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廖恩最近有點兒煩。以前有點兒煩的時候,她就要求范高回家。這次也不例外。通常她先在電話里訴訴苦,等范高百里之外趕回來,眼淚基本上流光了。沒有了源泉,那一夜,天下太平。
中午,廖恩等辦公室的人走完了,撥電話。
老公……聽到范高帶鼻音的聲音,廖恩嚶嚶地哭了起來。
你又怎么了?范高說。
什么叫又?
你怎么了?
我心情不好。
今天天氣不是挺好嗎?
又不是因為天氣。
廖恩,你聽我說,我這里有個事要處理,等會兒我再打給你。
不行。廖恩斷然拒絕。
你吃飯了嗎?
我才不要吃飯。我身上又來了。我還感冒,喉嚨疼得說不出話來,難道你聽不出來嗎?
多喝開水,好嗎?等我回來我們一同去醫(yī)院做個全方位身體檢查。你先吃飯吧。
過了好一陣兒,廖恩沒有聽到那邊發(fā)出任何聲音,她的心慢慢涼下來,于是有點兒郁悶,有點兒過意不去,她低聲說,好吧,你忙。
整個下午廖恩無精打采。聽見那邊范高有條不紊、不緊不慢的聲音,廖恩就覺得渾身沒勁。整整一中午沒有范高的電話。到了下午四點多的時候,廖恩的手機響起來了。是范高。此后又響了兩次,每次她都飛快地摁掉。
那個電話真的掃興,范高沒有給更多的時間讓廖恩把事情說完全。來三號、感冒確實是廖恩壞心情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的。主要的三言兩語是說不清楚的,范高的確支付了足夠的寬容,和耐心,準備聽任她把話說完??闪味鬟@種情況下怎么有心情說呢,每次范高都是有事情要處理,有什么事情比得上讓老婆快樂重要呢。等他回來,病好了,傷口草草愈合,似乎什么痕跡也沒留下,在他撫摸自己周身的時候,有心思琢磨某塊疤痕的來龍去脈、生長過程嗎?等他回來,黃花菜都涼了。莫非廖恩也是他范高要處理的事情之一?這么一想,廖恩的苦訴得索然無味。
廖恩遇上了她走上社會以來最大的麻煩事,這樣說,應該不算夸張。廖恩因范高的調動來到吳城市,那年是他們婚后的第一年,正是情濃時,廖恩舍棄了她的公務員公職,在一所私立中學謀了一個代課的事做。好景不長,范高再次調動,這次調到了恒縣,雖說由市到縣,但職位升為研究院主任。廖恩當時倒是沒表現(xiàn)出反對,不反對的原因一是知道范高其實不想走,又不得不走,不想給他增加壓力,二是沒想到范高一走,這周末夫妻的滋味除了傳說中的新鮮外,還有這許多難言的苦澀。廖恩代課代了三年零七個月,還沒有轉正的意思,這在廖恩來學校之前校長就跟她說明白了,轉正是不可能的,在學校永遠呆下去卻是很可能的,如果她服從學校的各項安排并勤奮工作的話。在這方面,廖恩是個無所謂的人,她覺得做一輩子臨時工,也挺好。自由。愿走就走。范高都說過,做得不開心,投奔他去。
是啊,現(xiàn)在的范高是領導了,說話都透著那么一股直沖云霄的自信。廖恩聽著覺得心里踏實。當然,也不能隨便丟了不干,誰說過,女人一定要經(jīng)濟獨立,有份工作,待遇再低,條件再差,總得保證萬一哪天在婚姻里下崗的同時,還有個崗位能收容你。所以,廖恩一直風輕云淡地代課,然后在家乖乖等每周的那一天,范高撲開家門的那一刻。
范高像一股龍卷風,門啊,地板啊,沙發(fā)啊,都被他的激情卷得失去了平靜。兩個人總是激動萬分地撲作一團,久久地擁抱。范高把廖恩卷在胸口,像一只慈愛的鴕鳥爸爸,喂著饑餓的幼鳥。范高渾身長毛,背又厚又寬,還有點兒駝,接下來他的動作往往驚天動地的,接吻也是,打呼也是。這個時候你根本看不出來范高是理工出身,看不出他滿腦子的理性脈絡和寒涼天性。這些東西他要等浪潮漸次退去,等疲倦爬滿全身,把廖恩一個人丟在渾濁陰冷的穿堂風里,才一點點現(xiàn)形。
范高把這些歸罪于遺傳。據(jù)說他死去的爸爸就是這樣一副雷打不動的脾氣,不擅長觀察和表達,或者忘記觀察,或者忘記表達。這個說法死無對證,但范高每次都說得面不改色,理直氣壯,廖恩只好自認倒霉。但范高又和廖恩約法三章,第一條就是,有什么不滿一定對他說。因為怕廖恩對別人說。不是有句歌詞說,“借個肩膀靠一靠”嗎?范高怕廖恩借別人的肩膀,特別是那種比較寬闊、比較經(jīng)得起靠的肩膀。廖恩是有借貸資本的。當初有那么眾多的肩膀排隊等她靠,要不是范高奮不顧身殺進重圍,廖恩早被別人扛走了。就是現(xiàn)在,范高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每次離家,都要在客廳沙發(fā)上、臥室梳妝臺邊丟上一兩件換下的衣服,沾有他濃烈體味的衣服。就像雄性動物找定配偶,一定要在對方周圍撒上一圈尿,以示該雌性屬于自己,以防別的雄性染指。有時很累地回到家里,看著范高的長褲短褲堂而皇之地擺在哪里,廖恩就忍不住想笑,也不去動它們,范高回來,說不準會檢查它們的褶皺呢。
晚上,范高的電話又一次打過來。那時廖恩下晚自習剛回家,把緊繃繃的窩了汗的裙子扯下來,赤足邁進衛(wèi)生間,水溫剛剛調好。廖恩知道是范高。廖恩想為什么范高永遠不緊不慢呢,好像自己的難過、不愉快、病痛、麻煩,統(tǒng)統(tǒng)能等到他空閑下來再發(fā)作。他永遠有條不紊,理直氣壯地有條不紊。那也讓他等等。等廖恩洗完這個澡。
可是,讓范高等了一回之后,仿佛上了癮,幾天來廖恩都不接電話。不接范高的電話成了一種誘惑,廖恩懶洋洋地享受著想象中范高等待的表情。總是她在等,等他回家,等他慰問,等他處理完一切。后來這享受感也消失了,廖恩那種以牙還牙的心理沒有維持幾天。她并不恨誰,只是心里白茫茫一片,像雪山一望無際,在有人驚嘆雪景的靜謐之美時,雪底下的地殼運動有誰知道呢。她不知道接了電話面對范高一廂情愿的調侃,自己是否有話可說。是裝作領情配合他的努力,對他不著方向的汗水聊表謝意,還是一劍封喉,用想得到的積蓄已久的刻薄話擋回他那些漫不經(jīng)心的花拳繡腿?這兩樣都累人,沒勁。廖恩不想演繹這樣的虛假或真實得可怕的情景劇。前者傷己,后者傷人。
就這樣,每天,廖恩等范高的電話響起,然后把它摁掉,或者弄成無聲,讓它在另一個世界響個不停。有一晚,范高的電話來了十個,似乎發(fā)了狠,非要廖恩反應不可。廖恩蹙著眉,在想接了說什么話。等她不知不覺摁了接聽鍵,還沒想好。她凝神聽著那邊,那邊沒有一點聲音。莫非他沒有在,撥了電話,沒打算她會接聽,人又處理事務去了?也可能他在懲罰她。或者他順手撥了,沒放在心上,人正在跟他手下一對一地談心。他對這類談心,這類能顯示他業(yè)務水平、做人風格的談心是很用腦漿的,擱心上謀劃半天,反復推敲,瞻前顧后,然后再天衣無縫地展開。有幾分鐘,她似乎真聽到他那顆略微呲出的上牙,對出入口腔的空氣小心翼翼地裁剪而發(fā)出的哐茲哐茲聲,一會兒,又什么聲氣也沒有,好像她的耳朵貼在了一座古墓上。
古墓的比喻讓廖恩感到恐懼。家里靜悄悄的,真有點兒墓地的味道。一陣風吹過,廖恩縮了縮肩膀。廖恩趕緊按開電視,讓它大聲說話。又按手機,約了一伙人,去的廳蹦到夜深。車上察看手機,廖恩發(fā)現(xiàn)上面顯示范高來電二十九個。廖恩想起,這個數(shù)字剛好是自己今年的歲數(shù)。
同事劉桂芳過生日,有人清早給她送來一大捧鮮花。是那種紅艷艷、俗不可耐的玫瑰。她笑嘻嘻接受一干姐妹的恭維和逼供,大著嗓門說,情人!對,這花跟老公沒關系!中午,劉桂芳帶著一身喜氣來到廖恩桌邊,仿佛二婚的新娘,掩飾不住僥幸心理似的,對著廖恩品頭論足,哎呀呀廖恩,這么灰撲撲的臉色,你老公真是不人道啊。廖恩抬起臉,仰視那張光彩奕奕的面孔。廖恩說,跟老公有關嗎?廖恩又追問了一句,劉桂芳才明白是指玫瑰。她扁扁嘴,伏在廖恩耳邊說,跟不久前一場火拼有關。這是戰(zhàn)果,代價昂貴。廖恩指指她的包說,里面這個呢?劉桂芳忽然吭哧吭哧笑起來,她伏在廖恩耳邊起不來了,渾身軟得沒一兩骨頭。劉桂芳包里有一個精美的包裝盒,很輕,廖恩猜想是一套同樣沒有骨頭的內衣?;ê瓦@盒子,總有一樣有問題。目前劉桂芳的形狀和態(tài)度驗證了這一點。劉桂芳光笑還不行,還不住拍打廖恩的肩背,吃吃說著,你,你要死啦你。等她不笑了,就這樣說,你這個人精。你看你桌上這盆仙人掌都死掉了,被你的腦電波輻射死的。
劉桂芳絕對是顧左右而言它。她從沒有注意過廖恩桌上的任何東西,仙人掌死了跟她有關嗎?廖恩注意地看看,心里有些奇怪,仙人掌居然也會干死。伸出手指碰一碰,刺還是硬的,顏色發(fā)青。劉桂芳分給廖恩幾束玫瑰,還說,把仙人掌換掉,把它插進土里,你就天天看得見花,聞得到香味,多棒的人生啊。劉桂芳自己里外滋潤,說出的話明顯比往日明亮多了。廖恩把花插在礦泉水瓶子里,和干枯的仙人掌并排擺。
這時廖恩的手機響了。劉桂芳奪過來接了,大聲說,哎呀大忙人,你老婆過幾天就生日你準備好了嗎?告訴你,我老公可是好好表現(xiàn)了一把,有標準在這里擺著,你要想拿高分,晚上私下打我電話?。∷χ?,忽然語氣變了,啊,你是……她趕緊把手機遞給廖恩,廖恩聽到那邊正說,廖小姐什么時候生日呢?一個男人的聲音。廖恩問,我是廖恩,請問您哪位?男人說,我啊,廖小姐。廖恩聽他報了一個名字,才說,哦,是朱所長。不好意思,剛才是我一個同事。朱所長笑著說,廖小姐要過生日了嗎?是二十二歲生日?廖恩笑說,為什么是二十二歲?我有這么老嗎?朱所長說,看來猜錯了。你比你的實際年紀老成些。是星期一生日?廖恩說,???不是。朱所長說,我再猜,猜中了有獎好不好?廖恩說,別猜了,生日有什么好猜的。您……不忙嗎?朱所長說,還好,你忙嗎?廖恩說,挺忙的。朱所長就說,那你先忙。再聯(lián)系。
廖恩聽著有些疑惑。怎么有點兒范高的風格。你先怎么怎么,再聯(lián)系。當點兒小官的男人都是一個腔調嗎?范高跟自己談話的語氣不過跟一個陌生人一樣。而且他已經(jīng)連著兩天沒打電話來,他的手機睡著了。他的手機一睡著,她的手機基本上也處于冬眠狀態(tài)。電話里的朱所長是前天的廳認識的,包廂里有兩撥人,他是那撥的,屬于她的熟人的熟人。如果這兩撥人是兩個圓,廖恩的熟人是兩圓的交點的話,而廖恩冷眼看到,這個朱所長迅速成為新的交點。他以自己為中心,重新劃了一個圓,兩撥人都里里外外圍繞他,簇擁他。不僅這樣,他還時不時地把廖恩往中心牽引,用十分欣賞和尊重的態(tài)度。這個朱所長有點兒像個高空灑水壺,細碎的水星子若有若無,讓人感覺到清涼可又沒有心理負擔。如果范高也能像這樣重視,這樣傾聽和詢問她的心思,她能跟他無話可說嗎?
這天,到了下班時間,廖恩發(fā)個短信給范高,說,我很好,你不用擔心。過了好一陣兒,范高回了,說,就是不愿跟我說話對嗎?廖恩想,對啊。范高說,這幾天我都過得不好,恍恍惚惚的,那天開會都差點忘記了,人跟行尸走肉一般。廖恩想,不開會就跟行尸走肉一樣?她想想,還是回了一個,我要負責任嗎?范高說,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讓你知道自己的威懾力。
廖恩看看窗外,天氣真的很好,夕陽還徘徊不去,晚霞不請自到。如果范高出現(xiàn)在樓下,仰面看著這個窗子,該多好啊。她的鼻子甚至聞到一股草香,清蒙蒙的味道。廖恩就牛頭不對馬嘴地說,那原諒你吧。其實廖恩早就想結束戰(zhàn)斗了,有什么意思呢?她還想他,他也過得不太好,說明兩個人還是相愛的。也許那天他是身不由己的,可是,可是難道他不可以先撇下那些工作,跟她溫存地說兩句嗎?他當時可是一個字也沒有流露這種意思。他是主任,他有選擇先干什么后干什么的自由吧。廖恩曾跟他講過一個往桶子里裝東西的寓言,應該先裝大石塊,最后裝那些細小石頭和沙子。就是啟發(fā)他先撿最重要的事情,然后才是次要的。擴大了說,難道她廖恩不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嗎?難道還要她廖恩明目張膽地告訴他她就是那塊大石頭嗎?
也許那天他真是身不由己。人在江湖嘛。范高的口頭禪。好了,現(xiàn)在廖恩準備把這一頁翻過去了。廖恩想到自己如果是一塊大石頭,壓在范高胸口,他承受得住嗎?她嗤嗤笑了。于是就順勢下臺階:那原諒你吧。范高發(fā)來的這條很搞笑:謝主隆恩。奴才永世不忘大恩大德。廖恩想想,補發(fā)了一條:……如果你今天回家。倒過來說就是,如果你今天回家我就原諒你。這句話當然有威脅的意思,可廖恩不把這層意思流露出來,你看,她用了倒裝句式,一句話分兩次說,還用了女性化十足的省略號,范高感受到的是她在撒嬌,不是威脅。是命令,也是懇求。范高會吃她這一套的。廖恩的心情突然好了起來。她高興地想著,女人的主動有時候會為自己的壞心情找到出路。當然,還能找臺階為兩性關系打破僵局。她繼續(xù)發(fā)號施令:現(xiàn)在就出發(fā),我等你到六點半。
廖恩一直等到天漆黑。帶著好心情,她在辦公室聽音樂,時不時摘下耳機看窗外,好幾次疑心范高在喊她。范高沒來,也就是說沒人接她。她走下樓梯的時候,范高的短信出現(xiàn)了:對不起,我明早五點得帶隊到省里參加一個會議,萬分抱歉我回去不了了。廖恩看了半天,不相信這是真的。她回了兩個字:奴才。廖恩關掉手機。
回去的路上,廖恩心里灰暗一片。真正的夜來了,沉甸甸的一片廢墟。路上有一輛車子,從背后竄到廖恩身邊,司機的粗嗓門硫酸一般潑過來,找死啊你!廖恩想到了行尸走肉的說法,沖司機笑了笑。后來又有一輛車子停在身邊,里面探出一個頭來,喊著,廖小姐。廖恩看見是朱所長。她笑笑,真的很巧。朱所長說,你沒事吧?是要回家嗎?送送你吧?廖恩上了車。車子把廖恩送到哪里去她都不會反對的,吃飯,蹦的,喝酒,都可以??墒撬犻_眼,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家門口,朱所長為她打開車門,說,是這里嗎?我的記性還不錯吧?廖恩說,謝謝你了。她進大門時,朱所長追問了一句,你真的沒事嗎?
廖恩在沙發(fā)上打盹。忽然醒了,望見鐘的時針指向“8”。她呆坐著,看秒針嘀格嘀格蠕動。周圍忽然漆黑一片,電斷掉了。廖恩這才清醒了,是被恐懼搞醒的。她跳起來打開手機,借著屏幕的微光,找蠟燭和打火機。最后在煤氣灶上打著了火。廖恩把兩根短蠟燭都點上,經(jīng)過衛(wèi)生間門口時,把臉撇到一邊,但還是捕捉到了鏡子里那個螢螢火光中女鬼般的臉和長發(fā)。她趴到陽臺看外面,漆黑,有人聲浮在黑暗里。她決定在蠟燭熄滅前跑到外面去,然后她就一動不動地盯著蠟燭看??此稽c點矮下去。廖恩其實不想出門,她希望蠟燭堅強一點兒,能捱到來電再滅掉。這是一個很精致的鐵藝燭臺,是廖恩為慶祝他們的某個周年結婚紀念日買的,當時還贈送了三根彩色蠟燭。把它們點了,整個餐桌籠罩在黃油般的光圈里,那氛圍真是好得不得了。記得那晚范高回家的時候,所有的菜都涼了,燭光也跟凍豬油一樣,滿桌荒涼。廖恩那個時候就有些醒了。半夢半醒的滋味是很有詩意的,很能糊弄人,廖恩一直依賴這狀態(tài),不肯睜開雙眼。范高不記得這個紀念日,跟他容易忘記廖恩的生日一樣。他有的是理由,氣壯山河的理由。開會,出差,學術展,公益活動,聯(lián)誼晚會,科普考察……任何一樣,都比她廖恩精彩。這個燭臺再沒有拿出來過,今天停電,它才在廖恩記憶里復活了,跟著蠢蠢欲動的是以前一些蒙了厚厚灰塵的念頭。它們一出手就能把人扔到冰窖里去。
廖恩在的廳瘋狂扭動。她需要強勁的鼓點,讓她僵了的心臟敲打得用力一些。活著,難道不該用力一些嗎?難道不該抱有幻想嗎?難道就該任由它們幻滅毫無反應嗎?廖恩的身子暈了醉了,腦子卻比任何時候清醒,它東張西望著左右搖擺著無著無落,直到她身邊出現(xiàn)了沈軒貴。沈軒貴先是雙臂摟住了她肩膀,然后把臉湊到她面前,夸張地大叫一聲。廖恩順手就給他一拳,然后才看出來這個唇型大張的男人是沈軒貴。看出來后,廖恩不理他,繼續(xù)舞,而沈軒貴邊晃邊揉胸口。兩人面對面勁舞,直到身子發(fā)熱腿發(fā)軟。后來廖恩跟他到包間休息,很多人在里面,唱歌,喝酒,玩骰子,鬧得很。沈軒貴給她端來一杯紅酒,碰了下杯,廖恩仰脖子干了。廖恩喝到第六杯的時候,開始發(fā)笑。她覺得留了胡子的沈軒貴很好笑,揉胸口的動作好笑,故作紳士地邀請她跳慢四的樣子更好笑。她在他耳朵里大聲說,送我回家!
沈軒貴開著他單位的車停在廖恩面前,跳下來,把她胡亂塞進車里。廖恩睜了下眼,嘟囔著說,這么破的車呀。沈軒貴說,是啊,一直是破車,破自行車,破吉普車,所以沒有美女肯光顧啊。他把嘴湊到她耳邊,輕輕說,等下你又要消失了。他的嘴巴沒有移開,嗅著她耳朵邊的頭發(fā)。車子似乎還在行駛。廖恩說,你要保證我的安全啊,沈軒貴。沈軒貴說,當然,我保護你。我一直想保護你一回,今天機會來了。你怕不怕?廖恩哧地笑了,說,怕你?沈軒貴說,不行嗎?我以前怕你,如今我心智成熟,閱人無數(shù),該到你怕我的時候了。廖恩還是笑。沈軒貴說,配合點兒,別亂笑。我會犯錯誤的。廖恩一側頭,碰到了沈軒貴的鼻尖,她睜開眼,說,這是哪兒?你開錯了開錯了。沈軒貴坐坐好,說,沒錯。帶你上我家坐坐。坐什么坐,廖恩說,送我回家,掉頭。沈軒貴笑笑說,別那么緊張廖恩,想當年我們差點兒好一回,要不是你嫌貧愛富,這就是你的窩了。
廖恩想想,說好吧。上樓的時候,沈軒貴攙了她一把,進門后也沒有松開。廖恩打量了一下這個窩,挺小,挺亂,窗簾很有味道,整個房里味道亂亂的。亂得溫暖,廖恩想,還真是個窩。窩這個字眼真的不錯。這樣想的時候沈軒貴又到耳邊來了,他咝咝地出氣,控制著不出氣,但不行。他把廖恩攔腰抱著,狠命吸著她的發(fā)香。他光是嗅,用他狗一樣的鼻子,把廖恩嗅得春暖花開。廖恩的腦電圖出現(xiàn)的是一塊草地,綠得不得了,點綴著零星的小黃花。那上面多少年前曾走過一對男孩女孩,現(xiàn)在,他們就要滾到草地上了嗎?他們就要把嬌嫩的小黃花壓出痛苦的汁水來嗎?就要把自己的身體交給春天的畫筆,任由涂抹嗎?如果當初,進入的是這個亂糟糟的窩里,她還會有那么多幽怨和孤寒的想法嗎?
廖恩一把推開他。沈軒貴愣愣的,他亂糟糟的頭發(fā)也愣愣的。廖恩理著領口說,你有那個嗎?什么?沈軒貴問。那個。沈軒貴完全明白了,他有些欣喜,有些不相信,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沒有。廖恩譏諷地看著他,然后掉過頭看窗外。沈軒貴聽見她說,去買。他又愣了一下。現(xiàn)在?
現(xiàn)在。廖恩一字一頓說。
過了好一會兒,沈軒貴還呆在原地。他一臉央求,說,不用不行嗎?廖恩回頭看他,這張臉有點兒陌生,有多少年沒見了?意氣風發(fā)和孤傲的東西全沒有了,只有欲望縱橫在上面。廖恩說,行啊,那我們聊聊吧。你現(xiàn)在在哪兒工作?還沒找個人管你?沈軒貴發(fā)怒了,你這么折磨我算怎么回事?你以為我還是十年前的沈軒貴嗎?我還會忍氣吞聲嗎?你過來。我讓你見識見識我的爆發(fā)力。說著他把襯衣一扯,露出雪白的胸膛。你過來,照這里再來幾拳。你以為你還能打倒我嗎?廖恩沒動,她看著他,眼里升上了一層溫情。她嘆氣說,沈軒貴,你別這樣,我不會怕你的。你胸口再硬,可你心軟。你不是心軟,當初怎會放走我。
不知過了多久,沈軒貴已經(jīng)歪在廖恩的懷里,她的手掌蓋在他亂糟糟的頭頂。藍條紋布沙發(fā)手感很好,顏色也干凈,燈光鋪下來,她頭頂有一小片灼熱的感覺。窗簾紋絲不動,世界被關在外面。屋里暖洋洋的。他似乎睡著了。她在說話。草地上的歲月似乎回來了,好得像個童話。她閉上了眼睛,喃喃說,我肚子里這些話無處可說,沒人來聽,沒人能懂,到后來不想說,我真的憋了一肚子話。跟你在一起,有激情,有浪漫,可是總以為這些是臘月的雪花,不長久,只能是一段落,半篇章。我就中途跟他走了,續(xù)我們壯麗的人生篇章去了??墒悄切〇|西是多么空洞啊,是給別人看的,讓別人嘖嘖稱奇的。多么蒼白的日子,流水一樣消逝,沒有痕跡,而我就在其間毫無意義地老去,死去。早早看到自己的結局,走向它的過程黑暗而漫長,我是多么害怕啊。我真的害怕。所以我要跳舞,要把身上這層如蛆附骨的空殼擺脫,擺脫這個設定好的結局,我要破繭而出??墒牵滋?,當我醒來,我還是毛毛蟲。這種感覺令人絕望。
沈軒貴的嘴巴醒過來了,向她的領口探索。手也在醒。廖恩一巴掌按在他嘴上。讓我說完。她喘息著說,因為沈軒貴在舔她手心。沈軒貴小睡了片刻,養(yǎng)足了精力,某些想法又開始蠢蠢欲動。他已經(jīng)像條蛇一般昂起了頭,舌芯子一吐一吐。
我還沒有說完!廖恩說,雙手拍打他的頭。聽我說完好嗎?
我最近心情很糟糕,我遇上了一件煩心事……
沈軒貴不說話,他已經(jīng)忍耐好久了。他把整個臉拱進她懷里。
你在聽我說嗎?廖恩猛推他說。沈軒貴把她的頭扳下來,堵住她的頭發(fā)問。廖恩順手操起茶幾上的食品盒,敲他的頭。房間里像在唱一出老戲,只是過門過于長。沈軒貴終于拔出了頭,眼睛血紅地瞪著她。廖恩過了好一會才停手,手腳哆嗦著,她說,為什么不聽我說?你們?yōu)槭裁炊疾宦牐?/p>
沈軒貴一把奪去鐵皮盒,甩到另一個房間去,發(fā)出哐啷一聲巨響。夜深了,周圍特別靜。廖恩驚恐地看著沈軒貴,剛要直起身子,突然他向她俯沖下來,雙手扣入她雙肩,面貼著面,嗓音嘶啞地說,好吧,我去買,我去買!你為什么要這么麻煩?你非折磨我不可嗎?知道那個店有多遠?我在你面前怎么慘到這個地步。
沈軒貴拍拍口袋,拍出一個錢夾的形狀,然后他喘著粗氣,撞上門不見了。廖恩驚魂未定,她發(fā)呆了幾分鐘,緊接著就跳了起身。她在房間轉了一圈,走回來抓起提包,開門就走。樓道漆黑,她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樓下。街上看不到的士,風澆得人全身發(fā)硬。她走著走著撥了一個電話,聲音顫抖地說,喂,你能送我回家嗎?
十分鐘后朱所長開著車來了。他看見她一副落魄的樣子,沒有說話,下車給她開了車門。廖恩打起精神說,朱所長,這么晚麻煩你真不好意思。朱所長說,不礙事的。我也在東郊喝酒,正好,你的電話讓我得以脫身。廖恩說,真是抱歉。朱所長說,廖小姐你真客氣。能做你的司機是我的榮幸。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打電話。廖恩虛弱地笑笑,問,廢話也可以嗎?朱所長在前視鏡里看她一眼,笑了,你有很多廢話嗎?那我就當廢品收購員好了。廖恩說,所長不當了?朱所長說,我當官純屬業(yè)余愛好。不過我跟你們教育界領導都熟,包括你們校長也是我家???。我的心思不在這里。以后你會慢慢了解我。
幾句話說得廖恩啞了口。她正好不想說話,一路沉默。
打開家門,電早來了,滿室通明,可心卻陰沉得往下墜。廖恩往床上一倒,便昏睡過去。夢五彩繽紛,很多個氣球在漂浮,廖恩拿梯子,跳著,想抓住氣球。最后她掉下了梯子,卻落不到地上。
不幾日劉桂芳告訴廖恩,她再不付諸行動,就要被安排到生活部去管寢室了。窗外,天氣真好。廖恩起身打來了一杯水,往盆里澆水。她做得很認真,有人在辦公室門口喊她名字也沒聽見。劉桂芳過來了,詭異地笑著,雙手別在后面,突然,一蓬粉紅的玫瑰跳出來,湊到她鼻子底下。廖恩不由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劉桂芳“哧哧”笑著,拖長柔媚的尖嗓子說,趕緊交代問題。誰送的花?打噴嚏了吧?誰在想你呀?
廖恩掃了花一眼,順手給它們也澆了點兒水。劉桂芳看她如此淡漠,就摟了她,說,讓一個本科生帶小孩,不知道領導的腦子怎么長的。再想照顧自家親戚,也不能讓一個連文憑都沒有的人來誤人子弟呀。這番話讓辦公室的人紛紛為廖恩鳴不平。廖恩笑笑說,沒什么呀,干什么都是工作。我也不喜歡上課,挺累的。劉桂芳說,廖恩你呀,太軟了,讓人用刺扎著真過癮。要是我,非鬧到校長室去不可。憑什么呀!廖恩說,真的,我不喜歡上課。劉桂芳說,那你干嘛要來教書呀。你又不是沒人養(yǎng)活,我老公要是有你家范高那么高薪,我早不干了。干嘛累著自己呀!我給你念條短信:女人謹記,一定要吃好喝好睡好玩好,一旦累死了,就有別的女人花咱的錢住咱的房子,睡咱的老公還打咱的娃!
廖恩微笑。她在想,現(xiàn)在,還算有人養(yǎng)活自己嗎?她不是很肯定。范高在她的耳朵邊消失有一周了,也許在這之前就已消失了,是她習慣做夢,以為他一直在。其實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你伸手出去,一摸,沒有人。一覺醒來,一摸,還沒有人。這樣一個長時間觸摸不到的人,一個留不住也呼喚不來的人,一個快要忘記他長相的人,能算存在嗎?
廖恩用手去夠仙人掌的刺,在手指尖上制造著一個個小渦兒。是不是離得開呢?工作,還有范高。還有沒有一條別的路途?廖恩抱住了頭。那些刺一根根地扎她的腦子,讓她喘不過氣。
下班回到家,門一打開,廖恩就看見范高向她撲過來。范高還是像龍卷風,激情滿懷。風卷殘云一般,她被迅速帶入風暴的中心。越過范高寬闊的肩膀,廖恩搖晃的視線捕捉到窗邊一束玫瑰,在花瓶里探頭探腦的。范高沒有忘記今天是她的生日。范高準備了生日盛宴供她享用。范高要填平她生活里的所有漏洞。在范高把她托起來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響個不停。在它第三次響起時,范高騰出手,拿起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