以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來做妻子的工作,他們哪知妻子一聽這消息,高興地對領(lǐng)導(dǎo)說:“放心,他馬上就去,我們不會拖他后腿的?!钡任曳艑W(xué)回來,妻子責(zé)怪我為什么要回絕,領(lǐng)導(dǎo)看重自己,自己就好好干,不然去進(jìn)修那幾年有什么用呢!叫我別再猶豫,她已向領(lǐng)導(dǎo)打包票,說我下個星期就會去上任的……
母親聽說我被任命為鄉(xiāng)校長后很高興,特意為我做了一些可口的飯菜。但當(dāng)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后,她生氣了,站起來就找妻子的麻煩??吹侥赣H一站起來,我連加阻止,可已來不及了,她還是向妻子發(fā)射了一梭梭不見血的子彈,“我告訴你老二媳婦,那些活計做得了就做,做不了就算,如果要做就把那些孩子叫回來,都是些丫頭,讀那么多書有哪樣用,長大了還不是人家的人,你供了也是白供,可別為了供那些丫頭讀書而耽誤了我兒子的前程……”
妻子沒說什么,連忙帶著倆孩子進(jìn)了屋,我知道,妻子怕母親再有傷孩子的話語出現(xiàn),我不知道該怎樣寬慰妻子,母親傷她的心,可我既不能罵母親更不能打她,畢竟她是長輩,她這一輩子養(yǎng)大我們哥幾個不容易。
那天晚上,我想安慰妻子,可在心中醞釀了好久的話,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總覺得此時說那些話顯得是何等的蒼白無力,我不再醞釀也不想說,只是緊緊地?fù)е拮?,悄悄擦去在眼眶中打轉(zhuǎn)的淚水。不多時,在我懷中的妻子幽幽地說:你也別難過了,老人嘛,她也是為了你好。妻子這話一出,我的心更是一陣陣地發(fā)酸,哽咽著一個勁地“嗯嗯”著,卻把妻子摟得更緊了,嘴唇貼到妻子的額頭上,手卻不由自主地伸向妻子的眼角,幫她擦拭著苦澀的淚水,我想用自己這笨拙的動作贏得妻子的一絲寬慰。從第二天起,我利用剩余的幾天時間把能犁的田地給犁了。在最后的期限,背上妻子為我準(zhǔn)備的行囊,帶著她的期望,捎上女兒們甜甜的道別走馬上任了。妻子的幾個好姊妹也來勸妻子,叫她把讀初中的老大、老二叫回來幫忙,她們說:老姊妹,話丑理真,閨女遲早要嫁人,你背鍋勞命苦一輩子,值嗎?妻子笑了笑,叫姊妹們別再勸了,只要孩子們有本事,只要她們想讀書,讀到哪兒她都供下去。妻子沒想過值與不值,她只知道讓孩子們好好讀書,將來吃公家糧,當(dāng)國家干部,兩腿不沾泥,那樣她就沒什么可遺憾的了。
我雖然離開了家,可妻子瘦弱忙碌的身影老在我的眼前閃現(xiàn)。一到周末,我就會腳底板翻天地往家的方向奔。那崎嶇的小道不用多時就被我甩在身后,爬上山埡口,只見寨子前面的田塊里布滿了來來往往的人。在那眾多的人群中,我總會極力搜尋那瘦弱而熟悉的身影,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就會直沖而下,來到田邊,已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迅速脫掉鞋襪,卻被妻子給強(qiáng)烈制止了:你跑得熱乎乎的,先休息一下,不然容易生病。在妻子的“固執(zhí)”下,我只得坐在田埂上稍作停留,看著妻子在田里來回的犁,她右手扶著犁把,手左搖右晃地掌握著深度,左手把牛鞭甩得特響,可就是不落在牛背上,泥塊在犁鏵的翻動下,嘩嘩往剛翻起來的同伴方向乖乖地躺著。感受著妻子與牛兒、犁、田塊之間的默契,我既心疼又有幾分醉意,這本是男人才能做得了的活兒,可在妻子手里卻如此的輕巧……
現(xiàn)在我已退休,閨女們也一個個在城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可扛了一輩子犁耙的妻子卻不舍離開跟她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土地,她總說那是她的根!妻子,這個外柔內(nèi)剛的女人,用她的賢惠與善良賦予了我心底一分持久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