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

寧可

早晨醒來，李二水還沒有睜開眼睛，就習(xí)慣性地聳了聳鼻頭，知道母親又屙在床上了。今天時間不寬裕，李二水一躍而起，開始收拾母親的床褥。母親的身下常年鋪著一片塑料布，所以，李二水就忙得很見成效，褥子是不用換的，床單也還干凈，李二水動作麻利地給母親換完衣褲，急急地進了廚房，打火做飯。兒子今天考試，可不能去晚了。稀飯在鍋里翻滾的時候，李二水拍了拍兒子的腦殼。兒子昨晚睡得晚，揉著眼睛就是不睜開。李二水怕鍋溢了，沒有和兒子糾纏，急忙來到了廚房，用勺子在鍋里攪了攪，又湊在鼻子跟前聞了聞，感覺熟了，就盛在了碗里，又特意給兒子煎了兩個雞蛋，在桌子上擺好了，開始督促兒子起床。等到兒子嘟囔著嘴去刷牙洗臉，李二水扶起母親，在枕頭上靠舒服了，就端了一碗稀飯，用勺子在嘴邊吹了，再送進母親嘴中。母親沒有知覺似的，嘴隨著李二水勺子移動的頻率一張一合，倒也默契。

母親吃完了，兒子也背上書包出門了，李二水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這才開始洗涮。先洗母親吃過的碗筷。心一急，手下就失了分寸，碗在手上一滑，掉在水池中，碎了。李二水呆呆看了一眼，只一眼，來不及多想，又忙著刷牙洗漱了。完畢，順便把兒子喝剩的稀飯一口吞了，省得浪費。往水池里放碗的時候，手一滑，碗又掉在水泥砌成的水池里，碎了。一連碎了兩個碗，李二水就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但時間不允許李二水多想。踏著上班號聲的最后一個音符，李二水進了車間。

和家里比起來，李二水更喜歡車間。家里一切活兒都是李二水的，車間李二水只干一種活：下料。李二水被車間的工友們稱為下料工。李二水很喜歡這份工作，不光因為下料的活兒好干，工時也說得過去，更重要的是，靠著這份工作，他養(yǎng)活了一家人。說是一家人，其實連自己算上，也就三個人：母親、兒子、自己。李二水的兒子原來是有母親的，可惜自己還不記事的時候，母親就死了，李二水因此沒有了老婆。沒有老婆的日子李二水開始不習(xí)慣，老想著再給兒子找個后媽，見面的幾個，對李二水倒挺滿意的，只是來到家里，先盯著床上看了一會兒，李二水的母親態(tài)度還好，一個勁兒地傻笑，笑得對方身上直起雞皮疙瘩，趕緊移開了目光；李二水的兒子因為不懂事，年齡也小，目光里就挾槍攜棒地充滿了火藥味，女方就走了，連頭也沒回。這樣走得女人多了，李二水就想通了，自己的罪自己受，干嘛要拖一個人進來和自己一起遭殃。這個念頭一起來，就讓李二水落實在行動中，家里也因此和睦多了，母親不再傻笑了，兒子眼光也平和了。有一次，李二水和兒子面對面說話，竟然在兒子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就很高興。

李二水知道，之所以有今天的和睦家庭，全賴有了這份工作。李二水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工作上。原來車間有兩個下料工，一個比李二水年輕機靈的小伙子。小伙子什么都好，尊敬師傅，喜歡學(xué)習(xí)，就是不愿意干活，嘴里師傅長師傅短地叫著，其實兩個人的活兒都讓李二水一個人干了。徒弟果然有出息，兩年過去，徒弟就和師傅拜拜了——考上大學(xué)走了?，F(xiàn)在徒弟大學(xué)畢業(yè)已經(jīng)分配在技術(shù)科當工藝員了，李二水還在原崗位堅守著。每天樂呵呵地，按照徒弟、如今的工藝員規(guī)定的尺寸截料。李二水有時候就很慶幸自己當初的聰明，兩個人干了一個人的活，工時卻是兩個人分，從來也沒有虧待過徒弟。正因為有了當初自己的吃虧，才換來了今天工藝員的手下留情。上次兒子考試有一門不及格，影響了李二水的心情，下料的時候就截短了一點。下料長了還有補救措施，把長的再截一點就是了，浪費也不大；截短了整個料就廢了，正是鋼材瘋漲的時候，李二水看見檢驗員拿著尺子丈量，心里就七上八下地打鼓。檢驗結(jié)果當然和事實沒有出入，眼看李二水一個月的工資沒了，工藝員來了。檢驗員是按照工藝員規(guī)定的尺寸檢查的，工藝員一來，檢驗員就對李二水說，只要工藝員說能用我就放。李二水眼巴巴地看著工藝員。工藝員卻不看李二水，拿起尺子量完了，眼睛看著屋頂，嘴輕輕地動著。看樣子是在計算。搞計算的人在工廠都是很神秘的，李二水連氣都不敢喘，空氣就有些凝滯。工藝員終于開口了，眼睛仍然不看李二水，只是對著檢驗員說，能用。說完就走了，感激得李二水差點流下眼淚。要知道，那不是簡單的一句話，真正地一字千金。兩個字就保住了李二水一個月的工資。從那以后，李二水就和工藝員成了朋友。無話不談的朋友。李二水在車間本來話就少，話少不等于沒有話，母親無法交流，有些話又不能和兒子說，李二水就把工藝員當成了傾訴的對象。時間長了，工藝員就說，老李，原來我和你待了兩年，也沒聽你說過這么多話。李二水就嘿嘿笑了，有了煩惱事，照說不誤。工藝員也不再提醒，有時間了就聽，沒時間了就走人。關(guān)系卻越來越近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段，問題就出來了。工藝員申報了科技帶頭人，如果批下來，一個月就能多拿一千多元。但是這一千多元卻不是隨便可以拿的，必須要有成果。工藝員久久思索，苦無良策，自然很煩惱。星期天的時候，自帶了一瓶酒，到李二水家解悶來了。工藝員還是第一次登門造訪，李二水很激動——工藝員是自己家里來的最有身份的人了。盡管母親聽不懂，李二水還是向母親隆重地介紹了工藝員。兒子回來后，同樣隆重地向兒子推出了工藝員，好像臉上增添了無限的光彩。李二水一激動，就把家里所有的好東西都拿出來了。做菜本來就是李二水的拿手好戲，因了心情，飯菜質(zhì)量就色香味俱全了。

兩個人開始喝酒。

李二水先是笑著喝，一邊喝一邊向工藝員倒著家里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倒著倒著眼淚就下來了。工藝員一邊喝酒，一邊聽著李二水的辛酸往事，再抬頭看看家里的擺設(shè)，感染得也眼淚汪汪的。

兄弟，李二水又倒上了一杯酒，淚眼朦朧成了醉眼，我這份工作，等于是兄弟給的。

沒有那么嚴重？工藝員也有些醉了，即使那一批管子廢了，也不至于開除你啊。

你就別瞞我了，李二水搖著頭晃著腦，你要稍一改進，就沒有我吃的飯了。

此話怎講？工藝員又端起了酒杯。

你想啊，李二水說起了醉話，現(xiàn)在好多單位，工藝早就改了，早就沒有下料這個工種了。

工藝員越聽越糊涂，酒勁一催，眼睛就直了，你說明白點。

不瞞你說，李二水道出了心中的擔憂，其實這事我一直很為難，明知道這樣浪費材料，卻不敢說。李二水看著工藝員，我也知道，你心里早就清楚，只是為了保住我的飯碗，才一直未實施。李二水端起酒，直直地朝工藝員伸了過來，兄弟，老李我記著你的情呢。

兩個人都喝醉了，星星掛滿天空的時候，工藝員才從李二水家里走了出來。工藝員雖然沒有李二水喝得多，走出家門的時候，也已經(jīng)東倒西歪了。好在被風(fēng)一吹，酒勁清醒了許多，步子也慢慢地邁得端正了。

喝酒的事過去以后，工藝員很久不到車間來了。時間一長，李二水憋得難受，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心里就有些想工藝員。工余時間，李二水就去了技術(shù)科。站在技術(shù)科門口，滿屋的人十有八九都帶著眼鏡，一個個坐在電腦旁，很嚴肅的樣子。李二水不敢造次，站在門口往工藝員坐的位置瞅。好不容易工藝員抬起了頭，李二水急忙招了招手，還以為工藝員看見他了，沒想到工藝員緊接著頭又埋在了電腦里。看樣子遇見難題了，李二水有些遺憾地離開了，心里也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

李二水是那天早上看見工藝員的紅榜的。

那天，李二水來晚了，老遠就看見車間門口圍了一群人。李二水擠過去看了一眼，心里就很高興，難怪工藝員最近一直很忙，原來一直在忙他的科技帶頭人。這不，批下來了。圍觀的人群看見李二水來了，就散了。李二水往車間走的時候，步子就很輕快，心里琢磨怎么也得給工藝員慶祝一番。正好兒子放假了，李二水琢磨著晚上一定做一桌好菜，和工藝員喝一杯。這么想著，來到了崗位上，換上工作服，準備去領(lǐng)料。去了庫房，才知道沒有可下的料了。庫房的材料堆得滿滿的，李二水笑著對庫管員說，別開玩笑了，下晚了就影響生產(chǎn)了。庫管員是個女的，面善、心軟，臉上掛滿了同情。李師傅，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李二水聽著庫管員話里有話，問道，到底怎么了？庫管員說，我的傻李師傅，從今天起咱們沒有下料這個工序了。李二水笑了，不下，這些料怎么轉(zhuǎn)入下道工序？庫管員拉著李二水走到了材料跟前，說，你仔細看看，這些材料是不是已經(jīng)下好了？李二水頭皮一緊，知道一直擔心的事發(fā)生了。李二水的眼睛就有些花了，老覺得兒子和母親在自己的眼前亂晃，把自己搞得眼花繚亂的。李二水扶著墻壁走了出來，在自己的崗位上坐了一會兒，沒有一個人理他。李二水想了想，還是來到了主任辦公室。

主任正在抽煙，看見李二水進來，低下了頭一聲不吭。李二水不詳?shù)念A(yù)感愈發(fā)強烈了。每次見了即將裁掉的員工，主任都是這副樣子。李二水的聲音都有些顫了，主任，是真的？主任沒有抬頭，但把頭往下點了點。李二水抱著最后一線希望，主任，車間還有沒有我能干的？主任的頭微微抬了一下，除了下料，你說你能干什么？李二水想想，也是，自己除了下料，再沒有干過別的。上個月，車間有名的焊工技師都被裁掉了，何況像自己這樣沒有一點兒手藝的人。焊工技師的焊接技術(shù)一流，只因為車間為了提高功效，新購了幾個機器人。別看呆頭呆腦的，干起活來卻不含糊，不聲不響就讓焊工技師低下了腦袋。焊工技師走出車間大門的時候，也沒整明白怎么一夜之間，自己依仗了十幾年的吃飯家伙就沒用了。李二水知道因為技術(shù)改進已經(jīng)走了不少人了，硬鬧事是沒有用的，企業(yè)只管節(jié)約成本、提升管理，卻不管善后保障和處理。李二水只能哀求主任，主任，我和他們不一樣，您知道的，我家里還有一個上中學(xué)的兒子和一個傻母親，我要沒有了工作，家就垮了。主任滿臉同情，不停地點頭，卻不說話。李二水待了一會兒，又說，主任，您能不能給我想想辦法，要不，我給車間清理垃圾都行。主任這才開了口，你也知道，現(xiàn)在到處鬧金融危機，咱們車間早就請不起打掃衛(wèi)生的人了。再說了，這幾年年年都有因為技術(shù)改進離開崗位的，要留下你，別人都會回來鬧事的。你家里的情況，大家都知道，所以明知道可以定尺采購，也沒有人說。這次不一樣了，是技術(shù)科提出的創(chuàng)新項目。有些帳不算不知道，一算不得了，你知道這一改進一年能為廠里節(jié)約多少錢嗎？主任伸出了一個指頭，光廢料損失，就有一百萬。主任感慨地搖著頭，一百萬啊一百萬，這么多年為了你，不知損失了多少個一百萬。

李二水明白再說無益，主任說出的一百萬震撼了他。李二水沒有算過賬，真要這樣，他不但無話可說，也有愧于廠里。李二水慢慢地離開了主任辦公室，直接走到財務(wù)科領(lǐng)取了補償金就離開了。

回家的路變長了，李二水不但感到腿短了，而且好像灌了鉛，沉重得不得了。補償金維持不了多長時間，從這一月起，他就沒有工資了，李二水看著頭頂?shù)奶枺娴陌l(fā)愁了。母親要管、兒子要養(yǎng)，總得有個來錢的地方。鬼使神差似的，李二水來到了勞務(wù)市場。勞務(wù)市場李二水曾經(jīng)來過，去年兒子要上一個補習(xí)班，手里的錢不夠，李二水就利用業(yè)余時間在勞務(wù)市場給別人搬了幾次家，湊齊了。那時候李二水就想，真的哪一天沒有工作了，這兒倒是一個來錢的地方：不講技術(shù)，只需力氣。

勞務(wù)市場的人已經(jīng)稀少了許多，沒有上一次鬧哄哄的感覺了，可能是都找到活了，忙去了。李二水蹲在一個看起來也在等活的中年人旁邊，順手撿起了地上的一個煙屁，說，借個火。中年人看了他一眼，兩個人都尷尬地笑了。原來是早他一步下崗的焊工技師。焊工技師問，也下來了？李二水羞愧地點了點頭。定尺采購了？李二水又點了點頭，定尺采購，確實比咱下得好啊！焊工技師開口就罵，以后科學(xué)技術(shù)發(fā)展了，造出男人了，生娃也就沒有我們的事了。李二水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但他覺得焊工技師說的確是一個很嚴肅的問題。那我們這么辦？怎么辦？國家沒有保障，只能靠我們自己找活養(yǎng)活自己了。李二水點了點頭，狠狠地抽了一口，把煙全吸進了肚里，沒有浪費一丁點。他知道，從現(xiàn)在開始，一切都要節(jié)約了，盡管他從來沒有浪費過。什么都不會？焊工技師又問。李二水疑惑地望了焊工技師一眼，沒有說話。焊工技師得意地笑了，只能出苦力了。李二水不甘心，那你現(xiàn)在?焊工技師指了指屁股下面，那是一個木箱，上面寫著“各類管材焊接”。焊工技師看著他，是不是技術(shù)活？李二水沒有吭氣，也無法吭氣?？磥恚夹g(shù)并沒有過時，可他不能掛個牌子寫著“下料”啊，只能怪當初入錯了行。這樣想著，已經(jīng)有人來到了面前，問道，搬東西，干不？李二水剛要回答，焊工技師已經(jīng)開了口，多少錢？來人說，五十箱瓷磚，六樓，一箱五塊。焊工技師堅定地搖了搖頭，不干！一箱十塊。來人目光落在了李二水身上，盡管焊工技師給他擠眉弄眼，李二水還是說，我干。焊工技師恨鐵不成鋼地吐了一口濃痰。李二水不好意思地看了焊工技師一眼，心想，這就是區(qū)別。有技術(shù)了可以討價還價，一無所有只能隨行就市。又想，五十箱能掙二百五十塊，已經(jīng)比上班多多了。所以，盡管心里覺得辜負了焊工技師的一番好意，李二水的腳步卻邁得很是堅定。

一直到雇主家樓下，李二水的腳步邁得很是踏實，心中被即將到手的二百五十元錢鼓舞著。剛開始的時候，李二水一次搬三箱，一節(jié)是六個臺階，一層是十二個臺階，一共是六十個臺階。李二水低著頭，數(shù)著樓梯往上邁。漸漸地，腿就像灌了鉛，邁得越來越慢了，汗是自然要流的，只是不停地蒙了眼睛，刺得眼睛有些不舒服。到了后來，李二水已經(jīng)沒有力氣數(shù)樓梯了，他把所有的力氣都留給了肩膀和腿。李二水的動作也有些機械、麻木了。他只能一次扛一箱了，低著頭，不停地用衣袖抹一下眼睛上的汗水，往上走著。終于搬完的時候，李二水覺得自己都沒有力氣接雇主遞過來的錢了。坐在雇主家樓下，李二水還在不停地冒汗。就有三個人來到了跟前。李二水已經(jīng)沒有力氣抬頭了，他看見了眼前的六只腳和三根木棍。

搬了多少箱？一個人問。

李二水艱難地抬起頭，一看，三個都不是善茬，就伸出了五個手指頭。

五十箱，就你一個人搬的？

李二水點了點頭。

給了多少錢？來人又問。

李二水知道遇見樓霸了，只能老實回答，二百五。

你真是個二百五。另一個用木棍杵了杵地，這么低的價你也干。

李二水沒有說話，現(xiàn)在，他能節(jié)省一份力氣是一份。

別廢話了，又一個人說，知道規(guī)矩嗎？擅自在我們的地盤上干活，就等于在我們的碗里搶飯，收入各半。

李二水用手抓緊了衣兜，正好給這三個人指了路。只有一個人手上一用力，李二水的手就無用地耷拉了下來，轉(zhuǎn)眼間，兜里的錢就被掏走了。

李二水想站起來，卻沒有力氣，還是那三個人仗義，把二百元又扔在了他的面前，看你可憐，算我們倒霉，只收你五十元管理費。記住，以后要干，每箱最低要價十元，別壞了我們這兒的規(guī)矩。三人揚長去了。其中一個人走的時候，扔下了半瓶礦泉水。李二水等他們走遠了，抓起來一口氣灌完了，才覺得身上稍稍有了些力氣。他不敢再坐下去了，慢慢地站起身走了。

李二水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兒子沒有做作業(yè)，站在屋子中間憋氣，他可能餓壞了。母親床上的異味也傳了過來。李二水實在不想動了，但是不行。他試探地說了一句，兒子，你先泡一碗方便面吧。兒子顯然生氣了，轉(zhuǎn)身就走了。李二水從水龍頭上接了一碗涼水，飲完了，開始燒水。水冒氣了，李二水趕緊收拾母親床上。母親顯然也餓壞了。母親一天只吃兩次飯，早晨一次，晚上一次。中午的時候，兒子在學(xué)校吃，李二水也回不了家。好不容易把母親收拾干凈了，李二水來到廚房剛想做飯，就看見工藝員站在身后。李二水默默地看了工藝員一眼，工藝員低下了頭。

師傅，工藝員喊道。

李二水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這樣的稱呼，李二水已經(jīng)陌生了。他仍然不說話，只是淘米、做飯。

工藝員把拿來的東西放在了桌上，全是現(xiàn)成的飯菜。工藝員眼里含著淚水，盛了一碗飯遞在了李二水的手上。房間里立時有了飯菜的香氣。李二水又看了工藝員一眼，接過飯菜遞給了兒子。兒子一接到手就狼吞虎咽起來。李二水拿起抹布在凳子上擦了擦，示意工藝員坐。工藝員眼里的淚水更多了，他沒有坐，把拿來的東西全擺在了桌上。李二水顧不上工藝員了，稀飯好了，李二水端起一碗，拿起勺子在嘴邊吹了，才送進母親的嘴里。母親吃得很香，也很快。不一會兒，一碗粥就吃完了。李二水又端起工藝員拿來的菜，用筷子夾了一些送到母親的嘴邊，母親沒有張嘴，李二水知道母親吃飽了。他寧愿母親沒有吃飽，因為母親如果吃飽了，他就只能面對工藝員了。

兩人坐在桌子旁，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喝酒。酒是工藝員帶來的，是上等的茅臺，李二水還是第一次喝這樣貴重的酒。喝在嘴里，卻澀在心里。澀了也要喝，李二水一次又一次把苦澀吞進了肚內(nèi)。

師傅，我只想到成果了，沒想到讓您沒了工作。工藝員滿臉內(nèi)疚。

你已經(jīng)推遲了好長時間了。李二水說。

工藝員的眼淚又流了出來，不，師傅，是那天在您這兒喝酒您說了以后我才想到的。

李二水淡淡地說，我知道，這么多年大家都照顧我，我心里不安啊。但我沒想到一年給廠里造成這么大的浪費。你做得對啊。

我不知道這樣做的后果是這樣，我也沒想到您工作了這么多年了，廠里竟然沒有給您辦一點兒社會保障。工藝員說，原諒我，師傅。

大家都沒有，又不是我一個人沒有。酒喝多了，李二水的臉色變紅了。大家都一樣啊。

兩人又無話了，還是喝酒。

喝了一會兒，李二水不喝了，因為明天還要去勞務(wù)市場呢。送工藝員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工藝員剛往前走了兩步，就被黑夜吞噬了。李二水只能對著茫茫的黑夜喊：好好干，珍惜手里的工作啊。

工藝員沒有回答，留在李二水面前的，只是無窮無盡的黑夜，還有用來喝酒但還緊緊抓在手中的空碗。

責任編輯：侯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