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黎明
在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怒特祠》是一篇雖簡短卻意蘊豐富的志怪故事。其雛形最早記載于《史記》中,只是八個字的簡略敘事,而在志怪文本中,則是一篇首尾完整、怪異不斷的精彩故事。在從史實到志怪故事的演變過程中,各種民間信仰融入其中,雖然漸漸掩蓋了事件的本來面目,但使其文化內涵日漸豐富。本文將在考辯故事源流的基礎上,從民俗入手解析《怒特祠》,借以展現(xiàn)短小的志怪小說所蘊含的藝術魅力。
《怒特祠》出現(xiàn)于多種志怪文本中,《列異傳》《玄中記》《搜神記》《錄異傳》中都有或詳或略的記載,可見這個故事流傳很廣。以《搜神記》卷一六的記載為例:
秦時武都故道有怒特祠,祠上生梓樹。秦文公二十七年,使人伐之,輒有大風雨,樹創(chuàng)隨合,經(jīng)日不斷。文公乃益發(fā)卒,持斧者至四十人,猶不斷。士疲,還息;其一人傷足,不能行,臥樹下,聞鬼語樹神曰:“勞乎?攻戰(zhàn)!”其一人曰:“何足為勞?!庇衷唬骸扒毓珜⒈夭恍荩缰??”答曰:“秦公其如予何。”又曰:“秦若使三百人,被發(fā),以朱絲繞樹,赭衣,灰坌伐汝,汝得不困耶?”神寂無言。明日,病人語所聞。公于是令人皆衣赭,隨斫創(chuàng),坌以灰,樹斷。中有一青牛出,走入豐水中。其后,青牛出豐水中,使騎擊之,不勝;有騎墮地,復上,髻解,被發(fā),牛畏之,乃入水,不敢出。故秦自是置“旄頭騎?!雹伲蹠x]干寶撰,李劍國輯校:《新輯搜神記》,中華書局,2007年,第267~268頁。
從內容來看,這是一個伐樹遇怪的故事,故事講述得很精彩,樹精和伐樹人各出奇招,使得情節(jié)不斷推進,頗有一波三折的韻味。但這個故事的雛形卻非常簡略,是《史記·秦本紀》中一句八個字的敘事①陽清《秦“大梓牛神”傳說及其巫文化氣質》(《黑龍江民族叢刊》2007年第3期,第157~162頁)一文認為,司馬遷作《史記》時所參考過的《秦記》中有這樣一段記載:“國有奇怪,觸山截水,無不崩潰,唯畏髦頭。故使虎士服之,衛(wèi)至尊也?!边@是“大梓牛神”(《怒特祠》)故事的藍本。此說有一定可取之處,《怒特祠》故事和秦“國有奇怪”的傳說有關聯(lián),但二者的關系與其說是源與流,倒不如說《怒特祠》故事的形成受到“國有奇怪”傳說的影響。:
(秦文公)二十七年,伐南山大梓,豐大特。
這是司馬遷在敘述秦文公功績時所列的大事之一,前后都沒有過多的交代。裴骃《集解》引徐廣曰:
今武都故道有怒特祠,圖大牛,上生樹本,有牛從木中出,后見豐水之中。
張守節(jié)《正義》引《錄異傳》中記載,略同于《搜神記》中的《怒特祠》,也就是說裴、張都是用《怒特祠》的志怪故事來解釋《史記》,這種理解一直影響到今天,如最新出版、號稱“十年磨一劍”的全譯本《史記》中是這樣翻譯的:“二十七年,砍伐南山上的大梓樹,馳擊豐水中的大公牛?!雹趨菢淦?、李零譯:《史記》,新世界出版社,2009年,第71頁。我們的疑問是《史記》所記是否就是如志怪文本所說樹精化牛的異事?用后者解釋前者是否有偏差?畢竟裴、張二人所征引材料都是南朝時期,距司馬遷作《史記》時,已有幾百年的間隔,這些怪異化的闡釋是否符合司馬遷的原意,這是很值得懷疑的。而且從《史記》原文看,把“豐大特”翻譯為“走入豐水的大公牛”或者“馳擊豐水中的大公?!币膊环险Z法規(guī)范,“大特”指“大?!笔枪湃说某R娪梅ǎ瑳]有什么疑義,但把“豐”解釋成“豐水”卻不很妥當。
也許正因為有這樣的疑問,所以對“豐大特”也有不同的理解,日人瀧川資言認為:“大梓、豐、大特,蓋戎名?!雹郏廴眨轂{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東方文化學院東京研究所昭和七年版,第14頁。按此理解,“伐南山大梓,豐大特”的斷句就應該是“伐南山大梓、豐、大特”,是說討伐南山一帶的少數(shù)民族,“大梓”、“豐”、“大特”都是少數(shù)民族的名稱。說法很別具一格,可惜瀧川未為此說提供證據(jù),已有學者用成說“豐水大?!眮砑右择g斥。④魯實先:《史記會注考證駁議》,岳麓書社,1986年,第74~76頁。除此外,有學者把“豐大特”直接解釋為“神牛名”⑤蔣梓驊:《鬼神學詞典》,陜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0頁。,未考慮“豐”的意思;也有認為“‘豐大特’指豐地的特牛像或寺”⑥李海霞:《漢語動物命名考釋》,巴蜀書社,2002年,第122頁。,實際上是對“豐水大?!钡囊?。
從以上說法看,似乎“豐水大?!币呀?jīng)廣為人接受,是不可撼動的。不過近幾年來,已有學者關注到了“豐”字的問題,提出了新的看法:“陳倉距今西安市長安縣渭南的‘豐水’甚遠,文公二十七年陳倉南山大梓中所出之牛不會‘走入豐水中’,所謂‘后見于豐水之中’也顯屬誤傳。蓋古‘豐’、‘豐’(即禮,為禮之古寫)形義皆相近而易訛,某頗疑《秦本紀》之‘豐大特’系‘豐大特’(即‘禮大特’)之訛?!S(禮、禮)大特’者,禮敬大特而奉之為神也?!雹哧惼剑骸蛾P隴文化與嬴秦文明》,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69頁。從陳倉與豐水的距離問題,從而推出陳倉大梓所出之牛不可能走入豐水中,所以“豐大特”為“禮敬大特“的意思。這樣一種解釋解決了“伐南山大梓,豐大特”的語法問題,而且指出陳倉與豐水地理位置上的差距,這都是很可取的?!柏S大特”是“豐大特”的訛誤,雖然能講得通,但缺乏文獻依據(jù);而且“豐”即是“禮”也難以講通。與此說相類似,有學者這樣解釋:“《秦本紀》‘豐大特’的‘豐’應為動詞?!S大特’應指擴大特祠,而后世誤解為地名。”①趙逵夫:《隴東、陜西的牛文化、乞巧風俗與“牛女”傳說》,《寶雞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也有學者認為“豐”同“封”,翻譯為“圖繪”的意思②陽清:《秦“大梓牛神”傳說及其巫文化氣質》,《黑龍江民族叢刊》2007年第3期,第157~162頁。。以上學者都無一例外將“豐”理解為動詞,從《史記》原文來看,這是符合語法規(guī)范的,但解釋成“禮遇”“擴大”或“圖繪”則有所偏差,從文意上看,也跳躍太大,乖謬難通。翻檢資料,發(fā)現(xiàn)在古文中“豐”字常與“逢”相互借用,如《禮記·玉藻》:“縫齋倍要。”鄭注:“縫或為逢,或為豐?!薄妒酚洝ぬ旃贂罚骸皻q星所在,五谷逢昌。”《淮南子·天文訓》引“逢”作“豐”:“歲星之所在,五谷豐昌?!鄙踔林盼淖謱W家高亨早就直接下過論斷:“《秦本紀》:‘伐南山大梓,豐大特?!S借為逢?!雹鄹吆啵骸豆陪~器雜說·說豐》,見《文史述林》1980年,第 539~540頁。這樣看來,“伐南山大梓,豐大特”也可以寫成“伐南山大梓,逢大特”,不但語法上沒有疑問,從文意來看,也非常顯豁,“秦文公二十七年,砍伐陳倉南山大梓樹,遇見一頭大公牛?!?/p>
當然,這種說法容易讓人疑問的是:伐樹遇見大牛這樣一件平常事會值得作為秦文公大事而載入史冊?這極有可能是因為“大特”,即大野牛、大公牛對秦人有特殊意義,“秦文公于陳倉新邑奉大梓樹、大特為神,很可能只是秦人所依賴之西戎某部族原有崇拜物與圖騰的易地再現(xiàn)”④陳平:《關隴文化與嬴秦文明》,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68~269頁。。既然“大特”曾是一種圖騰崇拜,遇到它們就是一件祥瑞,自然會成為秦大事之一。
在梳理清秦文公伐樹的史實后,還有的疑問是這樣一件祥瑞事如何會演化為離奇古怪的志怪故事?這應該得力于“怒特祠”的建立。裴骃《集解》曰:“今武都故道有怒特祠,圖大牛,上生樹本?!笨梢钥闯?,最晚到南朝時,武都郡還有怒特祠。秦人建立“怒特祠”有宗教因素,可能也有政治需求⑤鄭紅利:《大堡子山秦宮墓地試析》,見雷依群、徐衛(wèi)民主編《秦都咸陽與秦文化研究》,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57頁。,但其最直接的影響應該是使秦文公伐樹遇牛之事廣為流傳,口耳相傳,自然免不了橫溢百出,這就為其志怪化埋下伏筆,又加年代久遠,歷史的真相會漸漸模糊不清。從現(xiàn)存文獻記載看,至少可以肯定,到東漢時,“南山豐大特”已經(jīng)成為特定的辟邪靈物,完全不同于《史記·秦本紀》中的記載?!逗鬂h書·輿服志下》:
“皇后謁廟服……步搖以黃金為山題,貫白珠為桂枝相繆,一爵九華,熊、虎、赤羆、天鹿、辟邪、南山豐大特六獸,詩所謂‘副笄六珈’者?!?/p>
皇后拜謁宗廟時,佩戴奢華的“步搖”,上面飾有六種異獸,其中之一就是“南山豐大特”。由此記載可知,“南山豐大特”已成為人們熟知的祥瑞之物,這應與立廟祭祀有直接關系,否則,只是遙遠歷史中出現(xiàn)一次的靈異之獸怎能穿越千余年時光穩(wěn)居于皇后“步搖”之上呢?另外,還有一點不容忽視的是,在《后漢書》中“豐大特”明顯是特定名詞,此處的“南山豐大特”已完全不同于《史記》中的記載,“豐”字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為動詞,解釋成“豐水”倒更為妥當,這就與志怪故事中的說法相互照應了??梢酝茰y,最遲到東漢時,秦文公南山伐樹遇大特之事就已經(jīng)脫離了歷史的原貌。
“怒特祠”的建立是秦文公伐樹遇牛之事走向志怪化的開始,而中國古代豐富的民間俗信則為其志怪化提供了“養(yǎng)料”。今天所見保存于《搜神記》等志怪文本中的《怒特祠》是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精彩故事,如大梓樹能“樹創(chuàng)(瘡)隨和”,還能化身為青牛,人在伐樹時需“被發(fā)”,要利用“朱絲”“赤灰”等。這樣的伐樹過程表面看來怪異迭出,不足為信,但其背后卻是以真實的民間信仰為支柱的。
不管是何種文本記載,《怒特祠》故事的結尾都是一樣的:大梓樹化身為青牛走入豐水中。這不僅是對伐樹遇牛之事的神化,也蘊含著古代習見的一種俗信:木精為青牛。在古人的想象中,樹木精怪常以動物形象出現(xiàn),如豬、狗、牛、羊、鹿等,以青牛最為常見:
任昉《述異記》:“千年木精為青牛。”
《太平御覽》卷九五三引《嵩高山記》:“嵩岳有松樹,或百歲千歲,其精變?yōu)榍嗯?。?/p>
《太平預覽》卷九五三引《南康記》云:“梓譚有梓樹,洪直巨圍,葉長尺余,垂柯數(shù)畝,又曰:‘贛譚在郡下,昔有長者,于此譚以釣為事,恒作漁父歌,其聲慷慨。忽綸動,須臾,一物形似小水牛,眼光如鏡……’”
《太平御覽》卷九五三引《玉策記》:“千歲松樹,邊枝起上,枝不長,望而視之有如偃蓋,其中有物,或如青牛、青羊、青犬,或如人,服之皆壽萬歲?!?/p>
《玄中記》:“千年樹精為青羊,萬歲木精為青牛,多出游人間。”
《玄中記》:“漢桓帝時,出游河上,忽有一青牛從河中出,直走到桓帝邊,從皆驚走。太尉何公……以右手持斧斫牛頭而殺之。此青牛是萬年木精也?!?/p>
在這幾種記載中,尤以《玄中記》中的小故事最為精彩,足見木精青牛的威風:這個故事的前半部分本也平淡無奇,青牛奔皇帝而去,大約是因為皇帝的服飾妝容比較鮮艷吧,但有意味的是“此青牛是萬年木精”的補敘,可以想象,這番說辭有可能是那些“皆驚走”的侍從推卸責任的托辭,也可能是何公自神其跡的邀功之言,但毫無疑問的是,從中可看出“木精為青?!币殉蔀橐环N普遍認識。
“木精為青?!闭f不僅是我國的民間俗信,也與世界其他民族的宗教信仰息息相通,人類學家弗雷澤曾發(fā)現(xiàn)有多個民族的植物神都是以山羊、公牛、馬、豬等動物形貌出現(xiàn)①[英]弗雷澤:《金枝》,徐育新、汪培基、張澤石譯,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第445~459頁。,這反映出對植物神靈的動物化想象是一種世界性的普遍現(xiàn)象,代表了人類的一些共同的經(jīng)歷和情感。弗雷澤在追尋這種信仰的原因時認為其來源于先民認識的誤區(qū),當先民在田間勞作、收割時,不時會有動物竄出,尤其在收割最后一塊谷地時,這成為一種必然現(xiàn)象,在原始人的認識中,這些動物就成了逃跑的谷神等植物精靈。弗雷澤的這一分析雖然屬于推測,卻也合情合理,《怒特祠》就能為其提供佐證,伐樹時,大青牛從林中竄出,對處于蒙昧時期的秦人來說,自然就是神靈。
對植物來說,最致命的莫過于刀斧之禍,很多參天古木可以對抗千年的風雨雷電,卻抵不過幾分鐘的刀砍斧鑿,所以說,“樹創(chuàng)(瘡)隨合”、伐樹不斷是多么有針對性的想象。志怪小說中,伐不斷的樹時有出現(xiàn),在“大梓牛神”故事之前,最有名的是能占卜九州興亡的“豫章神樹”,《神異經(jīng)·東荒經(jīng)》:“東方荒外有豫章焉……有九力士操斧伐之,以占九州吉兇。斫之復生,其州有福?!狈鸾讨械纳駱洹捌帕_”也有砍伐不盡的神性,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十八云:“巴陵有寺,僧房床下,忽生一木,隨伐隨長。外國僧見曰:‘此婆羅也’?!碑斎?,最為人熟知的砍伐不斷的樹是嫦娥傳說中的月桂樹。這些神樹都能“樹創(chuàng)(瘡)隨合”,這不僅是神異性的表現(xiàn),也是對不竭生命力的最直接闡釋。在古文獻中,類似的“生生不息”的神奇事物有很多:
《山海經(jīng)·海內經(jīng)》:“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惫弊ⅲ骸跋⑷勒撸酝磷蚤L息無限,故可以塞洪水者?!?/p>
《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狄山,帝堯葬于陽,帝嚳葬于陰。爰有熊……離朱、視肉?!惫弊ⅲ骸熬廴庑稳缗8?,有兩目也。食之無盡,尋復更生如故。”
《博物志》卷三:“越嶲國有牛,稍割取肉,牛不死。經(jīng)日,肉生如故?!?/p>
《神異經(jīng)·南荒經(jīng)》:“南方有獸,似鹿而豕首,有牙,善依人求五谷,名無損之獸,人割取其肉,不病,肉復自復?!?/p>
“掘之益多”的息壤,“食之無盡”的聚肉,“肉生如故”的牛以及“無損獸”都與樹木的受創(chuàng)隨合有異曲同工之妙:它們無一例外地彰顯了這些神異事物頑強而令人震撼的生命力,所體現(xiàn)的是“生命不死”(不止)的內涵。或許可以大膽地推測,它們之間應該有所因襲,出自于共同的對長生久視的期許。
“樹創(chuàng)隨合”的想象還是對“不死樹”崇信的呼應,或者說產(chǎn)生“不死樹”和“樹創(chuàng)隨合”等奇幻物象的文化背景是相通的,都是在追求長生久視的過程中對樹木年壽、生命的神化?!渡胶=?jīng)·海內西經(jīng)》:“開明北有視肉……不死樹?!薄读凶印珕柶罚骸爸楂\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不老不死?!薄妒斑z記》卷五:“有壽木之林……若經(jīng)憩此木下,皆不死不病?!边@些記載都在宣揚著不死樹的神異,也彰顯出古人對不死的渴望。在這樣的民俗心理中,幻化出“樹創(chuàng)隨合”就合情合理了。
用朱絲環(huán)繞樹木是《怒特祠》中一種很具威力的厭勝方法,不管何種文本引用秦文公伐樹事,在“鬼”提及“朱絲”(赤絲)時,樹神都默然,無言以對,可想其震懾力,“朱絲繞樹(或其他)的要訣危及了樹木的生命線”①王立:《宗教民俗文獻與小說母題》之“植物崇拜與古代小說樹神遭害母題”,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7頁。。這里還需要強調的是朱絲(赤絲、紅線、紅繩)是古人常用的巫術靈物,“朱絲繞樹”之法類同于現(xiàn)實中“朱絲營社”的巫術。
朱絲驅邪術是中國的傳統(tǒng)巫術,在先秦時已應用,后世的五彩繒、五彩絲、五彩線信仰就是在朱絲驅邪基礎上發(fā)展來的②胡新生:《中國古代巫術》,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88~194頁。。而對于“朱絲繞樹”來說,則不僅是基于朱絲驅邪術,還與“朱絲營社”的巫術儀式有關聯(lián)。
《公羊傳·莊公二十五年》:“日食則曷為鼓用牲于社,求乎陰之道也,以朱絲營社,或曰脅之,或曰為,恐人犯之,故營之。”
漢班固《白虎通義·災變》在談到日食時亦曰:“社者,眾陰之主,以朱絲縈之,鳴鼓攻之?!?/p>
古人以樹為社,樹即是社主,代表社神?!吨芏Y·地官·大司徒》:“設其社稷之壝,而樹之田主,各以其野之所宜木,遂以其名其社與其野?!薄爸旖z營社”就是把朱絲環(huán)繞在樹上?!段簳肪砦迨濉秳⒎紓鳌酚幸欢侮P于社稷立樹的討論,可以作為“朱絲營社”的一個注解:“方以為社稷無樹,又上疏曰:‘依《合朔儀注》:‘日有變,以朱絲為繩,以繞系社樹三匝?!駸o樹……’”是說日食時,用朱絲繞系社樹三匝。上文引《公羊傳》曰此舉是“脅之”,是用朱絲脅迫社樹,從而把太陽解救出來。其實,不僅日食,其他有求于社的事,比如求雨、止雨,也需“朱絲縈社”,《春秋繁露·精華》云:“大水者,陰滅陽也。”“故鳴鼓而攻之,朱絲而脅之?!薄吨褂辍菲啤胺仓褂曛篌w”,“以朱絲縈社十周”,足以看出朱絲的威力,也可知以朱絲環(huán)繞社樹是常見的巫術儀式。正因為有這樣的現(xiàn)實背景,在《怒特祠》中出現(xiàn)的“朱絲繞樹”也就有了堅實的基礎,這是對古代民俗的一種歷史記憶。
在大梓樹被砍伐的過程中,除了“朱絲繞樹”外,“被發(fā)”“坌以灰”也都是不容忽視的巫術手段。
《怒特祠》中,“被發(fā)”尤為重要,不僅伐樹時需“被發(fā)”,當樹精化身青牛,秦文公的騎兵都無能為力時,一騎發(fā)解,頭發(fā)披散下來,青牛竟被嚇退入水,于是秦為之設置“旄頭騎”。很明顯,“披頭散發(fā)”的狀態(tài)在古人看來具有神秘力量,能夠讓鬼神畏懼?!氨话l(fā)”是很早就通行的一種驅鬼辟邪的方式,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簡便易行,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詰咎”篇列舉了各種對付作祟鬼魅的方法,其中之一有:“人行而鬼當?shù)酪粤ⅲ獍l(fā)奮以過之,則已矣四六背叁。”①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15頁。出行遇鬼,只要把頭發(fā)解開。同樣在《日書》甲種“夢”篇記載有人做噩夢后,抽出發(fā)笄,披發(fā)而坐,面向西北以禱告的儀式②同①,第210頁。?!氨话l(fā)”既能驅鬼,所以巫師道士們作法時就常需披頭散發(fā),不必到處尋求例證,《三國演義》中諸葛亮作法時的裝扮就頗具代表性,“祭風”是“沐浴齋戒,身披道衣,跣足散發(fā)”;“禳星”是“披發(fā)仗劍,踏罡步斗”。所以說,《怒特祠》中“被發(fā)”能嚇退“樹精青?!笔菧Y源有自的,來源于古老的“被發(fā)”驅鬼辟邪的俗信。
對于樹木來說,“赤灰”的意義是比較顯闊的。從生活常識說,樹木畏火,“赤灰”自然對于樹木是致命的,“樹的生命力來源是水,而火——赤灰——燃燒過程中的物質,則是它的對立物,或曰天敵。是其可被人擊破的致命處。陰陽五行觀念中,水火不形容,是確定無疑的”③王立:《中古樹神禁忌母題及其文化傳播意義》,《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4期。。當然,《怒特祠》故事中“隨斫創(chuàng),坌以灰”還在于灰土具有驅鬼辟邪的作用,“赤灰”的意義與“朱絲”、“被發(fā)”是相同的。古人用灰塵對付鬼怪由來已久,《藝文類聚》卷八十六引《莊子》佚文:“插桃枝于戶,連灰其下,童子入不畏而鬼神畏之?!薄盎彝硫尮矸ǖ脑硎趾唵危畛鯌摼褪且环N瞇鬼眼的方法”④胡新生:《中國古代巫術》,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83~188頁。,秦簡《日書·詰篇》中有許多法術都與灰土有關,分別有灑、揚、濆等不同的方法。唐《本草拾遺》中收錄了大量灰土治病的醫(yī)方,可以看出,灰土因其常見、方便,成為應用很廣泛的民間驅鬼方法,在大梓樹被伐的過程中,“坌以灰”的意義也就非常明顯了。
通過以上的分析,可以得出這樣幾個結論:(一)《怒特祠》故事的雛形是《史記·秦本紀》中的“伐南山大梓,豐大特”,意思為“砍伐南山大梓樹,遇到大公牛”,是作為祥瑞被載入史冊。(二)“怒特祠”的建立為“伐南山大梓,豐大特”演變?yōu)橹竟止适麓蛳铝嘶A,在口耳相傳中,最晚到東漢時,“南山豐大特”已完全神怪化了。(三)在《怒特祠》故事的流變過程中,中國古代豐富的民間俗信被融入其中,如“樹精為青?!闭f,對“不死樹”的崇信以及“朱絲繞樹”、“被發(fā)”、“赤灰”等巫術手段,這些民俗信仰促使“秦文公伐樹遇牛”之事演變成為怪異迭出、精彩紛呈的志怪故事,也是我們解讀《怒特祠》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