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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村人物
    ——柳大郎

    2011-08-15 00:49:13遼寧劉志鐵
    遼河 2011年7期
    關(guān)鍵詞:豆腐坊人兒大戶

    遼寧/劉志鐵

    鄉(xiāng)村人物
    ——柳大郎

    遼寧/劉志鐵

    柳大郎是影匠。柳大郎唱影不是祖?zhèn)鳎前氲缹W(xué)的。柳大郎他爺爺是趕馱子的,走口里,一年一個(gè)來回。上秋的時(shí)候,販山貨去口里;入了冬,再從口里販布回到口外老家。柳大郎他爺爺四十六歲那年,從口里趕著七八頭牲口,滿載著各種上好的花布往家走,走到青龍河菠蘿樹一帶遇到了土匪,不但劫了財(cái)物,還差點(diǎn)送了命。柳大郎他爺爺嚇破了膽兒,就此罷手,再也不趕馱子了。不但自己不趕馱子了,也不讓兒子趕馱子。不讓趕馱子,柳大郎他爹就給鄰村的“郭記豆腐坊”當(dāng)了學(xué)徒,學(xué)做豆腐。三年學(xué)成后,柳大郎他爹也開了個(gè)豆腐坊,叫“柳記豆腐坊”,打出了自己的旗號?!傲浂垢弧弊龅亩垢h(yuǎn)近聞名,聲震半個(gè)熱河省,連百十里外的滿州國縣衙里的老爺也打發(fā)人到“柳記豆腐坊”來買豆腐。柳大郎他爹有兩個(gè)兒子,柳大郎和柳二白。柳大郎他爹原打算讓哥倆都學(xué)做豆腐,但柳大郎不樂意。不樂意不是嫌惡做豆腐沒出息,或是湯湯水水的埋汰,而是聞不了豆腐的腥味兒。柳大郎他爹做了一輩子的豆腐,柳大郎吃他爹做的豆腐不超過三塊。就是因?yàn)槭懿涣硕垢男任秲海罄刹鸥粨芟玛P(guān)東地走了。

    在遼西一帶,關(guān)東指的是黑龍江。去黑龍江不說去黑龍江,都說下關(guān)東。黑龍江地廣人稀,不愁找不到活兒,有活干就餓不死人。下關(guān)東的人干什么的都有,扛活的,淘金的,伐木的,放山的,拾荒的。柳大郎是奔拾荒去的。拾荒就是撿莊稼。柳大郎在家時(shí)聽人說,關(guān)東耕地多,都是好地,壟頭兒也長,站在這邊往那邊望,一眼望不到頭。因?yàn)橄亩潭L,又多種黃豆,黃豆耐寒。收黃豆不像遼西這疙瘩,小心翼翼的,嘣地上一個(gè)豆也得撿回來。聽說關(guān)東人收黃豆用一尺長的彎月大鉤鐮,像割柴火一樣歘歘歘放鋪?zhàn)印|S豆粒子四處開花,滿地焦黃,沒人管,任人去撿。還聽人說,有能撿的,一個(gè)秋天下來,能撿多少多少麻袋。柳大郎雖不喜歡吃豆腐,聞到豆腥氣就暈。但卻知道做豆腐用的是黃豆,黃豆值錢,他爹的豆腐坊常因?yàn)闆]本錢買黃豆而關(guān)門。豆腐坊一關(guān)門,他爹就悶得慌,就拿追雞攆鴨子打老婆罵孩子解悶兒。

    柳大郎下關(guān)東就是想去拾荒撿黃豆。

    柳大郎是偷著跟人走的。臨走前一天晚上,柳大郎從他爹黑黢燎光的木頭錢匣子里抓了一把銅錢兒。第二天起個(gè)大早,趁他爹在套驢磨豆腐,就溜出門蹽桿子了。

    下關(guān)東路途遙遠(yuǎn),道上也不太平。柳大郎他們走了差不多半年,在牡丹江一個(gè)叫臥虎山的地方,遇到了土匪,一幫人被沖散了。柳大郎腿快,聽到槍響,兔子似的撒腿就跑。翻過幾道山梁,穿過了幾條溝,才漸漸地收住腿。開始時(shí)還為自己腿快慶幸,過后一打量,才知道壞了,自己落單兒了。落單兒倒也沒什么大不了,問題是兜里的幾枚銅錢也在剛才穿溝越嶺時(shí)不知顛達(dá)到哪兒去了,上上下下摸個(gè)遍,一枚都沒剩下。錢沒了也不怕,大不了要著吃,也不至于餓死人,怕的是這里荒無人煙,走出半天的路,聽不到一聲雞叫。柳大郎胡摸亂撞地走了兩天兩夜,第三天天黑,來到一個(gè)看場的窩棚里。柳大郎又饑又累,靠著一堆亂谷草,一下子就昏睡過去了。

    是一個(gè)唱影的影匠班子把柳大郎給救了。影班子的頭兒姓周,人稱老周,祖籍山西,前清時(shí)逃荒過來的,三代影匠。周影匠他們發(fā)現(xiàn)柳大郎時(shí),柳大郎正發(fā)著燒,嘴里說著胡話。

    影班里其他影匠都反對帶著柳大郎,說是一個(gè)快死的人了,明顯是個(gè)累贅。還說,死了倒還好了,怕的是不死,不死就得吃飯。多一個(gè)人,就多一張嘴。多一張嘴分粥喝不是小事。

    老周不以為然。老周說:“好歹是一條人命,看不著也就罷了,看著了假充沒看著,心里不落忍?!庇终f:“說了歸齊,也是個(gè)緣分,荒山野嶺的,別人沒遇著,偏偏就讓咱們遇著了,這里面就有個(gè)定數(shù)。或者是上輩子咱欠了他的,欠了他的咱還他,也就省心了;或者是上輩子咱沒欠他,沒欠他卻救他,算他欠咱們的,那下輩子他再還咱們,都不白搭?!?/p>

    老周這么一說,別的影匠都不吱聲了,七手八腳地把柳大郎抬上了小驢車。

    小驢車是雇來的。趕車的老胡伸長脖子看看柳大郎,說有氣中,要沒氣可別拉,晦氣。

    柳大郎在小驢車上躺了三天。三天吃了六頓飽飯,身體開始漸漸復(fù)原。身體不好時(shí)白吃白喝人家的,有情可原;身體好了還賴著不走,就說不過去了。第四天早上,柳大郎給老周磕了個(gè)頭,告辭想走。

    老周說:“人生地不熟的,你往哪走?”

    柳大郎說:“去拾荒撿黃豆?!?/p>

    老周和其他影匠聽了都樂了,說:“你小子做夢娶媳婦想得美,哪有那么多黃豆給你留著。要是真事兒就好了,咱們影也別唱了,都去撿黃豆得了?!?/p>

    又說:“闖關(guān)東是鬧著玩的?哪個(gè)不是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九死一生的,說不定啥時(shí)候,小命就丟了?!?/p>

    又說:“你爹你媽也真舍得你,真格地就放心讓你一個(gè)孩子闖關(guān)東?切?!?/p>

    話說到這兒,柳大郎眼圈紅了,說自己離家時(shí)爹媽根本不知道。

    老周說:“算了吧,反正多你一張嘴,影班子也困難不到哪兒去,不嫌乎我這廟小,就留下,有我們一口吃的,也餓不著你;等以后有了好路子,你再走你的,咱也不耽誤你發(fā)財(cái)?!?/p>

    柳大郎又給老周磕了個(gè)頭,就留在了影班子。

    柳大郎跟著老周的影班子流浪關(guān)東。柳大郎不會唱影,就做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搭臺子,拆臺子,搬鋪蓋卷,跑幾十里買麻油,給燈添油;哪個(gè)影匠拉稀跑肚了,跑藥鋪?zhàn)ニ?,抓回了藥再熬藥;給老周端過洗腳水,倒過尿盆。柳大郎小時(shí)候念過兩年私塾,眼面前的字都認(rèn)得,所以沒事時(shí)就看影卷。白天看影卷,晚上拎個(gè)麻油筒等著給燈添油。添油不是總添,一晚上也就添個(gè)兩三回。不添油的時(shí)候,就坐在臺上聽老周他們唱影。柳大郎記性好,白天看的影卷,晚上還記得,所以聽影就聽得十分明白。不但聽得明白,一句一句的詞和人物情節(jié),都記在心里了。白天再跑三十里地去鎮(zhèn)上打麻油時(shí),就不寂寞了,把昨晚上聽來的,一句一句重復(fù)著唱。時(shí)間長了,耳濡目染,柳大郎也能有滋有味地哼哼上幾段了。柳大郎喜歡唱大丑。柳大郎的嗓音有點(diǎn)沙啞,唱大丑,別有一番味道。

    人干啥都講究一個(gè)運(yùn)氣,運(yùn)氣來了,你躲都躲不開。有一次,影班子在高家店一個(gè)老財(cái)主家唱院影。財(cái)主姓高,人稱高大戶。高大戶萬貫家財(cái),良田千頃,深宅大院五進(jìn)數(shù)十間。遺憾的是奔五十的人了,卻沒得一個(gè)兒子來接續(xù)祖基。高大戶十分慪火,小老婆都娶了三房,養(yǎng)了一堆丫頭,硬是沒養(yǎng)出來一個(gè)帶把的。五十一歲那年開春,三姨太肚子里又懷上了。本來高大戶并沒指望她能生出兒子來,也就沒怎么高興。沒承想,入了冬,三姨太還真給他生出個(gè)兒子來,樂得高大戶一個(gè)五十多歲的人,接連蹦了三四個(gè)高兒,下令搭敞棚施粥十五天,連唱八臺大影。

    唱影請的就是老周的影班子。

    高大戶吩咐:“為感念神明佑我高宅,賜我子嗣,就唱《封神榜》。”

    又吩咐:“除管吃管住外,影匠每天每人一塊大洋;給我鉚足了勁唱,唱好嘍,另外還有賞錢?!?/p>

    頭天晚上,高大戶讓長工宰了一口肥豬,豬肉粉條大鍋燉,大盆子上,管夠。

    也是時(shí)間長沒見著葷腥了,唱丑的老霍就吃多了。一個(gè)影匠,三頓飽兩頓饑的,腸子和胃凈裝那些爛菜幫子野菜團(tuán)子了,冷不丁一見著油水,就受不了了,先是咕嚕咕嚕響,然后就開始下墜躥稀。躥稀倒也沒啥,躥個(gè)一兩次,耽誤不了唱影,問題是躥起來沒完了。躥一次剛回來,褲腰帶還沒系緊,又貓腰撅腚地小跑著往外蹽。不躥的時(shí)候也不行,不敢使勁唱,一使勁下面就往外鼓,像要有東西冒出來。

    老周當(dāng)時(shí)就急出一帽頭子汗:“人家高大戶五十得子,請影謝神,這是小事?這要整砸嘍,得了嗎?”情急之下,老周想到了柳大郎。柳大郎不敢上,被老周連推戴桑整臺上去了。沒上臺時(shí)心突突,大腿肚子哆嗦,上了臺,反而鎮(zhèn)靜了。萬事開頭難,頭三腳難踢。頭三腳踢出去了,剩下的就好說了。柳大郎頭三腳踢得不賴。柳大郎學(xué)著別的影匠的樣子,掐著喉嚨,使勁揪著喉結(jié)處的那塊皮,咧著嗓子嚎。唱著唱著,入了戲,忘了形。還模仿老霍,隔三差五地來兩句諢科,逗得臺下看影的人前仰后合地笑。雖是模仿老霍,卻比老霍技高一籌。老霍諢嗑發(fā)笨,讓人一聽就聽出假來,一聽就知道是老霍自己胡謅的。柳大郎的諢嗑來得巧妙,不露痕跡,能夠和戲文渾然一體,讓人覺得諢嗑不是柳大郎說的,是戲里的人物說的。

    影匠老霍的幾泡愣稀,成就了柳大郎。高家店高大戶的頭臺影,柳大郎一炮打響。頭天晚上剛一剎臺,老周就照柳大郎的屁股踹了一腳,說:“你小子,有尿,幾年的飯,沒白喂你?!?/p>

    但老霍躥稀是吃肉撐的,不是啥大毛病。躥了一晚上,把東西都躥出去了,也就好了。老霍好了,唱丑的還是老霍,柳大郎還去管他的老本行,跑幾十里去鎮(zhèn)上油鋪打麻油,給燈添油。第二天第三天就這樣過去了。到第四天頭上,東家高大戶找到老周,說:“咋不讓頭天晚上那小伙子唱了呢?”

    老周說:“那小伙子是跑腿打雜的,頭天晚上老霍跑肚,他臨時(shí)頂缸?!?/p>

    高大戶說:“每天多加兩塊大洋,你還叫那小伙子唱。”

    老周聽小道消息說,是高大戶三姨太的一個(gè)使喚丫頭樂意聽柳大郎唱。這丫頭叫紅葉,十六歲,是三姨太從娘家?guī)н^來的。紅葉不會聽影,聽影匠們吱吱呀呀地唱,就像聽夏天山坡子上嗚嚶哇叫,只覺得鬧得慌,聽不出四五道六。以前唱影,紅葉都躲在屋里不出去。這回,因?yàn)闈M大院里一片喜氣,熱火朝天,就忍不住出來看看,本打算打一繞就回去了,誰承想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柳大郎唱影。按理兒,一個(gè)使喚丫頭,不至于讓高大戶巴巴地去找老周,每晚寧可多搭兩塊大洋,要求換人。其中原委,除了高大戶和紅葉,別人都不知道。紅葉表面上是三姨太的使喚丫頭,背地里已經(jīng)成了高大戶的人了。要不是三姨太生了兒子,高大戶就收紅葉為第四房小老婆了。三姨太生了兒子,事才緩了下來。

    這事兒讓老周嘬牙花子。換人吧,老霍跟自己這么多年,說功勞有功勞,說苦勞有苦勞,事好辦,話不好說;不辦吧,東家發(fā)話了,頂著不換人,也不是事兒。不是事兒倒不是高大戶財(cái)大氣粗,老周不敢惹,或者是舍不得每晚多加的兩塊大洋,而是你吃人家喝人家,就得隨人家的意,不能逆著東家。老周埋怨老霍,說了歸齊,事還賴?yán)匣糇约?,沒成色。他要是不拉肚,就不會有這事兒;拉肚也行,拉就拉個(gè)十天八天的,事兒也就過去了,偏偏他拉一天就不拉了。埋怨歸埋怨,老周掂量來掂量去,還是去找了老霍,把事兒和老霍說了。

    老霍半天沒吱聲。然后嘆口氣,說:“中,沒事?!?/p>

    嘴里說沒事,心里卻別扭著。有毛病讓人頂了,不算寒磣;沒毛病讓人頂了,那就忒寒磣了。單是寒磣,也就算了。寒磣個(gè)一天兩天,過過火,也就感覺不出寒磣了。問題是這叫讓人家給蓋帽兒了,栽大跟頭了。老霍越想心越窄巴,第二天一早,跟老周說要去打麻油。老周不讓他去,說還叫柳大郎去,反正白天也不唱影。老霍笑了笑,說該干啥干啥。老周就讓他去了。到了晚上老霍沒回來。第二天早上還沒回來。老周派人到鎮(zhèn)上油鋪去問,油鋪伙計(jì)說根本沒看著人兒。老周才知道老霍是磨不開面兒蹽桿子了。

    老周跺著腳:“這老霍,心眼咋就這么小呢,針鼻似的?!?/p>

    過后,老周又后悔沒多拿兩塊大洋給他。

    黑天唱影,白天睡覺。影匠們睡覺在東家的偏棚子里。偏棚子實(shí)際是牲口棚。五間草房,三間圈牲口,另兩間堆草料。有一鋪炕,是兩間屋的通長大炕,平時(shí)喂牲口的住,有走道路過耍雜耍找宿的,也在這鋪炕上住。老周他們就睡在這鋪炕上。柳大郎白天不睡覺,耽誤半宿覺對他來說不算事兒,他在老家時(shí),幫爹磨一宿豆腐,白天也不睡。柳大郎不睡覺,就在牲口棚前面溜達(dá),看紅葉在不遠(yuǎn)處洗尿布,晾尿布。洗完尿布的臟水得倒到牲口棚拐角那兒去,有五十米遠(yuǎn)。紅葉趔趔巴巴地拎著一桶臟水去倒,柳大郎看見了,就趕緊接過紅葉手中的臟水桶。

    倒完臟水,把木桶遞給紅葉的時(shí)候,紅葉說:“把你衣服拿來洗。”

    柳大郎就把衣服拿來讓紅葉洗。

    老周悄悄囑咐柳大郎:“少招惹人家女人,吃四方飯的人,最忌的就是這個(gè),記住了?”

    柳大郎點(diǎn)頭,說記住了。

    八臺影唱完,老周的影班子走了。準(zhǔn)備沿牡丹江而下,奔依蘭和林口。冬天天短,走出四十里地,天就黑下來了,左近沒有村落,更無店鋪。天又落下雪來。恰好,路邊有一個(gè)廢棄的場窩棚,窩棚邊上還有一堆雜亂的谷草。老周他們就把谷草鋪在地上,坐在上面躲避風(fēng)雪。半夜時(shí),聽到外面窸窣地響。初時(shí)以為是野牲口,等那窸窣聲來到窩棚口,才知道是一個(gè)人。柳大郎第一個(gè)跳起來。他認(rèn)出那人是紅葉,盡管她渾身上下差不多被雪裹住了,但他還是認(rèn)出來了。紅葉顯然不知道窩棚里有人。柳大郎跳起來時(shí),紅葉媽呀一聲,撒腿就跑。柳大郎趕緊喊紅葉紅葉。紅葉聽出了柳大郎的聲音,停下了。

    雪地里,紅葉撲到柳大郎懷里,嗚嗚地哭了。

    老周看著雪地里的人影,說:“完了,禍?zhǔn)聛砹?。?/p>

    雪一直在下,黑夜里處處放射出一種銀白的毫光。

    天還沒亮,老周帶著影班子改道進(jìn)了吉林境。

    老周的影班沿牡丹江上行到敦化,在敦化唱了二十多天,又來到了安圖。在安圖停留一個(gè)月,又來到了汪清。影班就是在汪清的懸羊鎮(zhèn)出的事兒。懸羊鎮(zhèn)在懸羊山下,是汪清東北有名的一個(gè)大鎮(zhèn),上千戶人家。街上店鋪一個(gè)挨著一個(gè),糧店、飯館、棉花鋪、銀飾鋪、狗肉鋪,燒酒鋪,街兩邊還有不少小商小販,或挑擔(dān)子,或推木輪小車,沿街叫賣。油條,燒餅,豆腐腦,餛飩,炒瓜子,冰糖葫蘆,樣樣都有。見這里熱鬧,老周就決定先不往前走了,在懸羊鎮(zhèn)過年。

    鎮(zhèn)上的幾個(gè)商家湊份子,請老周的影班唱了三臺影,唱的是《五峰會》。頭一晚,挺好。第二晚,出事了。影剛開臺沒一會兒,看影的人群里就有些騷動,好像有人在大聲叫嚷。影匠們開始都沒在意,以為誰和誰有矛盾,看影時(shí)又碰到一起,整起來了。這是常事,不稀罕,走八方賣藝的人什么都見過,值不得奇怪。但接下來老周他們便覺察出了不對勁,叫嚷聲好像是沖臺上來的:

    “什么雞巴玩意兒,會唱吧?不會唱走人!”

    “以為懸羊鎮(zhèn)是好糊弄的嗎?豬鼻子插大蔥,裝什么相!”

    老周和影匠們都吃了一驚:莫非懸羊鎮(zhèn)有高人,沒拜到挑理兒了?

    接下來再一聽,又感覺話頭不對:

    “臺上那個(gè)妞是干啥的?讓妞唱?!?/p>

    “對,讓妞唱,妞唱好聽,哈哈哈……”

    “誰不樂意聽妞唱啊,對不對?細(xì)聲細(xì)氣的。誰樂意聽大老爺們兒咧咧啊,一張嘴就驢似的,讓妞唱!”

    “妞唱不唱?不唱砸臺子,砸!”

    臺子在晃,燈也跟著晃,柱子和木板嘎吱嘎吱響。老周和影匠們趕緊跳下臺子。紅葉哆嗦著身子躲在柳大郎身后。

    老周抱拳說:“各位爺,小的無知,多有得罪,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一個(gè)臉上帶著刀疤的人走過來,用手扒拉開老周,走到柳大郎跟前,說:“你叫柳大郎?”

    又伸長脖子看看紅葉:“這妞不賴,你小子還真有點(diǎn)艷福。我還納悶?zāi)?,一個(gè)丫頭,還犯得上費(fèi)這么大操持?嘁,鬧半天,是個(gè)大美妞。可惜啊,你們緣分淺,到此為止了?!?/p>

    刀疤臉回頭一擺手,輕描淡寫地說:“弟兄們,砸折他一條腿?!?/p>

    一頓拳打腳踢之后,柳大郎折了一條腿,趴在地上起不來。

    刀疤臉說:“把妞帶著,撤?!?/p>

    走了幾步又回來了,對驚魂未定的老周說:“得罪,你老多擔(dān)待,受人錢財(cái)與人消災(zāi),沒辦法,弟兄們就是吃這碗飯的?!焙髞砝现懿排靼祝@幫人就是牡丹江臥虎山上的土匪。紅葉私奔后,高大戶窩囊了好長時(shí)間,越想越憋氣。要是一般的丫頭,跑了也就跑了,算不了啥。問題是紅葉不是一般的丫頭。不一般不單是紅葉長得好看,或者是紅葉是三姨太的人,而是表面上是丫頭,暗地里早已是高大戶的人了。方圓幾十里,高大戶動別人的女人可以,但還沒有人敢動他高大戶的女人。高大戶琢磨了好幾天,終究咽不下這口氣,于是叫伙計(jì)背上兩百塊大洋,親自進(jìn)臥虎山拜見大當(dāng)家的許大棒。答應(yīng)事成后,再加三百大洋。

    傷筋動骨一百天。為給柳大郎治腿,影班就一直在懸羊鎮(zhèn)住了下來。第二年開春,柳大郎的腿好了,但留下了殘疾,點(diǎn)腳子。影班離開懸羊鎮(zhèn)的時(shí)候,柳大郎沒有跟影班走,獨(dú)自一人返回牡丹江高家店尋找紅葉。路上走了兩個(gè)半月,到高家店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是夏天了。柳大郎不敢貿(mào)然闖進(jìn)高家,在門口蹲了兩天,沒見著紅葉。去莊里打探消息。一個(gè)老婦人告訴他,紅葉被抓后,還沒等回到高家就死了。老婦人還告訴他,離這兒二十里,有個(gè)地方叫鹿兒跳。紅葉走到鹿兒跳,假裝說去解手,趁人不注意,就從鹿兒跳跳下去了。

    柳大郎買了很多燒紙,去了鹿兒跳。鹿兒跳是一面很陡的石崖,高數(shù)十丈,一片火紅的顏色。崖下是一片亂石灘,并沒有樹木。柳大郎在崖下燒了紙,紙灰順著石壁飛起來,一直向崖頂上飛去。柳大郎聽老人說過,燒紙時(shí),紙灰飛起來,說明那邊的人已經(jīng)收到了。柳大郎看著飛起來的紙灰,眼里流下淚來,但沒有哭出聲,臉上的表情也很平靜。

    柳大郎在牡丹江高家店一帶流浪了三年。三年里逢年過節(jié),他都來鹿兒跳給紅葉燒紙。其間,他打過短工,當(dāng)過挑夫,也拾過荒撿過黃豆。

    全國解放后,柳大郎回到了遼西老家?;貋頃r(shí),他的爹媽早死了,豆腐坊傳給了老二柳二白。柳二白說:“要不咱哥倆合開?”

    柳大郎說:“不,我聞不了那味兒?!?/p>

    柳大郎回來時(shí)四十多歲,以后一直未娶。未娶不是說他歲數(shù)大了娶不上,或者是眼面前的女人沒有他相中的,而是沒有那份心情。柳大郎后來沒唱過影。不唱影,但他喜歡摳影人兒。柳大郎摳的影人兒,材料用的是驢皮。一張?bào)H皮,要經(jīng)過泡皮、刮皮、漿皮、燜皮、雕刻、著色、上油、連綴成型等二十幾道程序。柳大郎摳的影人兒越來越精致,縣文化館還來人拜訪過他,拿走了一些影人兒,說是要參加什么展覽。

    傳言說,柳大郎有一個(gè)最好的影人兒,是他用了一年時(shí)間摳成的,但從不示人。有人提起,柳大郎只是一笑,說:“沒有的事?!?/p>

    柳大郎七十五歲死的。死之前,他從褥子底下拿出一個(gè)影人兒。影人兒高二尺,黑發(fā)盤髻,單鳳眼,鼻梁挺直,非常精致,看得出,從選料到制皮到雕刻等諸般工序,柳大郎是下了一番工夫的。柳大郎把影人兒交給二弟柳二白,說:“把她跟我一塊堆埋嘍?!?/p>

    誰都不知道,這個(gè)影人兒有名字,叫紅葉。

    book=24,ebook=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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