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
張籍王建以高度的社會責任感、拯時濟世的進取精神、悲天憫人的憂患意識以及具有濃厚民族特征的愛國情懷,對人民生活和社會悲苦給予深沉的思考,體現出強烈的主體意識,迸射出古典人文主義和現實主義的光芒,拓展著人文情懷的精神要義,在人文性上起著承前啟后的重要銜接作用。
張籍王建是中唐詩壇上有重大影響的詩人,人們慣以“張王樂府”并稱來肯定他們樂府詩的成就。由于充溢著對國家、民族、人民命運和前途形而上的終極關懷,張籍王建心系民生,胸懷國家,其拯時濟世的憂患意識以及對社會人生的深沉思考,驅促著他們以“立言”的方式來審視社會、關心民生,其作品透射出“補察時政”、“泄導人情”的歷史生命力和“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責任感,發(fā)揮著樂府詩文以載道、美刺褒貶、懲惡勸善的人文功用,體現出“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的創(chuàng)作主導思想,透出鮮明的人文色彩。故嚴羽《滄浪詩話》云“大歷后,劉夢得之絕句,張籍王建之樂府,我所深取耳”,張戒《歲寒堂詩話》認為元白張王樂府“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張籍王建詩歌人文情懷的形成主要源于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
人文情懷具有厚德載物的整合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主體意識和“發(fā)乎情,止乎禮”的社會文化責任意識以及崇德修身和胸懷天下的價值追求。杜維明指出以儒家為代表的中華民族文化精神“是一種涵蓋性很強的人文主義”。
以儒家思想為圭臬的張籍王建以思考者的態(tài)度寫下了現實性很強的樂府詩。韓愈《舉張籍狀》“學有師法,文多古風。沉默進退,介然自守。生華行實,光映儒林”,對張籍的儒家風范和學識表以賞識。《唐語林》說:“張司業(yè)籍善歌行,李賀能為新樂府,當時言歌篇者,宗此二人?!卑拙右自u價張籍云“為詩意如何?六義互鋪陳;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蓖踅m晚年在詩中多言佛道,其主導思想仍是儒家的,“愿為顏氏徒,歌詠夫子門”(《從元太守夏宴西樓》)、“孔門忝同轍”(《荊南贈別李肇著作轉韻詩》)明旨愿做孔門顏回那樣的人,其《勵學》詩曰:“若使無六經,賢愚何所托”,肯定儒家“大雅”傳統的現實意義,其“君詩發(fā)大雅,正氣回我腸”(《送張籍歸江東》)體現了對儒家精神的繼承和實踐。
在周代“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尚書·泰誓中》)的人本觀念已經形成,后經儒家思想的提倡,中國傳統文化“聞之于政也,民無不以為本也”的精神指向已經把個體的“人”從邦固國興的高度上來予以重視,這正如成中英在《科學真理與人類價值》所強調,“我們的文化傳統自先秦就肯定了人的重要性以及自主性,因此表現了強烈的人文主義精神”。
張籍著名的《野老歌》道:“老翁家貧在山住,耕種山田三四畝。苗稅輸多不得食,輸入官倉化為土。歲暮鋤犁傍空室,呼兒登山收橡實。西江賈客珠百斛,船中養(yǎng)犬長食肉。”詩作通過農夫和商人的鮮明對比,揭示了中唐時期“賈雄民傷”的社會矛盾,對不合理現實下百姓的生存狀態(tài)進行了反思,體現出人文主義的溫情和關懷。王建的《織錦曲》以對比的手法和細膩的筆觸抒寫了織女終日勞作果實卻被劫掠的艱辛,表達了織女無以排遣的怨恨與不滿,深化了“豐年成災”的深刻主題,結尾“莫言山積無盡日,百尺高樓一曲歌”更是從人本的角度控訴了剝削的慘重,表現了“遍身羅衣者,不是養(yǎng)蠶人”的階級對立下人的生存本質的關注。
張籍王建詩歌的人本思想,是自覺以人的尺度和視角出發(fā)的人文關懷,是對人的生命、尊嚴的維護,對自由心靈的抒發(fā),對感性經驗和理性思維的推崇,具有鮮明的人文性和沉重的反思批判性。
在儒家文化的長期整合下,憂患意識主要表現為人們對國家、民族、人民前途命運的關懷,其“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沉重使命感促使詩人以“立言”的方式表達出對社會和人生深沉地思考,其突出的人生特征就是熱衷將個人價值投注于天下國家,樹立起“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孟子·盡心上》)的人文情懷。它在古代文人中凝聚了巨大的心理能量和內驅力,體現了自強不息的進取精神,從而實現了人生價值的追求和精神上的慰藉和永存。
中唐是社會劇烈變化的時代,張籍和王建一生都經歷了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七朝,這正是唐王朝由鼎盛轉向衰落的時代,政治的黑暗和階級矛盾的加劇使經濟蕭條,百姓民不聊生,以至于“富者兼地數萬畝,貧者無容足之居”。張籍王建所處的歷史時期、自身的人文素養(yǎng)以及對人民生活和國家命運的思考,決定了張籍王建詩歌閃耀著現實主義的光芒。他們以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和儒家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去感受和關注社會各個層面,以敏銳的洞察力去發(fā)掘和反映社會實質,以現實主義的視角做出對現實社會的人文性反思。
張籍《涼州詞》(其三)云:“鳳林關里水東流,白草黃榆六十秋。邊將皆承主恩澤,無人解道取涼州?!痹趪y關頭,藩鎮(zhèn)諸侯擁兵自重,各懷鬼胎,“九州諸侯自顧土,無人領兵來護主”,以致“晉家天子作降虜,公卿奔走如牛羊”(張籍《永嘉行》)。王建《射虎行》采用比興手法諷刺了軍閥討叛不力的現實,“自去射虎得虎歸”指德宗時李希烈為增強自己的軍事實力討滅梁崇義,“官差射虎得虎遲”指憲宗時派吐突承璀討伐王承宗而諸軍坐山觀斗的荒唐局面,“惜留猛虎著深山,射殺恐畏終身閑”諷刺韓弘擁兵自重不愿討平淮西的事實。
外患內戰(zhàn)給百姓帶來的不幸更是苦不堪言。張籍《董逃行》:“……亂兵燒我天子宮。宮城南面有深山,盡將老幼藏其間。重巖為屋橡為食……聞道官軍猶掠人……。”外患內戰(zhàn)已使人民無處安身,只得藏匿深山以橡為食。王建《送衣曲》“愿身莫著裹尸歸,愿妾不死長送衣”和《古從軍》“金瘡生肢節(jié),相與拔箭簇。聞道西涼州,家家婦人哭”描寫戰(zhàn)事已剝奪了百姓對生存的選擇。
張籍王建從人文關懷出發(fā),以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和敏銳的洞察力,以“善言情”、“善征事”的寫實風格,對百姓生活進行了多角度深層次地描寫,揭示和發(fā)掘現實社會矛盾和問題的實質,體現出深沉濃郁的人文情懷。
張籍王建一生都主要生活在德宗、憲宗、穆宗時代,目睹了安史之亂后唐朝走向衰落的過程?!睹娦颉吩疲骸爸问乐舭惨詷?,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質實的人格精神追求和深層文化心理積淀在張籍王建具有濃厚民族特征的愛國情結中,反映在寫實性很強的詩歌作品中。他們以儒家齊國平天下的強大內驅力,心系著國家與民眾的命運,以“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孟子·公孫丑下》)的強烈責任感把個人抱負和使命與愛國情懷若融為一體,執(zhí)著于胸懷天下的價值追求,“始終將極大的智慧,極豐富的情感,直至無數英杰的生命傾注于知識分子理想人格的建構中”。
安史之亂后,由于王朝控制力下降、防務松弛、軍隊戰(zhàn)斗力減弱以及各藩鎮(zhèn)擁兵自居,西北回紇等少數民族經常在邊境恣意騷擾,吐蕃伺機東進攻陷隴右河湟一帶,后攻入長安,代宗遁逃陜州(今河南陜縣),唐王朝東西兩京(洛陽、長安)都曾幾度失陷,甚至德宗時竟與吐蕃屈辱講和,承認被占州縣權屬吐蕃。張籍《涼州詞》(其一):“邊城暮雨雁飛低,蘆筍初生漸欲齊。無數鈴聲遙過磧,應馱白練到安西?!痹娋錅赝裰S刺了統治者的腐朽蛻化,同時對不思收復失地邊將的失職和軍隊戰(zhàn)斗力的喪失表示了憤慨。王建約貞元十六年(800)左右到元和元年左右投身幽州劉濟幕府,約元和元年到元和三年在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于頔幕府,約元和四、五年到元和七年左右在魏博田季安、田懷諫、田弘正幕府,正是三任地方,五個諸侯(節(jié)度使),“十三年”。王建在幽州幕期間曾兩次出使,寫有《夜看揚州市》、《維揚冬末寄幕中二從事》、《汴路即事》等詩,曾跟隨幕主出征塞外,感受著“弓劍不離身”(《從軍后寄山中友人》)戎馬倥傯的生活。王建以詩句“以茲喻臣下,亦可成邦國”(《壞屋》)闡明了自己濟世興邦的人文理想,這是在儒家人文關懷宗旨下憂患意識的直接反映。
張籍王建有很多作品都表現出了對國家前途命運的關懷。張籍《涼州詞》、《關山月》、《隴頭行》、《將軍行》、《征婦怨》等以寫實風格反映邊塞戰(zhàn)事,《吳宮怨》、《楚宮行》、《洛陽行》等寫統治者荒淫誤國。張籍《涼州詞》云:“鳳林關里水東流,白草黃榆六十秋。邊將皆承主恩澤,無人解道取涼州。”鳳林關在唐代隴右道河州(治所在今甘肅臨夏)境內,位于黃河南岸,從代宗寶應(762)廣德(763—764)年間全部被吐蕃占領到張籍寫此詩時已有六十年之久。張籍對“承主恩澤”、“坐擁高牙,都忘敵愾”的邊將予以了譴責和諷刺,甚至發(fā)出“誰能更使李輕車,重取涼州入漢家”(《隴頭行》)的焦慮呼聲,充分體現出深沉的愛國情懷。
王建邊塞詩《關山月》“凍輪當磧光悠悠……照見三堆兩堆骨”,突破感傷離別的舊旨,著眼描摹邊地衰颯蕭殺之景,以漢喻唐,對軍旅苦辛之況予以實錄式反映,“聞道西涼州,家家婦人哭”重筆硬收令人回想起涼州四十年的陷沒。其《華清宮》則寄予了作者深沉的興亡之感,其《隴頭水》、《古從軍》、《思遠人》、《遼東行》、《塞上》等寫征戰(zhàn)之苦的詩作,皆是愛國篇章中的力作,其《塞上》“漫漫復凄凄,黃沙暮漸迷。人馬故鄉(xiāng)立,馬過舊營嘶”,描寫了征夫不堪其苦、思念家鄉(xiāng)的心理感受。
以人為本是中國人文精神的精髓,作為傳統精髓文化的承載者、傳播者,張籍王建在追求經世濟民的理想中以“立言”的形式對現實政治進行著近距離地觀察和反省,其拯時濟世的積極入世思想、關心黎民悲慘命運的人本思想、關注國家命運的憂患意識和愛國精神,闡釋了“天地之性人為貴”的精神旨歸,以及“民以君為心,君以民為體”、“君以民存,亦以民亡”的民惟邦本思想(《禮記·緇衣》),其高揚的主體意識、寬廣的人文情懷和崇高的精神風范賦予了他們深沉的仁愛胸懷和珍視生命的德政思想。張籍王建詩歌以道自任、窮善其身達濟天下的人文情懷迸發(fā)出源遠流長的文化魅力,具有很強的民族感召作用。
[1]杜維明.儒家傳統的現代轉化[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
[2]韓愈.韓昌黎全集·舉薦張籍狀(卷三十九)[M].北京:中國書店,1991.
[3]周勛初.唐語林校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7.
[4]抱犢山人.唐詩一萬首·讀張籍古樂府[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
[5]于智榮.賈誼新書譯注·大政上[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