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殉

遼寧/鄭德庫

正是農(nóng)歷八月天，海風(fēng)徐徐，海浪悠悠，白沙灣里的鱸柞子發(fā)了窩。

休假回鄉(xiāng)，用地鉤釣海鯰魚釣?zāi)伭?，我便隨本家德華三哥的摳蜆子船出海，本想換換心情，碰碰運氣，沒想到一碰卻碰到了鱸柞子成群圍著船轉(zhuǎn)場面，魚們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爭著搶著前來上鉤，我一人一竿，一氣竟釣得百十條之多，釣到后來，直釣得心里有點兒發(fā)虛，不敢下鉤了。

魚汛很快傳開，同時也驚動了我們鄭家最年長者恩普三伯。年已八十有三，又有中風(fēng)后遺癥的這位吃完燉魚，喝完老燒，做出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個出格的，同時也是令晚輩們哭笑不得的決定，只見他抖索著雙手，翻出多年不用的釣魚家什，一面擺弄，一面口齒不清地嘟囔，非讓兒子德華明天帶他出海釣魚不可。

一旁幫著德華三哥拴鉤配線的我驚詫得咬緊了舌頭。

德華三哥知道這位活祖宗又要添亂了。

這一帶海邊，南至白沙山北到熊岳河口，我們鄭家趕海是有一號的。解放前后，仙人島后礁海灘就兩家網(wǎng)鋪，一家是號稱四大龍王爺?shù)牧旨遥硪患揖褪俏覀冟嵓摇?/p>

鄭家趕海，以王權(quán)譬喻，是我爺爺賣地拴船置網(wǎng)打下的天下，我們這一脈是正宗。從祖墳查墳頭算起已出了五服的恩普三伯所在的另一脈，趕海的幾位最早只是我家的雇工，頂多算個鐵帽子王、兵馬大元帥什么的。不過這幾位常年在海上，又有著過人的趕海天賦，就出了名聲，尤以德字輩的“大耗子”德全、“二偏口”德安哥倆為最，海邊上提起，人人翹大拇指。

我們這一脈，自爺爺滿潮時帶船落水死后，我大伯子承父業(yè)趕了一輩子海，只是老人家的技藝平平，尤其搖櫓時那碩壯的腰肢舞蹈般扭動，船卻不出快，成了漁窩棚里喝酒時的談資。我父親經(jīng)歷了與我爺爺波濤間近在咫尺的生死離別，便對大海多了一份敬畏，也多了一份說不出的感情，趕海呢也是幾離幾回，算不上純正的漁民。下一代的德字輩，務(wù)農(nóng)的務(wù)農(nóng)，進(jìn)城的進(jìn)城，等我們兄弟休假回鄉(xiāng)趕點小海，已是休閑旅游性質(zhì)。因此，鄭家趕海的名與實，已徹底被恩普三伯的一脈篡了位。

而這一切開始于恩普三伯的一次充滿傳奇色彩的表演。

恩普三伯虛歲十六時，就領(lǐng)著兩個侄兒——與他同歲的“大耗子”德全、小一歲的“二偏口”德安到我家的網(wǎng)鋪干活。當(dāng)時的三伯人小，可苦慣了，活干得好，也會來事兒，很討我爺爺喜歡，待他比自己的兒子還親，很讓我大伯和我父親嫉妒。

三伯是一個天生的思想者，什么都愛琢磨，琢磨人，琢磨事，總會琢磨出高人一頭的道道兒，不到兩年就出息成一個挺不錯的小把頭。特別是觀測天氣，什么節(jié)令物候、風(fēng)云征兆、日暈月華他都有自己的獨到見解，有時甚至就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帶有預(yù)知性質(zhì)的直覺。而正是靠著這種神秘的直覺，使我們鄭家網(wǎng)鋪躲過了一場劫難。

初秋，三伯帶著我父親和兩個侄兒出船趕早海，放流網(wǎng)打鲅魚。下完網(wǎng)天還沒亮透，船就叼錨等待。

其時是三伏尾，空氣中是霧非霧，天邊是云非云，一種難以琢磨的天氣征兆，透著一種神秘，三伯就格外多了一份小心。

也就是半個時辰，三伯似乎聽到海水中傳來了嗚嗚的低鳴，便果斷命令拔錨棄網(wǎng)，回船上岸。

我父親看看流網(wǎng)拴著標(biāo)志，竹竿上一紅一黑的三角旗呼啦呼啦地抖動，心里似乎有些不忍——當(dāng)年的流網(wǎng)都是用繭絲織的，極貴，一掛網(wǎng)要值二畝地的價錢。

三伯卻咆哮如雷，“這是武反天，顧命吧！”

于是船開始往回駛。

沒風(fēng)，三伯為防那反風(fēng)可怕的風(fēng)頭，也不讓升帆。他把舵，舵兩邊是一邊一張櫓，剩下的三人輪流著拼命地?fù)u。漸漸，船眼瞅著進(jìn)套（海灣）了，那遠(yuǎn)處的低鳴卻陡然增大起來，帶著令人心悸的恐怖。雖然還是沒風(fēng)，卻起了浪，而且是一排排小山似的涌浪，顯示著風(fēng)暴來臨的巨大能量和破壞力，船隨即就進(jìn)入了隨波逐流的狀態(tài)，兩支櫓再也繃不上勁，發(fā)不出力，船舵也隨著涌浪一下高高翹起，一下又狠狠地扎進(jìn)水里。

不早不晚，就在這時，那蓄足了勢的一場罕見的風(fēng)暴終于來了，剎那間天和海融為了一體，翻滾咆哮，仿佛是世界末日來臨。三伯見狀，讓我父親等三個跳進(jìn)船艙，左右各探出一支櫓，盡可能地增加船的平衡。自己則幾乎把身體壓到了舵把上，一腿跪地，竭盡全力控制著船的航行。就這樣，憑著三伯的機(jī)警，也憑著三伯的臨危不懼的應(yīng)對，船竟平平安安地回來了，更令人驚奇的是，船到岸時借著涌浪和強(qiáng)風(fēng)，竟飛一樣沖上了海灘，船尾離開咆哮著的卡邊浪的浪頭有一米多的距離。

三伯等躺倒在海灘上，一任狂風(fēng)掛起的海沙吹打。過了好一會，三伯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腿膝蓋處磨得露出了骨頭，黏稠的血蚯蚓一樣爬到了腳面。

第二天傍晚，三伯帶我父親等再次出海，找回了滾成了粗碩繩狀的流網(wǎng)，里面裹得全是掉了皮破了肚子的鲅魚。這樣的隔了潮的魚只能鹽漬，于是幾天后村里人都一律的高粱米水飯，津津有味地吃著這我們鄭家白送的咸鲅魚。

渤海灣這一場海難成就了三伯的名號。然而三伯終于離開大海到外面的世界去闖蕩，結(jié)果命運將他抬到令人羨慕的高度之后，又狠狠地將他摔到地上。最后還是我爺爺收留了他，好吃好喝養(yǎng)好了他腳上的槍傷，捆了他七天七夜戒了大煙，花了二十大洋給他娶了媳婦，又把我家的一處兩間半的房子借給他住——不久開始的土改就把房子分給了他，等于我爺爺白送。

現(xiàn)在的三伯垂垂老矣！

稀疏的胡須和掉得沒了幾根的眉毛，都潔白如玉透著仙氣，點綴在他那氣色紅潤的臉上，顯得慈眉善目，似乎又回歸到老小人的純真狀態(tài)，只是又寬又闊的額頭似乎在訴說著其曾經(jīng)的過人智慧和冒險精神。

三伯仍在抖抖索索地擺弄著他那不知有多少年歷史的釣魚家什，神色十分的專注?？次倚U有興趣兒，似乎找到了一個難得的知音，便開講，語調(diào)是老年人特有的絮叨，卻是難得的海上見聞和感悟。

——咱們老鄭家趕海，你們德字輩的，就數(shù)德全、德安啦，那還是我?guī)С鰜淼摹Ｐ∫稽c的，我一個都沒看好，你隨你爹，帶那么一點兒天分，可又念書進(jìn)城了，再沒人了。趕海趕到最后靠的就是腦袋。那船跑八面風(fēng)，人就得長十六個心眼。要想鬧玄打魚放蠶，放蠶咱沒干過，但至少不易喪命，趕海打魚呢弄不好老本就沒了?？稍捳f回來，海邊的人都愛趕海，這是人骨子里的東西，咱們老鄭家的人這種東西更多些。

——跟你說，我趕海的時間不算太長，可海上的活計我都精通?，F(xiàn)在的趕海，機(jī)器動力，衛(wèi)導(dǎo)定位，又有天氣預(yù)報衛(wèi)星云圖，加上鋪天蓋地的尼龍網(wǎng)，還叫什么趕海，還用什么手藝？別說跑風(fēng)，連櫓也不會搖。趕海趕海就在一個趕字，趕著了，是真能耐。趕海有趕海的規(guī)矩，凡事不能過。我趕海兩樣?xùn)|西從來不碰，一是旋網(wǎng)，鋪天蓋地，是不留活路的絕戶網(wǎng)。你爹的兩把網(wǎng)打得好，又高、又圓、又遠(yuǎn)，是我勸他不打了。再就是滾鉤，一排排下到水里，連喂子（魚餌）也不用，誰碰拿誰，太霸道。早先河北的老楊頭滾鉤下的好，什么踏板、偏口、洋魚（鷂魚）、螃蟹，統(tǒng)統(tǒng)一勺燴，最后可好自己掛鉤上了，在海里泡了三天，人都泡浮囊了，給龍王爺還債了。

——還是給你講講這些鉤具吧！我和你爹年輕時趕海，除了滾鉤，也就是這三樣了。海上的叫法，不叫什么什么鉤，叫線。這個竹淺子筐裝的是筐線，百十把鉤一筐，平時鉤就這樣掛在筐邊，用時先拴好喂子，一把把放在筐里，千萬不能弄亂了，喂子一般用海蚰蜒，牛羊肉也行，最好是用軟皮螃蟹、蝦爬子和軟皮蝦，用紗布網(wǎng)衣子包好，掛鉤上。下筐線一般都是立秋前后，早潮，行話叫拉夏，要在靠近河口的地方，伏天河水下來了，水肥，魚都愛往河口聚，釣鱸子、銅鱗魚、海?。蛹~）、黑魚、黃魚，碰好了一潮能釣兩三條的鳘子，一條十來斤，現(xiàn)在我都多少年沒看見鳘子了。那時一個早潮兩筐線，怎么也釣個百八十斤的貨。

——這一卷的是流線，釣鲙魚用的。那時沒現(xiàn)在的尼龍網(wǎng)，繭絲網(wǎng)又貴，釣鲙魚就用這流線。流線一百多米，一頭拴個葫蘆頭，線上拴鉤，隔三差五把鉤再拴個尺八長的秫秸，秫秸的一頭插個鐵匠爐打的大頭釘子，放到水里就立起來了，起漂的作用。下線得漲潮，從仙人島大風(fēng)口的轉(zhuǎn)山流斜著下，下完流一拉，線正好就橫截在流上了?；疠嗶~（鲙魚）走大水，隨流走，流線也隨流走，船就在后面跟著，看到哪個秫秸沉下去，就是上魚了，人就搭線，摘魚，上喂子，接著再去尋另一條。那鲙魚亮得晃眼，一順的筷子來長，好看，也好吃，肉嫩得入口就化。等兩個鐘頭左右，流線漂到熊岳河口，就收線上岸，那時哪潮也不少釣，有時能釣二百來斤。

——這盤像放八卦（風(fēng)箏）線桄的是拉手線，海里釣魚最常用的家什。它最簡單，一根線，兩把鉤，鉤用這兩根交叉捆著的細(xì)竹梢支開，下面系一個鉛墜兒，可最能看出一個人釣魚的手高手低。拉手線主要是釣銅鱗魚，榆樹掛錢兒，洄游的銅鱗魚汛過去，魚都散群到礁石間咬漿甩子，人貼船幫上能聽到海底一片呱呱的叫聲，這時就開始釣。釣別的魚都是合伙，只有拉手線是單干，各釣各的，看你能耐大小?？蓜e小看這兩根細(xì)竹梢，它一個是有點兒浮力，又是橫著的，距礁石有半尺，能減少掛鉤；另一個是它把兩把鉤撐開，不讓一條魚吃兩把鉤，那時魚厚，好一線拔倆，出快。新手和熊蛋包可不行，水有幾丈深，又有流有浪，不容易感覺出魚咬沒咬鉤，只能等穩(wěn)流揀幾條。

三伯談興未盡。我卻因在海上折騰了一天，乏勁上來了，便找了個由頭回家，暗下決心明天跟三伯較量一下釣技，夢中是海浪撲面、魚歡魚躍。

第二天清早，德華三哥找了臺四輪車，車上墊些稻草，又鋪了床被，扶著恩普三伯顫巍巍地登車。鄰居們見三伯被扶著，都以為是病了，紛紛圍上相詢，當(dāng)聽說是跟兒子出海釣魚，無不咋舌感嘆，伴隨著四輪車機(jī)器的聲響和狗吠鵝鳴，給早晨的村莊增添了熱鬧。

我父親昨晚聽說三伯要釣魚，當(dāng)即把我好頓訓(xùn)，“釣幾條魚當(dāng)誰顯擺不好，偏去當(dāng)他顯擺?！边@時聽到街上的動靜，便趕來相勸——村子里我們老鄭家恩字輩的，只剩下他們老哥倆，感情之外，我父親更覺得是一種義務(wù)。

“三哥，咱好不好不去遭那個罪？”

“我也不搖櫓，也不把舵。就坐著，在家也是坐著，遭什么罪？”

“咱多大歲數(shù)了，又有病，走道腳都畫地了。一旦出點什么事，還不現(xiàn)眼留話把(柄)，給孩子們積點德行不行？”

“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給他們積什么德？現(xiàn)眼，我這一輩子也不差這一回，頂多是坐著去躺著回來，活這么大歲數(shù)夠本了?！比槤q得通紅，他是被我父親話趕話所說的現(xiàn)眼一詞嗆了肺管子，那種我們鄭家人特有的任性勁兒上來了。我父親見三伯話說到這個份上，知道事情無可挽回，便給德華遞了個眼色，于是四輪車突突地上路了。

我父親說的現(xiàn)眼，是三伯心中永遠(yuǎn)的傷疤。

三伯年輕時從我家網(wǎng)鋪離開后，托我的二姑奶七拐八拐進(jìn)了熊岳城溫泉日本人經(jīng)營的果園當(dāng)學(xué)徒。那日本人的果園，是當(dāng)時中國境內(nèi)最高的園藝水平。三伯三年滿徒，學(xué)成了手藝，竟成了什么園藝株式會社的術(shù)科主任，管著果園里長工短工的百十號人，每天干什么活，怎么干，都他說了算。哪位想干點好活俏活，多掙兩個錢，也離不開他。于是男的找他吃吃喝喝，女的跟他拉拉扯扯，此時的三伯很是風(fēng)光。

三伯開始吃包飯。找城里一家有名的包子鋪，定好，每天中午四個包子，二兩酒。包子要驢肉餡的，還得加料，多放肉，一咬一個團(tuán)，爛呼呼的。三伯吃得很受用，卻沒有料到，那加料加的都是沒見過天日的驢胎肉。

三伯還好一口(抽大煙)。他性格上很好奇，因此他的好一口應(yīng)該是主動的好，不是什么場面的應(yīng)酬的被動的好，絕對怨不了別人，也怨不了什么環(huán)境。性格即命運，三伯的好奇造就了他的事業(yè)，也使他成為了我村抽大煙的第一人。

那時，三伯最出彩的是和一個日本姑娘好上了。姑娘是果園主的女兒，三伯和她好，也許是兩人接觸中的真情相戀，也許是三伯把她當(dāng)成了向上爬的肉梯子，甚至是人質(zhì)。那姑娘臉大臉白，細(xì)脖柳肩，一回和三伯坐洋式的馬車回村，見誰都是微微一笑，文文靜靜的，贏得了不少印象分。我大姑性格豪爽，嘴也謔，看不慣她那一套，就說，“好什么好？像剛從面袋里鉆出來?！蔽覡敔攨s不無擔(dān)心，“一個果園里扛活打頭的，包伙，抽大煙，還找個日本姑娘，過了！”

這話還真叫我爺爺說著了。

不久“八一五”光復(fù)，駐熊岳城蘇聯(lián)紅軍，眼睛只盯著印染廠和飛機(jī)場的戰(zhàn)略物資，社會上各種各樣的人也都見樣學(xué)樣，根據(jù)自己的能耐、自己的膽量，揀起了“洋落”。等揀得差不多了，一些膽大者便轉(zhuǎn)向了日本人家，串聯(lián)聚集，等人聚多了，便沖擊由偽滿警察組成的維持會的防線，見日本人就打，打倒為止；見東西就搶，搶足為止；見家什就砸，砸出氣為止。那維持會的人并不認(rèn)真維持，但有時也做做樣子，天上地下的放兩槍嚇唬嚇唬。其時那日本姑娘已懷上了三伯的種，遭此變故，遂收拾了細(xì)軟，準(zhǔn)備和三伯出逃。哪知三伯趕到時，維持會的防線開始潰散，情形殆危。二人咋見，日本姑娘便從洋房的小角門沖出，雙臂張開，邊跑邊喊，三伯也不顧一切沖上相迎，一如影視劇中那常見的男女相見鏡頭。就在這時，一顆打在地上又反彈起來的跳彈擊中了三伯的腳，頓時，三伯的血染紅了那日本姑娘的雙手、衣裙，也最終淹沒了這熊岳版的傾城之戀。

維持會的人把三伯送到熊岳當(dāng)時最大的天成醫(yī)院，取出槍彈，又一輛馬車把他送回了村里。那日本姑娘也隨即被遣送回了島國日本，再無音信。

四輪車在鄉(xiāng)路上行駛，三伯坐在車上，兩眼似閉非閉，寬闊的額頭隨著車的行駛微微晃動，仿佛入定一般，是想起了早年海上的歷險，還是回憶起那日本姑娘和沒見過面的孩子？不管此時的三伯在想什么，可有一點讓我堅信不疑，就是三伯絕不會為自己的過去而后悔，在他的人生字典里只有我行我素的人生冒險和快樂。

空氣中有了咸腥的氣息，三伯的精神振作起來，特有的生活經(jīng)歷和敏感告訴他到海邊了。

一片大海展現(xiàn)在三伯和我們幾個的眼前。季節(jié)已是秋令，海水就變得湛藍(lán)，藍(lán)到遠(yuǎn)處就真成了海天一色。正當(dāng)我被這藍(lán)色所陶醉，做著些不著邊際的遐想時，三伯的一句話把我拉了回來，“初十大明海，十一十二飯時海。來晚了船要旱了，這也叫趕海？”

德華三哥瞅瞅他一貫正確的老爹，心想，還不是你耽誤的？

眾人下水上船。三伯真的老了，兩腿顫巍巍的，一下水就差點兒栽倒。德華三哥過來，說，“你真是我爹。”背起他，趟著茬襠深的海水上船。德華三哥一步一步，走得有些艱難，海水不時濺到三伯的身上，但三伯什么話也沒說。德華三哥也不再絮叨，他的后背感覺到了父親的心跳，在這一刻，他似乎理解了父親，于是父子兩人在我村趕海史上留下了這空前絕后的經(jīng)典場面。

船直奔昨天的釣魚地點。有衛(wèi)導(dǎo)，地點一抓就準(zhǔn)，但德華三哥還是習(xí)慣地壓了壓山尖，才熄火拋錨。三伯看了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隨即抬起頭，貪婪地望著遠(yuǎn)處的群山，仿佛要把這一切都永遠(yuǎn)地裝入心底。

船上的人忙活起來。

有了昨天的經(jīng)歷，原來船上摳蜆子的幾位干脆放棄了主業(yè)，各尋了個合適的位置，支竿，上餌，又急三火四甩進(jìn)海里，專等那鱸柞子上鉤。德華三哥也從艙底掏出塊艙板，蓋在中間的艙口，又鋪了件雨衣，請三伯入座。我算是船上的半個客人，還是坐昨天坐的船尾，這地方雖然顛得厲害，卻視野好，甩竿的范圍也大。

真應(yīng)了海上的一句老話——人齊海不齊。

昨天那令人心跳的鱸柞子群不見了，放眼望去，海浪依舊，令人惆悵。船上的我們忙乎了半個來點，只釣上來三條，還是一大倆小，大的有多半扎長，能吃，小的也就是托兒所小班水平，被放掉了，顯然是離了群掉了隊的貨色。

“整點動靜?！钡氯A三哥抱著希望，發(fā)動了機(jī)器，船撲撲響了起來，推進(jìn)器把船尾的海水旋起好大的漩渦。

海灣里的魚都愛圍船轉(zhuǎn)。船作業(yè)時，摳蜆子的鐵耙子翻動灘涂就有海蚰蜒、海蛆什么的帶出，打海蜇的有海蜇的耳朵——蜇頭里寄居的小蝦掉下，這些都是魚們極好的餌料，因此，時間一長就形成了條件反射，船的機(jī)器一響魚就來了。

然而今天這招不靈了。

人非魚，對魚的了解遠(yuǎn)遠(yuǎn)不夠，任何的釣魚經(jīng)驗，什么時間、風(fēng)向、氣壓，餌料等等，只能是中醫(yī)式的驗方，今天靈明天就不靈，這地方靈那地方就不靈，這就看你的隨機(jī)應(yīng)變，看你的機(jī)遇。用三伯的話說趕海趕海就是一個趕字，看你能不能趕上了。

德華三哥等已經(jīng)耐不住，放下漁竿，重又操起兩丈多長、后帶網(wǎng)兜的鐵筢子，一頭搭肩，兩手繃桿，借著船的涌動，一晃一晃舞蹈般動作，摳起了蜆子。我抓住機(jī)會，把海竿打到他們摳蜆子攪起的渾水中，專釣?zāi)乔皝韺な车聂~。釣了一氣，隔三差五上一條，心里就有些得意，便偷眼看看恩普三伯。

三伯還是一條魚沒見，他的拉手線鉤大線粗，雖然去掉了兩根支撐的竹梢（這一帶無礁石，水也薄，竹梢的支撐無用，看得出三伯動了心思），但釣鱸柞子有些笨，但他并不換鉤，也不著急，仍是不緊不慢地拔線（拉手線無竿），換餌，甩線，一遍遍重復(fù)，對我釣渾水的小伎倆也毫不在意，更沒有把線甩過來湊熱鬧的意思，只是自己釣自己的，盡管是一次次的空鉤，但接著便是一次次的努力。

釣著釣著，三伯收線的速度慢了下來，并且收收停停，鉤出水時已沒餌，可能是來魚了。但不管來沒來魚，三伯仍是不緊不慢，把鉤掛滿了餌，又甩到原來的位置，并把線松了松釣起了悶鉤。

三伯一下就尋找到了機(jī)會。

我心里開始后悔。昨天，也是在這一帶，我釣鱸柞子釣得正在興頭上，突然間感到手中的海竿有些異樣，咬鉤不像咬鉤，掛鉤不像掛鉤，鉤澀澀的，卻能拉動，出水一看餌沒了，掛餌再試，還是這種情況。我怕耽誤釣鱸柞子，也沒有多想就換了窩子，白白放走了一次機(jī)會。

三伯還真能耐住性子，這一悶鉤下去，足等了有五七分鐘才開始把線號脈。一下，兩下，三伯的動作很短促，力度也恰到好處，既能感覺到魚咬沒咬鉤，又能起到很好的誘魚作用。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三伯的這兩下子很見功力，讓人不得不佩服。突然，三伯猛一發(fā)力，雙手一頓線，隨即繃住勁，開始不徐不疾地拔線，一點也看不出他是一個有中風(fēng)后遺癥的人。拔著拔著，三伯開始激動——就是神仙這時也得激動，喊：“德華快拿操子！”

德華三哥樂得顛顛的，忙操起操子在旁伺候。不一會兒，一條一尺來長二斤左右的踏板魚上來了，扔進(jìn)船艙啪啪地竄動，惹人眼球。三伯倒出嘴來，“這小踏板尖子，就愛在溝子里轉(zhuǎn)，過去拿草叉叉，水清時找窩摳，哪潮都能弄幾條。這魚嘴小，吃鉤輕，還真不好釣。”他故意把這條魚叫小踏板尖子，來掩飾自己的得意。

一陣緊張、激動過后，我和三伯繼續(xù)釣魚，德華三哥幾個也繼續(xù)摳蜆子。

三伯繼這條魚后，也上了五六條鱸柞子。

我的魚兜子里已有了十幾條鱸柞子，心里盤算，自己釣的總重量和總條數(shù)都超過了三伯，于是便有了點兒安慰。

釣著釣著，接近枯潮了，水穩(wěn)了下來，魚不咬鉤了。

我的情緒松懈下來，把海竿插在艙蓋縫里固定住，去尋摳蜆子帶上來的小蝦吃。

三伯仍是不動聲色的釣著。

機(jī)遇總是在最預(yù)料不到的時候出現(xiàn)，出現(xiàn)得那樣讓你刻骨銘心，讓你后悔不已。

正當(dāng)我津津有味地咂吮著鮮美的蝦肉和汁水時，猛聽得三伯一聲壓抑的低吼，扭頭看去，只見釣線猛地一頓，三伯一個趔趄差點被帶到海里，連船也隨之一震。此時的三伯反應(yīng)極快，也許是海上養(yǎng)成的下意識動作，手隨即微微一松，那釣線活了似的向海里竄去。也多虧了三伯這一松，才避免了斷線和豁鉤的危險，把這條還沒見面的大魚牢牢地釣在鉤上。人和魚隨即開始了一場較量。

此時的三伯顯示出難得的鎮(zhèn)靜，釣技也很嫻熟，魚剛一咬線，他便恰到好處的放出，并且?guī)е鴦牛~一停，他便收線，消耗著魚的力量，反反復(fù)復(fù)。

三五分鐘過去了，魚沒有見面。

近十分鐘過去了，線拔上來不少，魚離船近了，但還是沒有露面。

三伯已經(jīng)累得不行，寬闊的額頭泛出了汗珠，氣喘吁吁了。德華三哥和我要上前幫忙，三伯搖搖頭，又騰出一只手搖搖，決絕地拒絕了。

大約二十多分鐘過去，魚才被遛到船前露了面。我卻認(rèn)不出這魚的品種，看上去有點像梭魚，只是大了許多，足足有二尺來長，游在水面上煞是好看?！镑印！?/p>

三伯喊，像是招呼久違了的朋友。又遛了一會兒，三伯讓德華三哥把操子放進(jìn)水里等待，等魚轉(zhuǎn)過身來，就勢拉線把魚帶進(jìn)了操口。

德華三哥把魚操了上來。

三伯隨之一下癱倒，眼睛盯著艙里啪啪掙扎的魚，緩了好半天才緩過氣來，臉上掛著無不炫耀的微笑。

由于三伯出人意料地釣著了多年不見的鳘子魚，同時也擔(dān)心三伯的身體，德華三哥就提前回船了。此時的三伯突然顯得異常興奮，臉上煥發(fā)出一種鮮見的紅暈，嘮嘮叨叨起來沒完，手腳似乎也利索不少，一點也看不出中風(fēng)后遺癥的樣子。船到海邊，三伯竟要自己下船，德華三哥一言不發(fā)，冷冷地背起他上岸，那姿態(tài)竟和來時一個樣。三伯于是沉默下來，回頭凝望起那無邊無垠的大海。

四輪車在鄉(xiāng)間公路上跑著，路旁不斷變化的景致一一閃過，三伯的腦海里也許正幻化著過去在這條路上令他刻骨銘心的場景：

——被我爺爺領(lǐng)著出村走向大海。

——和日本姑娘坐洋式馬車回村。

——腳上帶著槍傷被維持會送回村。

四輪車依然在鄉(xiāng)間公路上跑著，漸漸，三伯困倦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垂下了頭，思維也逐漸凝固定格，帶著他生命中垂釣的最后一條大魚，帶著人生的刺激與驕傲，微笑著睡了，永遠(yuǎn)地睡去了。

三伯的喪事辦得很合乎鄉(xiāng)間的規(guī)范，又很帶有我們鄭家的特色，真是該哭的哭，該唱的唱，該喝的喝，該笑的笑。更令人叫絕的是那條大鳘子魚就掛在三伯的靈旁，人們也就不斷地議論著三伯的最后故事。

多少年后一個國慶節(jié)，在濱城營口工作的六哥突然打電話給我，說在渡口的魚市上買了一條大鳘子魚，怕叫不準(zhǔn)，就向我描述魚的形狀。單憑六哥說的那魚的鱗片又大又厚的一點，我斷定其不是渤海白沙灣的鳘子魚。

渤海白沙灣的最后一條鳘子魚追隨我三伯永遠(yuǎn)地消失了。

附:鳘，魚名，即鱈，亦稱大頭鱈、大頭魚。硬骨魚綱，鱈科。體稍側(cè)扁，頭大，尾小，長可達(dá)50余厘米?；液稚甙岛稚唿c和斑紋?？诖?，下顎較短，前端下方有一觸須。鱗很小。為冷水性魚類，棲息底層，食中小型魚類和無脊椎動物。分布于太平洋西北部。我國產(chǎn)于東海北部、黃海和渤海。為黃海重要經(jīng)濟(jì)魚類之一。供鮮食或腌制；肝可制藥用魚肝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