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紅梅
她們在不同的時空綻放著光芒,沒有交集又好像倆倆相望。
很多年前,一次古代文學史的課間休息。文學史老師走到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和室友正置身在各自“金粉金沙深埋的”世界里。老師翻翻我手里的書,那是本三毛的《夢里花落知多少》;再看室友的,“《三個火槍手》,嗯,好書!”我用訕訕地笑來應對這評價里的厚此薄彼,那感覺像中學課堂上看瓊瑤或金庸被抓了“現(xiàn)行”。為看一本課外書而感覺緊張和羞赧,那是學生時代專屬的折磨,當這種折磨有一天被用來回味時,我又從中咂摸出了光陰似箭的味道。
當年三毛與大仲馬帶來的心理落差早就淡了,現(xiàn)在的我,倒時常譏笑友人甲,而立之年了,還捧著《小妖的金色城堡》或《左耳》之類的青少年讀物!友人甲卻充耳不聞,依然左手讀著青春小說,右手寫著博士論文。這情形有點雜樹生花的效果。友人甲確實是個能從各類書里翻撿出樂趣來的人,把頭埋在厚厚的文獻學典籍里,她會為一個詞條的謬誤爆發(fā)出令人錯愕的大笑,那番天真爛漫,只有日本卡通里的人物可以媲美。
或者閱讀本該如此,把自己的心當作一畝一畝田,種些桃,種些李,順便也種些春風。這話并非出自我的原創(chuàng),是從三毛作詞的一首歌里化來的。三毛似乎在為多年以前我表現(xiàn)出來的那點羞赧而耿耿于懷,埋伏了多年,在這里等著我。
這個炎熱的夏天我在讀兩個女人的小說。一個是薩岡,一個是張愛玲。遺忘有時候也不是壞習慣,這讓我在每一次重讀她們的時候,都像是人生里的初見。這是兩個顛倒眾生的女子,她們在最美好的年華暴得大名,激烈地活過,如今又讓我們在靜默又喧嘩的文字里,憑吊她們,和她們曠世的孤寂。
半個多世紀前,法國一家咖啡館里,美麗而年輕的薩岡臨窗而坐。父母給了她富裕的出身和姣好的容貌,卻不能同時塑造一顆溫順的心。因為離經(jīng)叛道而幾次被學校開除,現(xiàn)在考大學落了榜,她立志要寫一本能賺錢的書,去買輛“美洲豹”?!赌愫?,憂愁》就是這樣在咖啡館里,用小學生的練習本寫出來的。故事里放浪形骸的十七歲少女塞茜爾,別有用心地設計離間父親和安娜的感情,安娜后來意外地死去,少女如愿以償?shù)剡^上和從前一樣自在的日子,只有那莫名的空虛和憂愁,被記憶裹挾著,時時來襲。這本有關(guān)青春、愛情與孤獨的小說,在法國售出八十四萬冊,五年內(nèi)被翻譯成了二十二種語言,全球銷量達到五百萬冊。它就像一陣颶風,把薩岡卷上了云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大江健三郎說,“我買的第一本法語書就是《你好,憂愁》。與我同年的薩岡在巴黎出版小說的時候,我才剛開始學法語,這令我非常沮喪?!蹦且荒晔?954年,薩岡正好19歲。
時間再往前推十年,民國奇女子張愛玲也正當好時候。1943年,她二十出頭,《沉香屑——第一爐香》拉開了她橫空出世的序幕。短短一年間,《傾城之戀》、《金鎖記》、《紅玫瑰與白玫瑰》等的相繼亮相讓她紙鳶般扶搖直上,抵達了寫作的巔峰。“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睆垚哿岷敛槐苤M地向世俗坦露她的得意與鋒芒。
她們在不同的時空綻放著光芒,沒有交集又好像倆倆相望。
“薩岡像許多藝術(shù)家一樣過著危險的生活,她十九歲就得到了榮譽,這榮譽從此一直伴隨著她。她變成了一個神話。她是一個神奇的人物,誰都知道她的孤獨?!饼徆艩栁膶W獎評委會主席夏爾·魯夫人幾句話濃縮了薩岡的一生。恣意地活著,孤獨地死去。她富有也揮霍,從抽煙、酗酒、飆車、吸毒到因逃稅而淪為被告,薩岡的足間舞無人能夠追隨、效仿,她但求自在,而不論姿容是否優(yōu)雅。她離過兩次婚,與總統(tǒng)傳過緋聞,跟哲學大師薩特有著奇妙的緣分。在生活和寫作之間,她找到人生美妙的平衡點,“沒有寫作,我只能拙劣地生活。沒有生活,我只能拙劣地寫作?!彼_岡一生不大受文學獎項的寵愛,對此她這樣解釋:“人們說,她的書賣得很好,不愁吃穿,所以用不著給她獎了?!边@個讓人愛恨交加的女人!
對照薩岡近乎饕餮的人生,張愛玲似乎是節(jié)制的。在小說世界里,她一出生就已經(jīng)成熟。上海的孤島時期,是她千載難逢的黃金歲月。它轉(zhuǎn)瞬即逝,仿佛就在一片葉子落到地面的時間,張愛玲完成了她寫作生涯里的大開大合。外人看來,那怎樣都是一種令人遺憾的倉促。有人說,是金錢戕害了薩岡。那么張愛玲呢,是時代的遮蔽,還是愛情的灼傷?她在最好的時光里遇見胡蘭成,無奈對方好意卻不用情,照面時一切都在心里,轉(zhuǎn)身則看花是花,看水是水,一切無礙于心。張愛玲也要尋常人的“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不順遂卻并不拖泥帶水,她對待感情也有銀錢兩訖的分明。開到荼蘼花事了,這句話形容她憂傷而貼切。家世背景,文學才華……有關(guān)張愛玲的一切總為人津津樂道。自然也包括她奇特的服裝品位,朋友形容她,“臉是年輕人的臉,服裝是老古董的服裝”,她卻在刺激的色彩和圖案搭配中褪去層層的舊,散發(fā)出幽幽的張愛玲式的光芒。她給世人留下了一種看不穿、讀不透的美。
有評論稱薩岡是“法國的張愛玲”,其實兩者是截然不同的,強大的時代背景和地域差異拆解了她們作品的關(guān)聯(lián)性。不過她們確實都美麗而富有才華,并且搭上了文學的“幸運特快”?!赌愫?,憂愁》一露面,恰逢法國戰(zhàn)后戰(zhàn)爭記憶淡薄的一代人開始接觸文藝。薩岡式的憂愁在道德風尚微妙轉(zhuǎn)變的一刻形成了一種新的風潮,它割斷了文學微言大義的傳統(tǒng),辟開一條自我表達、私人寫作的新路。同時,薩岡提供了一個以簡馭繁的寫作范本和一種嶄新而叛逆的人生態(tài)度,這對于薩岡一代和比她更年輕的一代法國人來說,是場瓢潑又應景的大雨。薩岡的小說不僅編織了自己人生的傳奇,也記錄了一個時代和民族,無數(shù)人的青春期。張愛玲小說則是戰(zhàn)亂中國一朵奇異的海上花,開在市民社會的縫隙里,那種千載一時的機緣令人驚艷。可周圍有八面來風,孤崖上的花,最終的命運還是凋零。
譯書總存在版本的問題,有人認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這版,余中先的翻譯不是很漂亮,我也為自己不是大江健三郎,不能去讀原版的《你好,憂愁》而覺得遺憾,這讓我在閱讀的過程中始終有點“人心隔肚皮”;張愛玲則不同,她的字字句句都能貼心貼肺。情深處,是一次次的刺刀見紅。
炎熱的夏天,熱氣散盡的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深得有點睡不著了。我放下手里的書,心里還想著寫下這些文字的人,聽見紗窗上有蚊子的“嗡嗡”聲,“蟲聲新透綠窗紗”——為了這不期然而遇的好句子,我在深夜自顧自得意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