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 說

文/阮紅松

傳 說

文/阮紅松

一

鄂西有個仙女湖，是旅游度假勝地。

仙女湖有三絕，一是水好。湖里的水，清亮得能做鏡子用，在湖邊洗臉，臉上的眉毛也看得清。湖水冬暖夏涼，特別是夏天，天越熱水越?jīng)隹?，附近的農(nóng)民用桶提到鎮(zhèn)上賣錢，比冰鎮(zhèn)汽水還受歡迎。

二是魚好。由于是原生態(tài)湖泊，湖里生活著上百種魚，有一半以上的鮮魚是靠高科技人工養(yǎng)殖不了的。

三是姑娘美，仙女湖的女子，天生麗質(zhì)，皮膚白頭發(fā)黑腰身好，是任何化妝品也畫不出的美人。

這天，仙女湖來了個了不得的游客，叫麻生。別瞧這麻生瘦得像根柴，又一臉火麻子，卻是商海中如雷貫耳的“山寨王”。在深圳玩過“山寨手機(jī)”，在天津克隆過“狗不理”包子，在漢正街翻制名牌西服，將一家很牛的民營企業(yè)家玩破產(chǎn)……

麻生這次到仙女湖，完全是來游玩的。但他狗一樣靈敏的商業(yè)鼻子還是在游玩之余嗅到了商機(jī)。

常言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毕膳悦牢兜孽r魚聞名中原，鎮(zhèn)上以魚為主業(yè)的餐館少說也有十幾家，其中最出名的，是烤魚。而做烤魚最出名的，數(shù)鎮(zhèn)東頭的“天下一絕”。

“天下一絕”的老板是個五十出頭的漢子，叫張二水，性格木訥內(nèi)向，性情十分孤傲。他祖孫三輩生活在仙女湖，自己號稱半個魚專家。那誰是整個魚專家呢？是他爹。這“天下一絕”的魚店名，就是他爹取下的名號。他爹百年后，張二水成了“天下一絕”的主人，靠著這塊金字招牌，賺了半個鎮(zhèn)子的房產(chǎn)，仙女鎮(zhèn)最氣派的幾座樓，都是他家的。

麻生在仙女湖最豪華的旅館住下后，聽服務(wù)員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個張二水。站在樓頂向仙女湖鳥瞰，沒找到“天下一絕”的招牌。

服務(wù)員問：“您找啥呢？”

麻生說：“找張二水的店。”

服務(wù)生笑道：“您腳下這座四星級旅館就是張二水家的?！?/p>

麻生當(dāng)夜就睡不著了，心想：老子在商海打拼二十幾年，提著腦袋玩命也就混了個“山寨王”，名氣是有，出門也牛，可是手里的錢出出進(jìn)進(jìn)的，黑里吃白里吐的，能拿上桌面的票子也不過百多萬。跟這小角落小人物張二水一比，自己竟然也就一小混混。麻生這輩子最不服的，就是別人比他牛 ，比他有錢。當(dāng)夜，他在床上翻了一夜烙餅，只盼天早些亮……

第二天一早，兩眼黑圈的麻生在鎮(zhèn)上隨便一打聽，就找到了“天下一絕”。這家了不得的店子，原來在鎮(zhèn)東頭很不起眼的胡同口。店面跟一般小飯館沒啥區(qū)別，三間平房，也沒花功夫裝修，里面大桌子長板凳……就這么個大雜院似的店子，屋里的顧客擠不下，門口的屋檐下還擺了好幾桌。大伙搶著吃的那玩意更奇，一個泥球，用小木棒子敲開，里面是一條烤得噴香的鮮魚。麻生瞧得目瞪口呆，走南闖北的，見過吃過烤魚無數(shù)，還沒見過用泥巴包著烤魚的。

“給我來一個，那個啥……”麻生站了半天，好不容易尋到一個空位，一屁股坐下，向服務(wù)員喊道。

一個精干的后生應(yīng)聲而至，笑容可掬地問：“您好坐，請問，來幾個燒包魚？”

“燒包魚？”麻生差點跌桌子底下。

“對，這是天下一絕的招牌貨。”后生見多不怪地說。

“那……那就先來一個嘗嘗。”

后生說了聲“稍候”，一轉(zhuǎn)身，端來一碗湯，讓麻生先喝著。麻生瞪眼一瞧，那湯一點內(nèi)容也沒有，清湯寡水，也就一碗白開水。昨晚沒睡好，正好口渴，麻生端起碗就牛飲。湯一進(jìn)喉嚨，他的眼就瞇上了。那湯涼絲絲帶一縷清香，進(jìn)胃就反彈回來，滿口生津，不吃點啥，就想流哈拉子。麻生一邊咂巴著嘴，一邊研究那湯，研究了半天，還是像白開水，瞧著不起眼，喝起來香味就全出來了，真是活見鬼了！

不一會兒，后生用一個鐵盤子端來一個黑里透紅的泥球，盤子里有一雙薄膜手套，一只精致的小木棒。麻生學(xué)其他客人的樣子，操起小木棒，將泥球輕輕一敲，泥球就成塊狀散開了，冒出縷縷蒸氣，馬上魚香撲鼻。里面的魚，是仙女湖最出名的桂花魚，活生生躺泥巴里，好像在水里游時，被突然凍住了一般。麻生在桌上桌下找了半天，沒找到佐料。戴上手套，撕下小塊魚嘗了一下，馬上明白，所有的料都已在魚里了，又跟那湯一樣，所有的味料，不露痕跡。一塊魚下肚，麻生就大呼小叫地要酒，早上從不喝酒的人喝了半瓶老燒，走出“天下一絕”，飄飄然跟神仙一般了。

臨走時，麻生又要了一個燒包魚，帶回旅店，就再也沒出門。這個商海的山寨王，躲房間里將那泥巴和魚把玩了一天，最后決定，從自己的老窩漢正街殺向仙女湖，跟“天下一絕”的張二水過過招。他就不信，號稱臉上有多少麻子心中就有多少鬼點子的人，就克隆不出另一個“天下一絕”來。

麻生冷笑道：“今后，老子就仙女湖的張二水了。”

二

一個月以后，仙女湖新開了一家烤魚店，店名叫“天下一招鮮”。老板是個麻子，財大氣粗，開業(yè)時，炮仗放了一天，幾個臉兒有點熟的三流歌星在門口唱了三天。

在這一月里，麻生沒閑著，他通過對燒包魚的反復(fù)研究，發(fā)現(xiàn)這道美味的訣竅在泥巴里。于是，花重金找到一個懂化驗分析的哥們，將那泥巴用高科技進(jìn)行了成份分析。數(shù)據(jù)出來后，他傻眼了。泥巴里的菌類和各種微生物含量上百種，能提煉這種配方的動植物也是上百種。如此成本，是一般山寨王所不為的。山寨王生存的秘訣，是用低成本運(yùn)作打敗高成本運(yùn)作。麻生快急瘋時，有人出主意說：“找到經(jīng)驗老道的廚師，也許是解決問題的捷徑?！?/p>

麻生就是麻生，他還真有辦法。像狗一樣在仙女湖鉆了一陣，還真打聽到一人，是破解燒包魚配方的理想高手。

這人叫鐵鍋臺，特級廚師，原來在武漢一家大酒店工作，退休后閑居在仙女湖。麻生打聽到鐵鍋臺的住處，秘密觀察了幾天，發(fā)現(xiàn)這老頭兒成天除了打球練拳健身外，已完全不問飲食江湖事。

那天天麻麻黑，鐵鍋臺正準(zhǔn)備跟老伴兒出去散步時，麻生來拍門了。老伴兒打開門，麻生問：“這是鐵師傅家么？”老伴兒打量著麻生，很干練很精神的樣子，只是臉兒不熟。

鐵鍋臺坐屋里觀察著，也覺得臉兒不熟，警惕地問：“你找姓鐵的啥事？”

麻生也不搭話，從身后拎出一個禮包，放門內(nèi)就跑了。打開一看，那包里盡是些貴重營養(yǎng)品，適合老年人補(bǔ)身子。

“這人誰呢？給自己送禮干嘛？”鐵鍋臺撓著腦袋想了半天，沒搞明白。自己一無官二無品，只不過是一個回鄉(xiāng)養(yǎng)老的廚師，眼睛花了，手腳笨了，不中用了，還有誰能求著自己來著。

老伴兒說：“尋思一下看，是不是你早年在外收的弟子？”

鐵鍋臺也不用尋思，自己雖說是名滿鄂西的特級廚師，可因嘴笨脾氣壞，從沒收過啥弟子。

第二天黃昏，麻生又來了。這次又夾來一個包，站門前就哈腰喚鐵鍋臺“師傅”。為了弄清是咋回事，鐵鍋臺放他進(jìn)了屋。

“我叫麻生……”麻生坐下后，忙自我介紹，并掏出個片兒遞給鐵鍋臺。

“你找我啥事？”趙大胖子瞪著麻生說。

麻生遲疑了一下，從包里掏出一只小盒子，邊開盒子邊說：“是這樣的，我有點事要麻煩您?！焙凶哟蜷_后，里面竟然是一塊黑泥。麻生接著說，“這是一個配方，您瞧一下。”

鐵鍋臺冷冷地坐著，也沒掏老花鏡。盒子一打開，他靈敏的鼻子已告訴他，這塊黑泥不同尋常，清悠的香味直達(dá)人的肺腑。多年的職業(yè)習(xí)慣告訴他，不要輕易打探別人的秘方，這是江湖規(guī)矩。于是，他淡淡地說：“啥意思？你的秘方關(guān)我啥事？”

麻生不安地搓搓手，說：“我想請您幫我破解這個秘方。放心，我會給您豐厚的報酬的?！?/p>

鐵鍋臺不動聲色地問：“你的秘方，你自己不了解？”

麻生老老實實地說：“不是我的，這秘方是別人的?！?/p>

鐵鍋臺馬上站起來，喚老伴兒說：“他娘，把昨天那禮包拿來，給他?！闭f完，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麻生瞧了瞧鐵鍋臺的黑臉，打了個哆嗦……

從那以后，麻生又多次來找鐵鍋臺，都被拒之門外。但他就是不死心，天天跑到鐵鍋臺門外轉(zhuǎn)悠。那天，鐵鍋臺出門時，又看到麻生蹲在他家門前，便說：“我最后說一次，明天如果再看到你，我就打1 1 0?！?/p>

麻生終于被嚇跑了，再也沒敢到鐵鍋臺居住的小區(qū)來。

在郁悶的日子里，麻生無聊時在網(wǎng)上逛，將天下名吃用“百度”搜出來，尋找“燒包魚”的近親，看能不能找到克隆的突破口。說來也巧，他那天搜“燒包魚”，竟然搜到一個詩人，筆名也叫“燒包魚”。這廝詩沒寫出名，快餓死了，在網(wǎng)上放言，尋求富婆包養(yǎng)，只要有飯吃，他將寫出不朽的詩篇。麻生的鬼腦子就這點跟常人不同，一個窮詩人激發(fā)了他的靈感，馬上讓他想到對付鐵鍋臺的辦法。于是，他給詩人留言，稱自己是個富婆，無聊時養(yǎng)寵物也是養(yǎng)，想養(yǎng)個詩人玩玩。條件是，詩人必須寫出自己的身世，如果讓人感動就成交。

那詩人書呆，馬上將自己的身世寫了近萬言發(fā)給麻生。麻生收到后，抱著好玩的心態(tài)瞧瞧，瞧了一半，就眼淚嘩啦的。他馬上將詩人的身世改成自己的，詩人的奸商繼父變成了麻生的老繼父，老繼父變著法子虐待他和自己的母親。為了生存，他才偷了繼父的配方，想開個店，養(yǎng)活自己和母親。改好后，麻生用筆抄寫了十幾張信紙，在郵局寄給了鐵鍋臺。鐵鍋臺收到信，看了三遍，越看越親切。想不到這麻子還是個書生，字寫得不錯，身世如此凄慘。于是，按信上留的電話號碼，主動給麻生打了個電話。麻生接到電話，沒說兩句，就在電話里哭了。這鐵鍋臺一輩子跟菜譜打交道，性子也單純。金錢買不動的心被情感打動了。

麻生再一次上門，先餓了兩天。見到鐵鍋臺時，有氣無力，十分可憐。鐵鍋臺稀里糊涂就上了當(dāng)，立馬將麻生帶來的泥巴放嘴里嘗。就一張嘴，勝過高科技儀器，不到半天功夫，就將泥巴的配方猜了個十有八九。對麻生說：“我給你開幾樣味，你照著去做，也許能搞出這種方子。我沒十分把握，也只能幫你到這里了。你今后跟你娘好好過日子，就這配方，你開個小店，就能讓你下半輩子不餓肚子了?！?/p>

麻生千恩萬謝出來，回家按鐵鍋臺的方子到味料店、中藥店去配，又請廚子將配方制成料泥，包魚一烤，還真是那么回事兒，跟“燒包魚”雖說有差距，但克隆品已經(jīng)能以假亂真了。

三

話說這張二水，最近正煩著。

咋啦？出亂子啦。這世上豬頭多，紅眼病人多。都瞧他發(fā)財，就睡不安生，尋思要分他的好運(yùn)，分他張二水的財氣。仿佛一夜間，仙女湖的魚店十有八九改烤魚店了，都瘋了似地跟風(fēng)，學(xué)張二水做烤魚生意了。

張二水雖說氣得罵娘，但暗地里心里不慌。自己有立于不敗之地的法寶：一是“燒包魚”秘傳配方，二是有迷死人的草兒坐鎮(zhèn)魚店。這草兒是誰呢？財神爺偏愛張二水，卻硬是不給他留后。從十八歲開始，他先后娶了仙女湖最美的三個姑娘，夜夜折騰得頭發(fā)發(fā)白，就是沒留一兒半女。第三任媳婦叫草兒，鮮嫩得像湖邊的魚腥草，是他年近五十歲時娶下的。幾年下來，草兒越折騰越鮮嫩，肚子卻沒動靜。雖說草兒沒生兒女，卻是個人物，顧客到“天下一絕”吃魚，就認(rèn)她。有她在，顧客吃烤魚來勁，燒酒暢銷，店里熱鬧得像過節(jié)。張二水認(rèn)命了，不就沒后么，老子能娶到草兒這樣的仙女當(dāng)婆娘，這輩子當(dāng)孤老也認(rèn)了。

那天清早，張二水正摟著草兒睡得香甜，門外一陣炮仗聲將耳朵都震麻了。剛開始還以為是仙女湖誰家有喜事。不一會，店里出去瞧熱鬧的伙計回來說斜對門又開一家烤魚店，叫“天下一招鮮”。店面好氣派，租下的是原來一家娛樂城的小洋樓，招牌晃眼睛，好像是用金子寫的字。更奇的是，店里的招牌貨也是“燒包魚”。

張二水這一驚非同小可，決定親自到去瞧瞧是咋回事。

來到“天下一招鮮”，張二水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沒有人認(rèn)出這個衣著樸實的小老頭，張二水不愛交際，深居簡出，店里也難得見他人影。張二水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更多出現(xiàn)在人們的嘴巴里。真人不露相，好多人將張二水的名字都說爛了，也不知道張二水長啥樣。

張二水冷靜地觀察了一下，店子內(nèi)外的裝修的確豪華，店里的生意也不錯，但本地顧客少，大多是游客。

一個伙計過來招呼張二水，張二水說：“老板在不，我想見一下你們當(dāng)家的？”

麻生正在二樓的包間忙著，聽說有顧客要見他，以為有仙女湖的大人物到了。跑樓下一看，角落里坐一干瘦小老頭，瞧衣著像是個當(dāng)?shù)剞r(nóng)民。

“我就是這兒的老板麻生，請問……”麻生臉上堆著職業(yè)性的笑容，跟張二水打招呼說。

張二水穩(wěn)穩(wěn)地坐著，也不拿正眼瞧麻生，說：“我姓張?！?/p>

麻生一聲“歡迎”只說了一個“歡”字，心中就明白面前坐著的是誰了。但仍然揣著明白裝糊涂，將一聲“歡迎光臨”說得不咸不淡。

“請問麻老板以前在哪發(fā)財？”

麻生不加思索，謊話張口就來：“我以前在青島做海鮮生意，開一家烤魚店玩兒。前不久到仙女湖旅游，發(fā)現(xiàn)這兒有一家做‘燒包魚’生意的，芝麻掉針眼里，巧了。我在青島那邊，也是做這個的。我想，既然這里的人愛吃這味，那就在這邊來開一家分店吧?！痹捳f得滴水不漏，麻生自己聽著也像是真的。

張二水笑了一下，很驚奇的樣子：“那，那就快來一個我嘗嘗?！?/p>

“燒包魚”很快端上桌，除了盤子是瓷的，盤子里的東西跟“天下一絕”一模一樣。麻生一直熱情地坐旁邊陪著，不挪眼地觀察張二水吃魚。張二水瞧著“燒包魚”，微微有點吃驚。一邊跟麻生閑聊著，一邊伸出右手，沒取盤子里的木棒，卻伸出指頭，在“燒包魚”的泥包上彈了一下。只聽“叭”地一聲，那勁道足以彈死一只飛過的蒼蠅，但泥包上只留下一個指印，并沒有散開。

張二水忽然大笑起來，笑得麻生臉上的麻子都跟著發(fā)跳。張二水沒有繼續(xù)吃魚，扔下錢，意味深長地望了麻生一眼，走了。

從那以后，張二水再沒有到“天下一招鮮”來。

轉(zhuǎn)眼一個多月過去了，“天下一絕”和“天下一招鮮”相安無事地各做各的生意?！疤煜乱唤^”仍然生意火爆，“天下一招鮮”呢，生意起起落落的，顧客最多時也不及“天下一絕”的三成。

“山寨王”麻生一點不慌，穩(wěn)住陣腳后，開始使出“山寨版”殺手锏。不久，“天下一招鮮”辭掉所有男伙計，換成清一色仙女湖美女當(dāng)服務(wù)員。服務(wù)員的標(biāo)準(zhǔn)，全是按草兒的模子挑選的。服務(wù)員從服裝、發(fā)型到言談舉止進(jìn)行包裝后，馬上讓年近三十的草兒相形見絀。那些喜歡嘴上吃魚，眼睛快活的主兒，走到“天下一招鮮”就兩腿發(fā)軟，再也沒力氣將腳挪到“天下一絕”。

第二個狠招兒，“天下一招鮮”的“開業(yè)優(yōu)惠大酬賓”活動，演變成為長期性打折，比“天下一絕”的烤魚售價低了好幾成。仙女湖獨(dú)特的旅游環(huán)境和顧客的流動性讓麻生這招占了極大的便宜。游客購買“燒包魚”，很難分清真假，有的也不計較真假，只不過帶點仙女湖的特產(chǎn)回去，讓家人嘗個新鮮，只要是“燒包魚”就行了，管它是“天下一絕”還是“天下一招鮮“的，價格便宜就行。

這兩招一出，“天下一絕”頂不住了，顧客一下流失了一半。

那陣子，仙女湖畔，開始出現(xiàn)一個干瘦小老頭的身影。仙女湖的鄉(xiāng)親們知道，只要張二水出窩轉(zhuǎn)悠，那肯定是遇上極不尋常的事了。

四

半年以后，“天下一絕”的招牌貨“燒包魚”出現(xiàn)了歷史上的第一次降價。

張二水算了一筆賬，“燒包魚”從原價八元降到六元，已經(jīng)是在虧本經(jīng)營了，店子幾十年來一直推行的是薄利多銷，利潤空間本來不大，靠銷量取勝。降價后，零售價仍然比“天下一招鮮”高一元。商海無情，降價成了張二水最大的敗筆。降價后“天下一絕”的金字招牌頓時黯然失色，生意每況愈下。

不到一年，“天下一絕”出現(xiàn)悲壯的一幕。張二水像條干魚一樣出現(xiàn)在店里的吧臺上，草兒一身光鮮出現(xiàn)在店門口拉客人，那些土頭土腦的伙計，硬撐著站在店里，戳那兒也能打瞌睡。

“山寨王”麻生站在窗前，遙望著“天下一絕”的慘狀，得意之余，也是一臉迷茫。這種迷茫，從他在漢正街賣水貨時就有。想當(dāng)年，他也是個老實本分的生意人。家里開小酒坊，用山里人種的玉米釀老燒，一家人累死累活，一年也就混個溫飽。就是這種溫飽日子，也沒能過安生。這世道就是怪，上世紀(jì)九十年代，遇上百年不遇的“酒瘋”，白酒不靠汗水釀造靠“炒”了。大批皮包公司依靠短平快的勾兌工藝，借雞生蛋，搞個土得掉渣的牌子，如“孔子家酒”、“李白老燒”之類，鋪天蓋地地在媒體上“炒”，硬是“炒”出一批“名酒”和“火酒”。由于這批商業(yè)泡沫的沖擊，大批傳統(tǒng)老酒坊在惡性競爭中紛紛倒閉，小酒坊更是小命不保。麻生家苦心經(jīng)營十幾年的小酒坊也在這次“酒瘋”中倒閉了。盡管時間給了酒類業(yè)一個公道，“炒”出來的“名酒”幾年后全不見了，但老酒坊在這次慘烈的競爭中，已大傷元?dú)狻Ｂ樯睦细赣H，當(dāng)年就是在郁悶中找一根細(xì)繩子到陰曹地府去尋思答案去了。

從那以后，麻生就參加了“造假部隊”，并從一名“造假戰(zhàn)士”成長為一名專門克隆名牌產(chǎn)品的“山寨王”。從一名受害者“成長”為一名害人者，麻生在掙大把票子時，心中就多了一點迷茫。

麻生在玩慘張二水后，迅速擴(kuò)張，又在“天下一絕”旁邊，新開了一家分店，想一舉擊潰“天下一絕”。

那天，麻生正檢查分店的裝修時，忽然發(fā)現(xiàn)“天下一絕”門前多了個“四眼”書生在跟草兒一起招呼顧客。一打聽，原來這“四眼”叫張明，是張二水親侄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杭州一家大酒店當(dāng)高管。這次是回家探親的，閑得慌，特意前來給二叔張二水幫忙。

麻生并沒在意這事，他正尋思著，分店裝修完開業(yè)，叫個啥名字好呢，為這事，他天天盯著“天下一絕”的招牌想鬼主意。

不久，分店開業(yè)。取的那店名能將張二水氣死三次，叫“正宗燒包魚”。招牌一掛上，街坊就有人罵娘，罵麻生祖上肯定沒長屁眼。麻生聽見也當(dāng)沒聽見，又準(zhǔn)備故伎重演，放一天炮仗，在門前唱三天。

可是，開業(yè)的炮仗還沒點響，旁邊“天下一絕”熱鬧了。咋啦？進(jìn)行門面裝修啦。幾十個工人搭架子，敲的敲，打的打。陳年老店的舊屋子，拆一塊磚一包灰，風(fēng)一吹，“正宗燒包魚”店門前像大西北揚(yáng)風(fēng)沙，讓人睜不開眼。

麻生氣得兩眼發(fā)黑，但又毫無辦法。店面裝修是很正常的事，前陣子自己不也裝修過。這個啞巴虧不吃也得吃，他不得不對外宣布，新店推遲開業(yè)時間。

“天下一絕”裝修期間，張二水和草兒出門度假去了，一切事務(wù)都交給侄兒張明打理。麻生有事沒事就出來轉(zhuǎn)悠一下，他倒想看看，一個乳臭未干的小伙子，新門面要玩啥招兒。令人奇怪的是，張明成天也是不見人影，只有黃昏時候，才看見他在仙女湖畔轉(zhuǎn)悠，背上掛個書包，不時從包里摸出一本書瞧會兒。

麻生猜測，張明瞧的書，估計就新店的設(shè)計圖啥的。

那天傍晚，張明正在仙女湖畔轉(zhuǎn)悠時，迎面跑來兩個人。后面那人一個勁嚷嚷“抓小偷”，前面的人跑得歡，眼看就跑遠(yuǎn)了。張明大喝一聲，上前攔截時被那人一頭撞了個人仰馬翻，包里的東西被撞得天女散花。這下把張明惹火了，也顧不得撿地上的東西，爬起來便去追那賊。后面的人見倆人跑遠(yuǎn)了，不慌不忙撿起地上的東西，翻看了一下，嘀咕了幾句，悻悻而去。

那人回去便告訴麻生，張明包里裝的全是一些書頁發(fā)黃的小人書，并不是啥裝修圖。麻生奇怪了，一個二十七八的大小伙，腦子又沒病，成天瞧那小人書干嘛？正尋思，店門口忽然鬧哄哄的。出門一瞅，燈光下，張明一頭大汗扭著那“小偷”向店里推。

“麻老板，這小偷說他是你店里的，你自己看著辦吧。”張明冷笑著說。麻生故意很驚訝的樣子，湊上前將“小偷”打量了一下。這一打量，讓他倒抽一口冷氣。扮演“小偷”那伙計，人高馬大，一身疙瘩肉。這會兒被揍得鼻青臉腫，嘴里還在冒血水兒。

“這是你打的？”麻生驚詫地望著瘦弱的張明問。張明靦腆地一笑，點了點頭，說自己是自衛(wèi)，這廝被逮住后，對自己下狠手，才被他弄成現(xiàn)在的樣子。

麻生牙痛似地呻吟了一下，一言不發(fā)地進(jìn)了店。背后忽然又是一聲慘叫，接著是張明的怒吼：“說，你把我的那本書弄哪去啦？交出來?！?/p>

麻生只好又折回來，問是咋回事。

張明說：“逮住‘賊’后，返回湖邊發(fā)現(xiàn)，我丟地上的書不見了一本?！?/p>

“你說那小人書？”麻生脫口問，馬上發(fā)現(xiàn)自己失言，一臉麻子紅得像火豆。

張明喝道：“對。一本名叫《仙女湖的傳說》的小人書。還給我，今天的事就算了?！笔虑檎f開了也就不怕丑了。麻生喚出躲在黑暗中的另一個伙計，讓他把書還給張明。那伙計拿娘老子發(fā)誓，說自己只是翻了一下地上的東西，連一張紙也沒拿。他說：“老大，我都孩子他爹的人了，拿他小人書干嘛？”

張明愣了一下，放了那伙計，撒腿向湖邊跑去。

五

麻生見張明將一本小人書看得像命根子，疑心大起。第二天，逮住小孩就打聽，《仙女湖的傳說》是本啥書，里面畫的啥。小孩子都說不知道，平日里只看動畫片，不看小人書了。麻生店里有個打雜的老頭，是仙女湖土生土長的人，麻生順口問起小人書的事。老頭說：“這書沒看過，但仙女湖的傳說，這事兒我知道?！?/p>

原來，仙女湖有個動人的傳說，一直在民間流傳至今。

清道光年間，湘西有個窮秀才赴京趕考，結(jié)果名落孫山。返鄉(xiāng)途中，路過仙女湖，坐湖邊越想越傷心，將自己十年苦讀的情況，面對湖水哭訴了三天三夜，決定尋短見。秀才的哭訴驚動了湖里的一個魚精，魚精游到湖邊，一直陪著傷心的秀才。當(dāng)秀才投湖輕生時，魚精用身體死死托住秀才，不讓他沉湖，并把他托到岸邊。

半夜，當(dāng)秀才蘇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一個美麗的仙女坐在自己旁邊。秀才一傷心又受涼了，正在發(fā)高燒，清醒一陣糊涂一陣的。仙女天天陪著他，抓湖里的鮮魚給他補(bǔ)身子。由于沒有鍋灶，仙女就燒了野火，給秀才烤魚吃，怕魚烤焦了，就用湖畔的泥，將魚包住烤。沒想到這種烤魚，秀才特別愛吃。仙女照顧了秀才七天七夜，等秀才的身體完全康復(fù)后，就變成魚精，游回湖里去了。

秀才思念仙女，又想念那泥巴烤魚的美味，從此再沒回湘西老家，而是在湖邊搭了間草房，日夜苦讀。困了就坐在湖邊呼喚仙女，餓了就按仙女的法子，抓魚烤了吃。一年后，秀才再次赴京趕考。這次有如神助，平日讀的書歷歷在目，文思如涌，終于金榜題名，中了狀元。秀才高中后，感念仙女的恩德，從此將仙女出現(xiàn)的湖泊，改名仙女湖，并將自己吃到的美味，取名“燒包魚?！?/p>

聽完老人的講述，麻生這個縱橫商海的“山寨王”，忽然驚出一身冷汗。那天，他跑到仙女湖畔，轉(zhuǎn)悠了很久很久……

一個月以后，“天下一絕”門面裝修后重新開業(yè)，正逢夏季仙女湖旅游高峰。學(xué)校放了暑假，城里的老師和學(xué)生一撥兒一撥兒結(jié)伴兒來到仙女湖避暑。

麻生瞧準(zhǔn)時機(jī)，在“天下一絕”重新開業(yè)那天，也宣布“正宗燒包魚”正式開業(yè)。

當(dāng)天，麻生坐陣新店，從大清早就開始放炮仗，特意請來城里的老年秧歌隊在門口表演。鬧騰了一上午，門口熱鬧得像開會，店里卻冷冷清清。人們瞧過熱鬧，餓了，都跑到隔壁去吃魚?！罢跓~”這邊像戲堂子，“天下一絕”倒成了食堂。

麻生急了，混人堆里跑到“天下一絕”窺視，只見那店的門臉兒并沒有啥變化，還是那老土樣，招牌還是那老紅木牌子，牌子上的字兒也還是那幾個破字。往店內(nèi)一瞅，里面的變化讓他大吃一驚。

店內(nèi)全改成了木板屏風(fēng)，屏風(fēng)上全是古色古香的畫兒。麻生前不久打聽到的那個“仙女湖的傳說”現(xiàn)在全活靈活現(xiàn)畫在“天下一絕”的大堂四周。顧客一邊吃魚，一邊口味這動人的故事，面前的魚，就越吃越香，越吃越有一種別樣的滋味。

有個白發(fā)蒼蒼的老教師邊用木棒敲“燒包魚”，邊對在坐的學(xué)生說：“你們可知道，那秀才為啥在仙女湖住了一年，就能金榜高中么？”學(xué)生們七嘴八舌地答：“這個誰都知道哇，秀才吃了一年魚，腦子變聰明了唄?！?/p>

“哈哈……咱爸爸媽媽都說過的，愛吃魚的人聰明?？磥?，是真的啊?！?/p>

“我如果今年沒考好，就學(xué)那秀才，在仙女湖來住一年。”

……

店內(nèi)歡聲笑語，談笑風(fēng)生，將“燒包魚”吃出千種滋味，萬般風(fēng)情。

麻生默默回到自己的店子，再看自己的店名“正宗燒包魚”，別人不臉紅，他自己的臉先紅了。他這才意識到，那個乳臭未干的張明的確比張二水厲害一百倍，自己不想認(rèn)栽都不行。

當(dāng)天夜里，麻生就悄悄把“正宗燒包魚”的牌子摘了。他不摘不行，面對張明的狠招，自己再不找梯子下樓，一張老臉要丟到姥姥家了。

一場不見硝煙的商戰(zhàn)在這個夏季分出了勝負(fù)，“天下一絕”絕地大反擊，重新?lián)尰亓祟櫩停葟埗?dāng)年經(jīng)營最好的時期，生意還旺了幾成。

老江湖敗在一個年輕后生手里，麻生羞愧之余，患了一場惡病。自己的兩家店子，也跟他一樣，有氣無力了。

離開仙女湖時，麻生良心發(fā)現(xiàn)，決定去看望一下鐵鍋臺。不管咋說，這個小老頭當(dāng)年不為名不為利，是踏踏實實幫過他的人。

麻生準(zhǔn)備了一份厚禮，準(zhǔn)備去找鐵鍋臺時，鐵鍋臺自己找上門來了。

“咋啦？要走?！辫F鍋臺往冷清的店門口一站，掃視著“天下一招鮮”的招牌說。

麻生一張臉沒地方放，頭低到胯子空里說：“鐵師傅，我……我……我不知該咋說?！?/p>

鐵鍋臺揮揮手，唉聲嘆氣地說：“啥也別說了，你當(dāng)年玩花花腸子騙我，我事后都知道了。唉，我知道了之所以沒來找你，我也有私心啊。我知道這個張二水厲害，但我鐵鍋臺也不是徒有虛名，實指望你用我的配方打敗這個張二水。誰知道……你小子聽著，我鐵鍋臺在灶前玩了近三十年，那鍋臺上的功夫，還沒輸過人呢！”

麻生一聽，“撲嗵”一下跪在了鐵鍋臺面前。

“輸了就輸了吧。我問你，你尋思明白沒？輸哪了？”

麻生仰天長嘆。他這陣子腦子亂得像面糊，還真沒尋思明白。

“輸在文化?！辫F鍋臺凝重地說，“這世上啥都能克隆，就是文化克隆不了?！闭f罷，鐵鍋臺長笑而去。

麻生咂巴著鐵鍋臺的話，追著鐵鍋臺的背影，大喊道：“謝謝前輩點撥。您放心，世上從此再沒有‘山寨王’麻生這個人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