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評論》十年精選

黃梵 選編

代薇（江蘇）

早晨

在鄉(xiāng)間醒來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陽光照射進來

像一杯剛剛擠出的泛著泡沫的牛奶

還帶著牛棚和干草的氣味

睡衣的顏色

身體像鏤空的花邊一般單純

正像我對你的想念

它已沒有欲望

我會想念你

但我不再愛你

張?zhí)抑蓿ū本?/p>

秋天

那么多人影涌入街市

秋天，我看見更多的樹蔭

卷走道路的顏色以及

彎曲的道路本身

以及厭倦。我看見更多天空

低沉地壓迫著樓群的煙囪

想象的大鳥漸漸消隱

天使離此時不是太遠(yuǎn),而是太近

但叫賣聲嘹亮如歌

那么多轉(zhuǎn)身,那么多道別

“今晚你將去哪兒銷魂？”

渺渺之音抽象成浮動的煙塵

秋天。雨終于成為雨點

成為滲進我皮膚的黑暗

馬鈴薯兄弟（江蘇）

背后

村莊在一棵樹的背后

黑夜在白日的背后

魚在水的背后

憂傷在笑臉的背后

懷念在土地的背后

情人在妻子的背后

時間在美麗的背后

一生的空蕩

在忙忙碌碌的背后

育邦（江蘇）

金針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雨夾雪

你在山上刈草除木

拿起背棄已久的瓦礫敲擊竹筒

沉悶殘破的聲響使你想起了導(dǎo)師的教導(dǎo)

輕易地發(fā)現(xiàn)自己體內(nèi)所攜帶的財寶

你為我縫制的衣衫

加于我身

如今有了破損

想借你的針線縫合，哪知它并不存在

我翻遍口袋

盲目尋找那根必然屬于我的金針

直到黑暗降臨

我才開始不慌不忙地學(xué)習(xí)女紅的技藝

瘦叟（湖北）

輾轉(zhuǎn)之夜

讓意義歸零?；虮P旋

或席卷一空

讓我背著聲音的沙礫

蝸行，動也如一動不動

生活的芒刺。這是一個比喻

我曾熱衷比喻

愛像火焰

失意像火焰被吞火人魔法般洗掠

輕嘆——另一個喻體

呼吸，越來越清晰

從黑暗中勾勒出萬物的輪廓

而我的心神越發(fā)盲目

像一個秤砣，鐵了心

要把陣陣襲來的寒意

稱出斤兩

西宋（江蘇）

國家

無家可歸的人是幸福的

無祖國可供懷念的人是自由的

無祖宗需要祭奠的人是虔誠的

你丟失一枚錢幣

卻如同丟失了前世今生

你遺忘了一句豪言壯語

卻如同遺忘了床笫上的所有肢體

當(dāng)卑微者不如一具死尸

自豪者不如半句承諾時

你為什么還不去縱火??！

夏夜清（江蘇）

南京

離別會是多美的歌，

猶如樂曲飄離琴鍵花香離開花朵。

可你，被群山擁護之城，仿佛深谷，

置身于你的人像牽牛花在向上爬，

又總滑入沉睡。

即便群獸的目光撞開城門，

靈魂依然似盤根，流出的是血液；

即使條條街道厭倦了我的疲乏，

像你海綿般夜空多余的水滴，

我垂落，碰上的依舊是某次歸來的深晚。

在光陰的深巷間迷失，

童年的呼吸催生了一些梧桐的紋理，

青年時代的目光亦注入你未來的雨季。

有一天，誰的手指，在琴鍵上喚我歸？

我這失散的音符又該叩響誰的門環(huán)？

噢，不，光陰之神不該健忘，

為它疏于對人心防衛(wèi)的那刻，那斑斑血跡，

它充滿悔疚、對愛的償還之心。

而我，這光陰短暫的幸存者，

仿佛殉難者在痛苦里的微笑

匯成，無論在哪，

亦將被愛。

傅元峰（江蘇）

九章

獻(xiàn)給昨日

——題記

1

胃空蕩蕩地懸掛了十九年饑餓感已經(jīng)風(fēng)干

2

只是一個不能重述的故事墨跡很重，沒有拓本

3

青春責(zé)罰

流浪者遍布天涯

4

食草者被食，草也被食的狼跡

5

寄主與宿主，與墳?zāi)?/p>

移植與嫁接，與戕害

6

孩子們沒有說話

也沒有看醫(yī)生

7

一天

精神孤本，誤用的歷史供詞

8

這倉促投擲

這殘目臏足

9

寫一首迎接天亮的詩

枕著

高興（北京）

歸來

歸來，只是一副藥，一個眼神

夢后依然的顫栗，只是起來

推開窗戶，吸一口早晨的空氣

只是一杯牛奶，兩個煮雞蛋

觸摸紫羅蘭的手緊握著那句話

遙遠(yuǎn)忽然清晰，只是水露出

堅定的笑，歌唱來自歌唱本身

琵琶不得不沉默，只是念頭

被光照亮，又照亮光，總也

擋不住，只是望著天漸漸放晴

然后對自己說：該出門走走了

歸來，只是一秒鐘完成的姿勢

馬永波（江蘇）

我喜歡陰霾的天氣

天空突然變得陰暗

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發(fā)生

蒼黃彌漫，萬物靜止下來

遠(yuǎn)處的大地上

被陽光曬得翹起的木板

像枯骨堆積，或者相反

也許會落下一陣稀疏的泥雨

在窗戶上留下印記

告訴我們，自然也有慌亂的時候

也許會有一個人留下

留下，在寒冷的初春

點燃爐火，并讓它一直燃著

王乙宴（上海）

月

所在之處已被綿密不絕的風(fēng)

徹底覆蓋

這一次

用你的手輕輕一推

讓我如落葉般下墜

那兒不是傳說中的天堂

和地獄

靜脈與地面劇烈地摩擦

低低的月亮泛著光

皮膚上是眩目的血流

一波又一波

回蕩的風(fēng)卻漸趨消散

我知道自己活著

就是心跳，就是呼吸

李心釋（廣西）

南方的冷空氣

到了那里已沒有大山的阻隔

迎面而來的氣流并不為人覺察

就像誰會深深知道南向的車和北向的行人

事實上只在一個方向里搬動

從變黑的樹葉脈絡(luò)里上升的南方冬季

把很多氣息都放得低低的

草叢中的歡樂在遠(yuǎn)方的感應(yīng)下沉入地底

群花緣木而上，我退守陽臺

看那些在聲音的森林中穿梭的人們

卷入一場溫柔而無害的變故

阿翔（深圳）

戲顏

我在陰天里不停地喝酒，無上的沉醉

檐前墜落的雨滴

桃花呈現(xiàn)出妖艷的淡青色

把頭發(fā)結(jié)成果實

它是馴服的

像是沉默的人用身體說話

用手牽著繩子

然后噤若寒蟬

在天更暗的時候，那些鬼都出門去了

借著柴火

黑暗中微弱的骨骼，他們四處游蕩著

從不繁衍

而我蝸居在屋子里，聽著那些噼里啪啦的聲音

有時候，我喝得差不多了

很快就有了隔世之感，像是死后的我

蘇?。ㄉ钲冢?/p>

寒露降

寒露降，漫天下的人們

少有單衫者

漫天下薄衣的昆蟲都在赴死的中途

它們之幸，在于落葉裹尸

唯落葉蕭瑟是這后半夜

僅有的動靜

——人們閉門閉戶，閉嘴而眠

漫天下皆是混沌之夢！

我有余力，有路徑可走

有月光覆于肩背，有臃腫的影子匐于大地

黎明前，寒露降

我之幸，在于我有衰弱的意志

防備或抵御，但不得出擊呵！

若干年不得寸鐵之利

若干年仿佛螻蟻，循著寸土的路徑

活得始終不得任性

張羊羊（江蘇）

新童謠

蜜蜂懷孕的時候

花兒寂寞了

我固執(zhí)地帶上我的新娘

私奔一次

放棄祖宗所謂的榮耀

生一個屬于大地的孩子

她的發(fā)梢愛上今生第一陣風(fēng)

純凈如溪水里的卵石

我的祖先還留下一片寧靜的田野

四周的聲音懷抱成一頂帳篷

我們躺著看天

等天暗下來

暗成一床遮羞的婚被

月亮困了

星星們掩嘴發(fā)笑

我就召集普天之下的螢火蟲

洞房花燭

古箏（江蘇）

游離

1

夜里一條魚游出身體

她把冷艷的軀殼脫在雕花朱床上

2

我們是否聽見她背棄的腳步

和放浪形骸的笑聲？

3

睡眠中的女人，仍在低低抽泣

風(fēng)潛入臥室，白色寬大的睡袍在飄動

4

魚輕薄的翅翼飛懸半空

嘴角含銜著一朵紅色的花

5

影子落在床頭的月光上，夢中的女人

看見自己的葬禮在舉行

6

佛說：你六根未凈，靈魂在今夜出竅

你有令人羨慕的白天

7

她看見影子在墻壁上緩慢移動

經(jīng)過臥室和走廊，無聲無息

8

風(fēng)繼續(xù)敲打半扇百葉窗和鐘擺

從睡床上，女人的臉龐干凈地浮過

張爾客（江蘇）

這根骨頭

我在你的骨頭上暢想——

我彈奏琵琶于你的肋骨，

題寫一首詩于你的眉骨。

筑一道防洪的堤壩于你的鼻翼：

怕哭泣突然飛走，

這樣就有了生活的深度。

在你的顴骨上我栽上我的舌頭。

在你的胳膊上我綁以青藤，

蛇與蟲之間我選擇沉默。

在你的腿骨上開幾道說話的窗口，

觀察新事物。

在你的腳趾挖掘通向地底寶藏的黝黑的井。

你是我捕捉真理的鳥籠。

輕風(fēng)渡過，聲音留駐。

海洋的影子就是山峰。

是的，海洋是山的脊梁，

是一根最重最粗最硬的骨頭。

——我就是這根骨頭。

梁雪波（江蘇）

斷刀

刀是肉的炸雷，是緬懷的光，

是骨質(zhì)疏松年代詞的硬度。

草莽江湖，一柄削鐵如泥的刀

占據(jù)著話語的山巔，又被黃金

的歌聲征召，被反復(fù)更迭的風(fēng)暴

吹彎，彎成一根午夜的神經(jīng)。

一把斷刀從流水的道路抽身，

在我身邊凜然地豎立起來。

它無聲無息，也不發(fā)出光亮，

漆黑的手柄插入夜的深水。

斷裂的齒紋，像收割后的大地，

新鮮的麥茬生生地指向天空。

我以手持握，這半截的利器

濃縮了周身的冷。翻涌的

殺氣浸入金屬的記憶，

一朵燭焰在鋒刃上疾走。

馬匹和果實，暴君或英雄

臆想中的頭顱紛紛墜落。

正如秋天不會收盡所有的樹葉，

一柄快意舞動的刀，不會

被淚水泡軟。而一把斷刀

制造的懸崖阻斷了血的流程。

被打斷的骨頭，沿著哭泣的走廊

一次次摸索到肉的刺痛。

一個無人的月夜，我看見

斷刀飛出！比奔跑的獵豹

更接近閃電，比插滿羽毛的鐵鳥

還難以收入意志的刀鞘。

更多的時候，斷刀沉在黑夜的一角，

月色漂白了銹跡，一支比八字胡

還硬的筆戳著虛無的紙。

斷刀拒絕流蘇，拒絕歸類。

在兵器譜之外，一把斷刀

甚至不是刀，而是一塊受傷的鐵

用記憶的火舌舔著皮膚。

白癜風(fēng)的冬天，我聽到

火焰抖動的聲音，一塊玄鐵

以刀的形狀橫過寂靜的內(nèi)心。

炎石（江蘇）

菊味清寒

1

我不禁在想，這個世界上還有菊花？

人間，已經(jīng)很熱很熱了

要翻開多少冊泛黃的線裝書

才能尋到一朵枯萎了的？

且，誰會愿意在一個個深夜

讓一顆顆寒露，爬上俯身的脊柱？

2

我想，菊花都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的菊花

都只是為菊花而開的一朵小花

我們深夜行走，摸不清方向

一群聰明人，向南山放了一把火

我想，陶翁是被燒死了，我平靜地等待

翌日的一個寒食。卻看到了美麗悠揚的炊煙

我是這樣死去的。云的懷里

一顆晶瑩的露子牽扯著一片嫩綠的葉子

一只魚，無情無意地向我翻起了白眼

我是這樣死去的，在早起的鳥兒無辜的吟誦里

桃木（湖北）

對樓的琵琶記

燈花一樣的日子盛開

燒出碧綠的灰燼

春天嬌嫩如常，像笛聲

吹薄了頭發(fā)

站在世界中央

雨水恍惚著

落在了哪一年

黃梵（江蘇）

二胡手

過去的日子是人民的，也是我的

是野花的，也是制服的

是碼頭的、處女的

也是河流的、毒婦的

下午醒來，我說不清

自己是盾牌還是利劍？

廣場上，有人拉著憂傷的二胡

他有理由讓弦曲中的毒蛇傷及路人？

他的臉兒整個隱沒于舊時代的黑暗

如果來得及，我愿意

讓女兒也把兩只小耳朵準(zhǔn)備

此刻，我感到過去就是他的表情

不再渴望新生活，像哭濕了的火柴頭

與今天再也擦不出火花

過去變成淚珠，但沒有地方往下滴啊

蒙塵的盆花也害怕它來洗刷

過去離現(xiàn)在到底有多遠(yuǎn)？

聽曲的新人背著雙手，就找到了熱愛？

孜孜不倦的二胡手啊，用弦曲支起一道斜坡

我奮力攀爬著，并且朝下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