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jīng)》“巴蛇食象”釋義榷商

■ 李 宇

文章主要通過引用古籍來考證，對《山海經(jīng)》所記載的“巴蛇食象”之釋義提出新解，以供參酌戒鑒。

巴蛇食象，最早見于《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南經(jīng)卷十》，其云：

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

如果按照《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bào)》2006年第5期余云華《巴蛇食象：被曲解的婚姻神話》一文，訓(xùn)“食”為“性愛”，將“巴蛇食象”指為兩個圖騰氏族的男女交媾的話，“三歲而出其骨”自然難以理解。即使“出”可以類比“視如己出”之“出”，“骨”可以附會“骨肉之親”之“骨”，表現(xiàn)個體精血之結(jié)合與氏族生命之延續(xù)，那么后文“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作何解呢？文義明顯乖隔。

如果“巴蛇食象”是神話，則無須“虛而實(shí)之”，為其尋覓實(shí)在意義；如果“巴蛇食象”是事實(shí)，則無須“實(shí)而虛之”，為其尋覓象征意義。《天問》“一蛇吞象，厥大何如”之“吞象”與《山海經(jīng)》“食象”雖是“差之毫厘”，意義倒是“謬以千里”，畢竟在古代漢語中，“食”“吞”具有不同涵義?！掇o源》注解，“食”即“吃”，例《論語·學(xué)而第一》“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吞”即“咽”，例《韓非子·說林上》“上索我者，以我有美珠，今我已亡之矣，我且曰：‘子取吞之’”?！冬F(xiàn)代漢語詞典》注解，“食”指把食物等放到嘴里經(jīng)過咀嚼咽下去（包括吸、喝）；“咽”指不咀或不細(xì)咀，整個兒地或成塊地咽下去。所以，《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卷十八》云：

西南有巴國。……又有硃卷之國。有黑蛇，青首，食象。

《山海經(jīng)·海內(nèi)南經(jīng)卷十》郭璞注云：

今南方蚦蛇吞鹿。鹿已爛，自絞于樹，腹中骨皆穿鱗甲間出。

《水經(jīng)注》卷三十七《葉榆河》亦云：

山多大蛇，名曰髯蛇，長十丈，圍七八尺，常在樹上伺鹿獸。鹿獸過，便低頭繞之。有頃，鹿死，先濡令濕訖，便吞，頭角骨皆鉆皮出。

前者用“食”形容吃象，后二者用“吞”描寫吃鹿，其中自然存在區(qū)別。所謂“吞食”，并非并列結(jié)構(gòu)，而是偏正結(jié)構(gòu)?！墩摵狻ばЯΑ吩疲骸皽Y中之魚，遞相吞食”，《辭源》注“吞食”為“囫圇咽下”。由此可以知道，話語、文字之中，凡用“吞”的地方可用“食”，而用“食”的地方不一定可用“吞”。即使“食”“吞”在一定情況下可以互等，而將“象”理解為小象，那么“巴蛇食象”則非杜撰神話。畢竟小象的體格與牛犢、麋鹿沒有太大區(qū)別，而大蛇吞食牛犢、麋鹿則為常事。余氏訓(xùn)“食”為“性愛”，并且提出“×食×”型性愛隱語，溯源及于《詩經(jīng)》，而“詩三百篇”包含“食”字者凡27篇，其中表示性愛隱語者僅有5篇，即《小雅·車舝》《陳風(fēng)·株林》《陳風(fēng)·衡門》《鄭風(fēng)·狡童》《王風(fēng)·丘中有麻》。雖然此處5篇能為余氏訓(xùn)“食”為“性愛”提供佐證，但是如果謂之“×食×”型性愛隱語則是無稽。綜觀《詩經(jīng)》，凡是涉及男女性愛，悉與特定日常飲食生活關(guān)聯(lián)，所以孔子認(rèn)為“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禮記·禮運(yùn)第九》）。但是，這個“飲食男女”不是“×食×”，而是《鄭風(fēng)·狡童》“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式的“×與×食”?！蛾愶L(fēng)·衡門》云：“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娶妻，必齊之姜”，此處的“食魚”與“娶妻”是對等的，表明上古時候“魚”是“匹偶”“情人”隱語。“食魚”是“以‘烹魚’或‘吃魚’喻合歡或結(jié)配”（聞一多《說魚》）。既是合歡、結(jié)配，自然屬于“×與×食”，或即《漢書·外戚趙皇后傳》所記載的“對食”。那么《王風(fēng)·丘中有麻》“彼留子國，將其來食”、《陳風(fēng)·株林》“乘我乘駒，朝食于株”則非單向性的“×食×”，而是雙向性的“×與×食”?！断惹卦婅b賞辭典》在對這些敏感地方翻譯時候，也是遵守“×與×食”模式，譯為“那里有郎的愛意纏綿啊，還會與郎再來野宴”。既然上古以“食”暗示“性交”時候，具有“×與×食”特定模式，那么強(qiáng)將“巴蛇食象”這種明顯具有單向性質(zhì)的模式附會為雙向則是有誤的。依照古代漢語語法，“巴蛇食象”無論怎樣也是不能換成“蛇與象食”。只有現(xiàn)代漢語所謂的“食雞”“（老牛）啃草”符合“×食×”式，而其涵義卻相去上古遠(yuǎn)矣。畢竟，所謂“雞”、“草”帶有濃厚諷刺、貶損意味，指代非?；蛘叻欠ǖ男詫ο?，具有單向、強(qiáng)迫性質(zhì)，異于上古“匹偶”“情人”隱語。“食”在上古社會又屬于俗語范疇，現(xiàn)代“食雞”、“啃草”屬于穢言藩籬，不能用以形容你情我愿的夫妻、情人性愛關(guān)系與性愛生活，只是一種多數(shù)不能成為現(xiàn)實(shí)的單向臆想，停留在口頭上而已。而且，“食”形象地描繪出陰戶包含陽具的具象，就象嘴巴包裹、吸納食物一樣，盡管“食”在上古是“×與×食”特定模式，但其暗含女性傾向，如《鄭風(fēng)·狡童》《王風(fēng)·丘中有麻》多從女性視角創(chuàng)作。而現(xiàn)代所謂的“吃”、“啃”則是典型男性主動、上位特征。所以，如果將現(xiàn)代之“食”等同古代之“食”、并且以之作為“巴蛇食象”暗示氏族性交印證，則亦謬誤甚矣。至于“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釋義問題，綜合郭璞《山海經(jīng)注》、畢沅《山海經(jīng)新校正》和郝懿行《山海經(jīng)箋疏》、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李時珍《本草綱目》與任孚光、于友發(fā)《白話插圖山海經(jīng)》等書，應(yīng)該解釋為：巴蛇食象以后，經(jīng)過多年（由于尖銳、剛硬的象骨于腹中尚未銷蝕，加以巴蛇到處穿行、絞纏）象骨破體穿出，（巴蛇曝死）君子取食象骨，可以沒有心腹疾病。

[1]余云華著.巴蛇食象：被曲解的婚姻神話[J].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bào)，2006（5）.

[2]郭璞注，畢沅校.山海經(jīng)[M].上海古籍出版社.

[3]酈道元著.水經(jīng)注[M].岳麓書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