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蘇陽
我寫下這個故事是想告訴你們,男人的成功和失敗就像天上的云彩一樣變幻莫測,瞬息萬變。
浪子回頭金不換說的就是我們巷子里的高元寶,自從四年前他工作穩(wěn)定后,幾乎每天晚上都準時回家。他腋下夾著一只小小的咖啡色皮包,個子很高很結(jié)實。在雨天他撐著一把傘踩著幾塊磚歪歪斜斜從巷子里走過,嘴里哼著歌,老遠就喊,小麗子,我回來了,回來吃你煮的十三味小龍蝦啊。小麗子是他老婆,如果有人和他談?wù)撈鹦←愖樱呐率琴u廢品的,他都會在陽光下瞇起眼睛,望著遠處的云彩,很微妙地,嘴角上抿,仿佛在眼前勾勒著一個女人,小小巧巧,正是他喜歡的,他二十多歲做小混混時就認識她。
一個女人改變了一個浪子。從窗戶里可以看到高元寶抱著剛出生的兒子,一臉喜氣。整個月子都是高元寶在服侍,他幫她擦拭頭發(fā),她頭發(fā)濃密得像海藻一樣,在夏天里被汗水粘成像小鳥尾巴那樣扁扁的一片,他的手在海藻中像微風拂過,頭毛有了光澤。他抱著胖墩墩的兒子,高高一舉,兒子沖他撒了泡尿,“好玩死了”,“好玩死了”!他開心大笑,赤著上身在房間里走動,腱子肉鼓鼓的。自從他娶了老婆,有了兒子后,他就不再做小混混了。窗戶里的這一幕發(fā)生在十一年前。
如今他四十一歲了,男人的面容也在劇烈變化之中。他狹長的臉變寬,兩頰的肉開始向上聳,牙齒也不如以前整齊并因抽煙太多而發(fā)黃,一身肌肉也松懈下來,只是他嘴唇中間的小溝依舊迷人。當他微笑時,尤其是談?wù)撔←愖訒r,眼神在瞬間變得溫柔起來,泛著微光,好像黃昏中的池塘。這也是我們巷子里許多女人喜歡和他談?wù)撔←愖拥脑颉P←愖邮且粋€沒有工作的女人,自從她認識他起就再也沒有工作過。高元寶的經(jīng)歷提醒我們或許壞男人更愛老婆,就像兇猛的動物更會護崽一樣。
春天在幾場寒流之后到來了,天氣變得非常暖和,他這個工程監(jiān)理也忙碌起來。往年這個時候,他除了在工地上轉(zhuǎn)轉(zhuǎn),剩余的時間不是去農(nóng)莊里釣魚就是打牌,但是今年春天,高元寶有點蠢蠢欲動。他對我說,他只要籌到三百萬,就可以承包一個工程自己做。自從他做了工程監(jiān)理這個位置,相當于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他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單干了,這想法讓他摩拳擦掌。如果有三百萬,他就可以掙一千萬,只要他有錢,錢就能生錢,關(guān)鍵是他沒錢,白手起家在現(xiàn)在幾乎是不可能。
他點了一支煙,煙讓他的臉顯得影影綽綽。1993年他剛到上海,身上只帶了36塊錢,想想看,36塊錢現(xiàn)在能做什么?他住在朋友家里,那時做工程的人少啊,他第一桶金就是為汽車站做了一個車棚,全不銹鋼的。他用手指比劃了一下,四四方方的車棚仿佛就在眼前,總造價十四萬,他賺了七萬。以前做生意是別人求著來做,現(xiàn)在呢,許多人搶著做。別看電梯行業(yè)現(xiàn)在紅紅火火,可是在以前,在上海沒人愿意做,三菱電梯公司根本就招不到人。有一天,他們看到有一個男人在高高的煙囪上打掃,就把他叫下來,問他敢不敢去修電梯,他反問道:這么高的煙囪我都不怕,我還怕什么?這個男人就是我們巷子里的老陳。不得不說,我們小巷藏龍臥虎。
小麗子平時走路很害羞似的,不知道是眼睛近視還是不喜歡陌生人的原因,她看到我們從來不呼名字,最多只說,哦,回家啦,或者上班啦。她個子矮小好似一只蝦米,不喜歡拋頭露面。但是初春的夜晚,她突然匆匆出門,騎上高元寶的摩托車,她甩動小蹄子發(fā)動摩托車,宛如一匹母馬,神色暴怒,她說,老高給逮進去了!他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鬧事了,他平時不喝酒,一喝酒就難說了。
從局子里被小麗子接回來的老高眼眶發(fā)黑,左手摟著小麗子,說自己喝了酒就不是人。他已經(jīng)四十一歲了,還是不能管束自己,那天晚上老高和幾個朋友去歌廳唱歌,為了籌三百萬,他不得不拉攏以前的朋友。他們喝了很多酒,喝了幾瓶老高自己都記不清了,在小城最豪華的英皇環(huán)宇,他們下樓時又撞上了另一撥也喝高的人,兩句話說得老高心里不舒服,老高一拳就揮上去了,兩撥人就這么打上了。老高打架在我們這里有口皆碑,他來樹疙瘩村娶小麗的第一天就打上了。村里的一個男人開著拖拉機堵在村口,高元寶敬了他一支煙,可是他吐吐舌頭,說,他要兩包煙。高元寶發(fā)火了!短短一分鐘時間,從婚車上跳下他的那些兄弟,一起把他的拖拉機推到了田里,小麗老實巴交的父母嚇壞了,但從此,村上再也沒人敢欺負他們一家子。這么一個女婿!他們都在背后嘀咕道。
老高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不過并無大礙,他年輕時打架可從沒吃過虧。我親眼看到過他打人,那時他還是一個小混混,除了收保護費還幫人收債。他手下有一幫兄弟,在泗洪綁架了債主,他們偷偷地跟蹤在他身后,乘他不備,一扭手把他拖上了面包車。就在小巷盡頭廢棄的鹽庫里,我從門縫里看見一個男人被綁在椅子上,衣服撕破了,高元寶拿了張小方凳坐在他身邊,對他說,我們已經(jīng)通知你老婆了,讓她帶錢來贖你,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那男人很清醒,他說,她才不會管我呢,你也別指望,我們的關(guān)系早就名存實亡,他撇撇嘴,這個臭婊子外面有人!高元寶始終沒有從他那里撬出一分錢來,事實證明,高元寶第一次綁架人就碰上了個難纏的,他視死如歸,神仙也拿他沒辦法,他仿佛對錢之外的任何東西都不感興趣,他坐在那兒,眼神散淡,好像是被請來喝茶。最后高元寶只好放了他,他彈彈身上的灰,要了一碗水喝光就走了,這種要不到錢的事高元寶碰到的不是第一次。
1994年,他兜里揣著在上海掙到的11萬元,準備接下一個600萬的綜合樓。不止一次,高元寶和我聊到這段往事時感嘆道,如果不是該死的宏觀調(diào)控,限制企業(yè)貸款,他早就發(fā)了,億萬富翁也未可知,他起步那么早。那時他在上海,送個禮,從村里捎一百斤大米,兩只雞鴨,他們就高興得要命,哪像現(xiàn)在?不過,他那時已是大手筆,一下子給了廠長一萬塊錢,可偏偏這個廠因貸款下不來遲遲無法開工做綜合樓,廠長又因經(jīng)濟問題給逮了進去,他就那么把高元寶的一萬元錢供出來了。你說慘不慘,高元寶連夜回了老家,上海警方要抓他。他回來偷偷躲在了鄉(xiāng)下,那時我才十五歲,對他的行蹤清清楚楚,他父親每天很早就去鄉(xiāng)下看他,給他帶點雞蛋和油餅,我尾隨其后,看到他躲在一間小屋子里,開門時賊頭賊腦的。頭發(fā)長了,像女孩那樣分披兩肩,眼睛鼓出,他對他父親每日的到來感到很不耐煩,他揮揮手,說,你走吧,你趕緊走!直到半年后,他才回到小巷,整件事最后也不了了之,但廠里欠他的23萬元工程款也不了了之。
他剛到上海掙錢時,買過許多奶糖發(fā)給巷子里的孩子們,我也得了一袋,大白兔奶糖在嘴里像棉花一樣融化,甜奶味彌漫在我的口腔,那種氣味讓我想起,在夏日里百無聊賴的高元寶在院子里玩杠鈴,用齒輪做的杠鈴,明明晃晃的好像鏡子。夏日的黃昏里暑氣已消,只有淡淡的熱氣,我站在院子里聞到了大白兔奶糖的味道從高元寶那蝕了許多小洞的背心里散發(fā)出來,花朵一樣。
我每天可以看到百無聊賴的高元寶的日子只持續(xù)了半年,到下半年,他去了杭州,在一家裝潢公司做起了小包工頭。沒過多久,他去了義烏,承建一家酒店的裝修。有一天晚上,手下的工人抽煙不慎引起火災(zāi),損失一百萬元,高元寶承擔了一半。他從義烏回來時兩手空空,身上連個小包裹都沒帶,頭發(fā)蓬亂,眼睛里的調(diào)皮勁兒全沒了?;覔鋼涞钠A克上仿佛只寫著四個大字——窮困潦倒。
此后的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在皇家保齡球館看到他,幾乎在一夜之間,小縣城里出現(xiàn)了好幾家保齡球館,高元寶長駐在皇家保齡球館。一到晚上,他就和他的兄弟到其他保齡球館砸場子,他們故意挑服務(wù)員的刺,引起事端,打架滋事。只要在小混混中提到元寶的名字,無人不知,我們謝婆巷也因高元寶而有名,有一首打油詩說,謝婆巷出了個高元寶,謝謝婆婆人才好。一米八十的高元寶因打架不要命而出名,是個狠角色。人們傳得神乎其神,這只是人們的想像,在他的腋下有一條傷疤,現(xiàn)在已經(jīng)顏色變淡,斜斜地劃過他的腰間,這說明他并非常勝將軍。錄相廳里的片子里都在放著黑社會的火拼,隔著厚厚的布簾,路過時我們還能聽得清清楚楚,小混混的生活新鮮刺激,幾乎一睜眼每天都不重樣。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坐著,他走過來對我說,我拿下了一個碼頭!碼頭你知道是什么嗎?他吹了一個口哨,碼頭是我們的行話,他咧嘴一笑,有一股迷人的溫柔向四下漾開。我說,我知道,我已經(jīng)二十歲了,不就是花園飯店么?他咋咋舌。許多次,我從商場下班回家,經(jīng)過花園飯店,這片地方成了臨時停車場,熙熙攘攘的人群,停滿了客車,高元寶穿著花襯衫,戴著墨鏡在收保護費,停車五塊錢,上車每位三十五塊錢,這三十五塊錢中有五塊錢屬于高元寶。花園車站非?;靵y,省車隊和高元寶簽了協(xié)議,政府和小混混合作,雙方共贏。高元寶他們承包了車站,生意好的時候,一天可以收2500元錢。這讓高元寶春風得意,上交1000塊,他每天凈賺1500元。1500元是一個工人幾個月的工資,他和小麗子談著戀愛,一切都那么美滿。
那時,小城正在招巡警,高元寶的父親開了后門,憑高元寶的長相和功夫,考上巡警毫無問題,可是高元寶不肯去,他舍不得一天1500塊錢的進帳。這件事情,好像一個岔路口,時常被高元寶提起,如果那時他去當了巡警,會怎么樣?在這個城市,每天黃昏我都能看到兩三個巡警排成一縱隊走在路上,他們非常年輕,嘴巴上還有絨毛,他們都沒有高元寶帥,看上去傻兮兮的。有時他們停下,東張西望看美女,伶俐得像在水泥地上跳來跳去的黑白條紋的喜鵲。
我很擔心他去當巡警,我無法想像高元寶當巡警是什么樣,尤其是如今一個四十一歲的巡警,會變黑變蠢,長得像咕咕亂叫的肥鴿子,幸好他沒去。他和父親在房間里爭吵,聲音大到整個院子都聽得到,他父親罵他目光短淺,一無是處,做什么都做不了長久。他形容道,就像兔子尾巴,兔子尾巴那樣一短短!最后高元寶奪門而出,他們的對話,讓我松了口氣。
后來花園車站在城市開發(fā)中被夷為平地,四周的大樹也被連根拔走,高元寶帶回一個鳥巢,他是連窩端,就放在自家屋檐下,誰也叫不出鳥的名字來,它身型較大,飛起來像一架小飛機,那藍白條紋讓人想起海軍艦艇。只要他兒子喜歡,高元寶什么都會搞來,狗,貓,兔子,小倉鼠……但它們不出幾天就不知去向,莫名其妙地失蹤了。這只鳥也一樣,突然有一天它就不回來了,但它拉在花壇里的小糞球,到春天時綻出了一株美麗的花。藍紫色的鳶尾,花瓣的花紋像豹子,與花壇里軟弱的鳳仙花相比,自有一股性感和狂野,慢慢地,它由一株變成多株,牽成一片,好像一片湖泊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
即便高元寶不再混社會了,每年初一依然有小混混前來拜年,在幾年里,曾經(jīng)是高元寶手下的兄弟死傷了幾個,有幾個也發(fā)了大財,他們?nèi)怨Ь吹亟兴獙毟纭.敵跛麄冊谒窒禄鞎r,他沒虧待過他們,至少跟他時,手下兄弟沒有死傷,他身先士卒,傷全自己挨著了,而且他腦子活,有時也喜歡看看孫子兵法,有點小計謀。他們提著水果從巷子里魚貫而入,西裝革履,在他們身上絲毫看不到當年小混混的痕跡。
而小混混的痕跡始終在高元寶身上,即便他有了正式工作,做上了監(jiān)理,又做上了總監(jiān)。有一回,他穿著灰西裝,白襯衫,猛然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嚇人一跳,他的眼神閃閃爍爍,左顧右盼,對自己這一身奇怪的打扮頗不習慣,他尖銳的帥氣刺痛了我的眼睛。有一股氣息別人身上不會有,他仿佛對什么都不屑一顧,他真正在意的卻是別人無所謂的。
就比如他叔叔的寶馬開到巷口,他坐在屋里喝湯動也不動,只等他叔叔上門給他拜年。自從他2005年從上?;貋砗?,他叔叔每年都來拜年,希望高元寶再次回去幫他,可是他好馬不吃回頭草。久而久之,我們巷口再也看不到寶馬的身影。不止一次,高元寶談到他手下的兄弟跟著大老板混都發(fā)財了,自己成了小老板,但他沒,他跟著身價幾千萬的叔叔混,什么也沒混到。
2001年高元寶到上海跟隨叔叔做工程,當上了項目經(jīng)理,在五年內(nèi),叔叔手下的員工從20人發(fā)展到了一百多人,高元寶負責對外交際,以前當小混混的手段他全在生意場里派上了用場,他叔叔的業(yè)務(wù)也由一年六百萬一躍而至一年一千萬。
為了得到工程,高元寶什么手段都用上了,貼錢給其他招標工程隊讓他們退出,他微笑地暗示他們,只要抽上一支煙工夫就能得一百萬,何樂而不為?如果對方不肯偏要拿下這個工程,高元寶他們就一個勁地往上加價。當然,如果協(xié)商不成,還可以威脅,方法和手段有得是,吃虧的時候也有。在做一個夜總會工程時,高元寶得罪了一個人,這個人有很強硬的后臺和背景。幸好對方派來的代表竟然是高元寶以前手下的一名小弟,雙方握手言和,一場惡戰(zhàn)才得以避免。這一幕高元寶事后談起還會驚出一身冷汗,誰也不知道在江湖上會碰見誰。我們這個小城的許多小混混都混到上海去了,其實在許多地方,我們這個小城的小混混都以勇猛和不要命聞名,即便在那些已經(jīng)西裝革履的小混混身上,這種特質(zhì)依舊存在,他們側(cè)面微翹的嘴唇看上去活像斗牛犬。
到后來,他叔叔生意上大多數(shù)事情都是高元寶去打理,手下人對高元寶言聽計從,高元寶比他叔叔大方,而且喜歡玩,在上海交了不少朋友,許多成了朋友的客戶更愿意把工程交給高元寶做,但是高元寶沒有啟動資金。他曾指望他叔叔借錢給他,可是他叔叔不肯,到最后,叔叔和他吵翻了,他嫌高元寶管得太多,想得太多。高元寶是一個很難和別人相處長久的人,就像他中專一畢業(yè)進了單位,就和領(lǐng)導搞毛了,他總是和別人搞毛,除非他做老大。我想起高元寶做小混混老大時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穿著黑色背心,腱子肉鼓鼓的,他一手吊著小麗子,在院子里轉(zhuǎn)圈,小麗子很喜歡這樣的游戲,狂笑不止。
他們也爭吵,高元寶總是低聲下氣,他全在撒謊,一句真話也沒有,他對她說,什么事也沒有,真的,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你要相信我!可是她依然又哭又鬧,好在她沒有證據(jù),只能捕風捉影。他摟緊她,用手臂把她圈起來,讓她像一只出把戲的猴子一樣粘在他樹干般的身體上。最后他會一板臉,別鬧了,兒子快回家了。你這個樣子,照照鏡子,看自己像什么,丑死了!
在上海的五年里,他只給我寫過一封信,他在一個小島上做工程,夏天,他在信中寫道:海風吹得工地上灰塵滿地,到處都是灰蒙蒙的,鼻孔里也全是灰,我暈船暈得很厲害,我們連漁民都不如,沒有水洗臉和洗澡,如果我們下海洗澡,因為沒有淡水,身上還是粘乎乎的……
我想像在一個封閉的海島上,高元寶相當于被困在其中,除了干活還是干活,生活單調(diào)乏味,黃昏時,他坐在礁石上給我寫信,海浪向他襲來卷起層層浪花,又向后退去,淡黃的沙灘上留下了貝殼和海蜇的尸體,還有黑乎乎的海帶。他拿一支鉛筆給我寫信,也給小麗子寫,這個小島如此閉塞,沒有手機信號,電話也沒有,日子是如此難以打發(fā)……他是一個不喜歡寫信,不喜歡發(fā)短信的人,有事寧可打電話來得省事,如果他不那么暈船厲害,他肯定會每晚渡海到熱鬧的地方去。我想像他暈船的樣子,就像他難受時總會閉上眼睛。
每年情人節(jié),高元寶都會給小麗子買花,漂亮的鮮花包在嘩嘩響的塑料紙里,假的一樣,比小麗子的腦袋還大,我知道這是小麗子的節(jié)日。
我最后一次看到高元寶,是在院子里,為了籌三百萬,他把老房子賣掉了,新房子他早就買了,因為一直想著單干,沒有裝修,現(xiàn)在為了籌錢,他不得不忍痛割愛,房子漲價漲得太厲害了。小麗子在收拾屋子,對即將搬去新居顯得很興奮,許多垃圾清理出來堆到了院子里,無法想像的多:紙片、鞋盒、書本、抹布、舊衣服……亂七八糟滿院子都是,只等收垃圾的來變廢為寶。
等到撿垃圾的老頭騎著三輪車滿載而歸后,我才發(fā)現(xiàn)整個院子如此安靜,安靜到好像塵埃落定,只剩下斜插在花壇里的一張照片,估計是撿垃圾老頭在垃圾里看到隨手扔去的。照片上的高元寶一家三口笑意盈盈,兒子在過生日,吃蛋糕,三十歲的高元寶一臉喜氣,鼻尖上全是白色的奶油,好像京劇里的小丑,紫色鳶尾在黃昏里吸飽了橙黃的光線而變成絲絨一樣的寶藍,散發(fā)出若有若無的香氣。
不知道高元寶后來有沒有成功,我們巷子里的老人們并不看好他,這是一個屢屢失敗的男人。但成功到底又是什么呢?一轉(zhuǎn)身,他已是中年男人,而我的記憶還停留往昔,我從少女時看到他給小麗子擦頭發(fā)時,就愛上了他,從他騎著自行車,黃書包在我面前一晃而過時,就愛上他?;蛟S更早,他父母離異,他站在屋檐下流淚時便愛上了他。天下著雨,雨從屋檐上像線一樣落下來,地上有一只蝸牛孤獨地爬過……
后來,他離開院子后,不知怎的就不再和我聯(lián)系了,我寫下這個故事是想告訴你們,男人的成功和失敗就像天上的云彩一樣變幻莫測,瞬息萬變。而女人,愛上浪子,要允許他們來去自由,因為他們更愛其他穩(wěn)定和溫暖的東西,或者其他更不穩(wěn)定更冒險的東西。
不過,后來,我也沒有和他聯(lián)系過。紫色的鳶尾春天開花,秋天就會合上它的花瓣,這是誰也無法阻擋的結(jié)局……脫出來。他成了她的“救星”。她打心眼里感激他,也依賴他。
亦心走后,亦山一肩挑兩頭。他住到了岳父、岳母家,悉心地照顧兩個老人。每逢雙休,他就回去看看父母,陪他們聊聊天,做些家務(wù)。日子就這樣流淌。夜深人靜時,他想妻子。一覺醒來,身邊沒有亦心,他很不習慣。醒來后,總是好長時間睡不著。他總感覺這日子不是日子,盼望著亦心早點學成歸來。他相信她會回來的,家里需要她,他也需要她??!兩人也相互約定視頻的時間。每到這個時候,亦山總把岳父、岳母叫過來,讓二老好好地看看自己的寶貝女兒。這樣一來,小兩口說話的時間就少了。他感覺總有好多話沒有說,心里堵得慌。
一晃兩年時間就過去了。亦山感覺亦心和他說話的次數(shù)和時間越來越少。有一次視頻,他竟然看見了她的床上有男人的衣服。他隨口問了下,亦心解釋道:“那是我哥的。他有事去了,一會兒會回來取?!甭犃艘嘈牡慕忉?,亦山心情還是不舒服,感覺吃了蒼蠅一樣。
就在第三年冬天,亦山的岳父出現(xiàn)了咽下梗噎、胸骨后等處持續(xù)疼痛等癥狀。亦山迅速帶岳父到醫(yī)院。一查是食道癌晚期??紤]到癌細胞已經(jīng)嚴重擴散,老人年歲已高,醫(yī)生建議實施保守治療,只做化療,不動手術(shù)……亦山?jīng)]告訴岳父真實病情,并按照醫(yī)生指點,對岳父進行心理疏導,鼓勵他保持樂觀心境,積極配合治療。并細心教會岳父深呼吸、有效咳嗽、排痰,幫他清潔口腔,幫他排便……看到女婿有如此孝心,兩個老人都很感動。
在征求了岳母的意見后,亦山把情況告訴了亦心和她哥嫂。遠在大洋彼岸的兄妹也非常著急。他們打電話過來找醫(yī)生、找同學、找朋友,詳細了解了病情,并讓亦山不惜一切代價治療。說是這么說,但是由于全球經(jīng)濟受美國次貸危機的影響,亦心哥哥的公司銷售出現(xiàn)了嚴重問題。為了應(yīng)對危機,他一時不能回來。亦心呢,又處在寫畢業(yè)論文的關(guān)鍵時刻,更沒有時間回國。亦山理解他們!
年關(guān)在即,外出打工的人陸續(xù)回來了,亦心的父母也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夠回來一趟。他們掐著指頭數(shù)日子,一次又一次地催他們回家。但是,在震耳欲聾的除夕鞭炮聲里,二老還是沒有等回自己的一雙兒女。除夕晚上,岳母背著岳父,流著淚對亦山說:“出國有什么好??!養(yǎng)兒養(yǎng)女有什么用??!這是老頭子最后一個年了,他們也不回來!”
盡管亦山精心照料,岳父終于還是在正月十四停止了呼吸。亦山安排好了一切:報信、布置靈堂、請樂隊……亦山不放心岳母,專門請來了表妹照顧岳母。夜晚,在冷冷的寒風中,他披麻戴孝地燒紙錢、守靈……親朋好友都問起了那兩個博士。亦山說:“馬上就回來!”他拿來無線上網(wǎng)的筆記本電腦,打開視頻在靈堂轉(zhuǎn)了一圈,最后把電腦安放在靈堂正中臺子上,視頻對準岳父的遺體。眾親友在視頻里看到亦心和大哥一家齊刷刷地跪了下來,一次又一次地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