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祖
走在蘭州的街頭,冬日的斜陽暖暖地灑在身上,但心卻空空蕩蕩,發(fā)出可怕而幽暗的聲音??粗S河從身邊流過,千年如斯,淘洗了多少人苦的眼淚、恨的眼淚、怨的眼淚。在黃河之前,人真是卑微如草芥。一位友人說,我是一只毛毛蟲,任何人都可以踩我。當時聽的眼淚都下來了。人真是可憐呀!荷爾德林說,神是大地上的尺度。而我們作為無神論者,人心的彷徨如深井,如冤魂。L兄有詩曰,愛的樹的根扎在地獄里,這棵樹卻要長到天堂里去。當時初讀此詩,心魂一驚,想起了但丁的《神曲》,似乎明白了許多道理。
在西方哲學里,愛、死都是永恒的哲學命題,而國朝哲學(如果有哲學的話)卻從不議及這類話題。他們沉溺于忠孝之中,狂歡于法術勢中,津津樂道于三十六計,而人的尊嚴、人的高貴、人的平等,卻從不屑于談論。在神的國度,人只虔誠于神,任何專制權威都不復存在。阿赫瑪托娃即便被斯大林凌辱到污泥里,她仍然昂著自己高貴的頭顱,對強權的淫威沒有一絲的屈服。專制是抹殺愛的,他們希望人們只愛他們,哦,不是愛,而是崇拜,是跪伏。但真正的愛是在心的,是雙方的顫栗,是神的臨在,是一種關切。春生兄說,漢字真是了得,你知道什么是“切”嗎?那是需要用刀的。我心一顫,我知道“愛”字原來里面是有“心”的,而現(xiàn)在把“心”扔掉了,于是很多人不知道什么是“愛”。當她突然呈現(xiàn),你的心似乎被撕去了一角,她永遠地毫無理由地占據(jù)了她應該占據(jù)的一角。于是,冷風就會不斷吹進去,靈魂的疼從此誕生。
張愛玲說:我看見你,我就低下去,低下去,一直低到塵埃里。這不是神的降臨嗎?我們凡夫俗子往往把它作為人的魅力,于是神退去,愛也退去。友人L認為天地人是三維,抽去天,人也就不完整??扇送加?,要壟斷別人的一切,西方世界有精神知己的說法,當然不僅是說法,更是一種存在。夫妻是一種“在”,知己也是一種“在”,可國人的視野里,一旦成家結子,就沒有了異性的來往。往來即被天然地視為道德問題。須知,高貴的心靈是博大而深厚的,夫妻之愛是無法填充至無隙可趁的。有時與伊人漫步街頭,是一種大自在,大豐滿,是一種神靈的升華。但俗世不會允許此種大自在,因此,《紅樓夢》里林黛玉的結局只能是焚稿斷癡情。人間原不留完美!
圣女貞德代上帝立言,教會萬萬不能接受,緣故在這是對他們的蔑視,是一種僭越。所以,燒死貞德無所謂對錯,即便上帝親臨,結局不會有兩樣。陀斯妥也夫斯基《卡拉瑪佐夫兄弟》的宗教大法官,就是泄露天機的著名篇章。我曾給友人說愛就是怕。怕,不是膽小,不是怯懦,而是一種深愛。我們只知道仇恨會傷害人,其實愛作為一種情感,照樣傷害人,甚至傷害得更深。忽遇一個人的眼睛,吾喪我,這是高峰體驗,一種宗教體驗。在某種意義上,愛就是宗教。愛帶來幸福的顫栗,也帶來無言的毀滅,毀滅來自絕望!靈與肉的交融是最高境界,但可能亦為懸崖的開始,讀魯迅的《野草》老是擺不脫此種感覺。一個俗世的游刃有余者怎能進入《野草》?一位女士說,讀張愛玲是會發(fā)瘋的,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的無知。克爾凱郭爾一直研究恐懼,而人的最幽暗之處不正是恐懼嗎?
納蘭容若是貴族,不僅身份是貴族,主要是其精神氣質。普希金說,詩歌是要貴族氣的。也就是這個道理。我們閱讀李商隱、納蘭容若的詩詞,為他們的多情博學而欽服,為他們的“結巴”而一吟三嘆。很多人文章寫的很溜,其實這是沒有登堂入室的緣故,真到了高境界,往往出現(xiàn)語言的結巴。賈寶玉面對林黛玉往往什么話都說不清楚,說不清楚不是他含糊,而是本來就說不清楚,情到深處人孤獨,情到深處言難言。而林黛玉本來什么都清楚,冰清玉潔似的,可她偏裝糊涂。她裝糊涂不是真糊涂,而是她聰明,她總想從賈寶玉那里要一個明白的答案??汕橛衷跄苷f清楚?更可怕的是情到深處人瘋狂,看林黛玉聽到了賈寶玉的婚事,那么的瘋瘋癲癲,那么的不省人事,那么的胡言亂語,你就知道情的可怕!
有些人本來很聰明的,為什么一遇到她,腦子就不轉了,就顯得很白癡?西方有科學家研究結果證明人在愛情中的體癥數(shù)據(jù)與精神病沒有兩樣,大概他們是對的。這個時候的人情感太投入,面對突然襲擊基本不設防,一時腦子空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情是藏不住的,于是一系列故事就開始了,一系列悲劇也就開始了。人間不是在一直上演著如此的悲喜劇嗎?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但誰都清楚,誰都無奈何。讀《紅樓夢》讓人流淚,讓人絕望,就在這里,不在別處!讀《咆哮山莊》,讀《紅字》,那種情的極致,情的冷艷,情的絕望,情的恐懼,情的瘋狂,只能讓懂它的人無話可說,無路可走!
文章寫到這里,忽然想起了俄羅斯作家瓦?洛扎洛夫的一段話:
李檣攝影作品·遠方系列 甘肅甘南 2006年
社會,周圍的人,只能使靈魂受損,而不能使靈魂受益。
能使靈魂“受益”的只有少見的親密關系,“心心相印”和“肝膽相照”。這樣的人一生中只能碰上一兩個。在他們身上,靈魂能得到完美體現(xiàn)。
去尋找這樣的朋友吧。而對人群要避而遠之或小心繞過他們。
我寫到這里,不禁一笑,似乎是冷笑。因為這樣的朋友找見了,不見得就非常幸福,可能是災難的降臨。當然魯迅在《冰與火》里說了,與其冰死,莫若燃燒而死。
真正的朋友,就如一根鋒利的鋼針刺透靈魂,留下印跡。無論同性,還是異性,而且異性似乎扎得更深!
我們不了解自己的靈魂,更別提別人的靈魂了。人類不能手牽手一同走過整條人生道路。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未開墾的森林;是連鳥的足跡都沒有的雪原。我們獨自前行,也寧愿如此??偸切膽淹?、總是有人陪伴、總是被人理解,恐怕會令人無法忍受。
英國杰出的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在投河自殺前,給丈夫留下了一張紙條。這是其中的一段。我每次讀到這些句子,總是無法遏止自己的激動和感動?!懊總€人心中都有一片未開墾的森林;是連鳥的足跡都沒有的雪原。”因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才,只是很多人被塵世所污垢,或說的好聽一點,和光同塵了。他們的靈魂永遠沒有打開過,也永遠沒有發(fā)現(xiàn)過,畢竟“連鳥的足跡都沒有的雪原”不是誰都可以上去的。孟子說,求其放心,王陽明說,致良知,都不是空言。但能做到的又有幾人?而且做到了又能怎樣?因此,有時候面對非常有靈性而還懵懂的靈魂,我總是企求她幸福,而幸福的獲得就是不要被“打開”。
很多文學藝術天才,都是靈魂在冰與火中煎熬,雖然在那真正的危險中,能體驗到沐浴中的干凈感覺,可瘋狂、恐懼、癲狂卻更多。伍爾夫描述自然界轉瞬即逝與反復無常的能力,與她自身情緒和思想的快速轉變,關系太大了。她自己也認為憂郁、瘋癲對她的想象力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她說:“在瘋癲的熔巖中,我仍能找到許多可供寫作的事情。瘋癲的熔巖從一處噴出,造出一切,最后成形,而不會像神志正常時,只出現(xiàn)少許零星的想法。”
但這熔巖的噴發(fā),卻給眾多的藝術家?guī)盱`感、激動、成就的同時,也徹底毀滅了他們俗世的幸福,也毀滅或災難了身旁的人?!凹膊〈_實接踵而來——這樣的疾病啊——把我逼到瘋癲的邊緣——我常常覺得繩子會突然斷掉”,英國女權主義者瑪麗母女都是嚴重的躁狂抑郁癥患者,家里人瘋的瘋,自殺的自殺,酗酒的酗酒,真的是落的一片白茫茫真干凈。每次看母親的《為女權辯護》,心情都很沉重。有讀者說讀我的文章,感覺到很陰郁,或者也就是這個道理。
作為著名的家族病的躁狂抑郁癥,在許多文學藝術家身上出現(xiàn),這種病讓他們成為天堂的探尋者。美國作家麥爾維爾說:“只有少數(shù)人感覺得到自己的靈魂?!薄澳切Ο偘d是什么從未有過片刻感受的人,恐怕沒什么腦子。永久性瘋癲是何種感受可能還是可以好好想象的”。很多藝術家都有自己要發(fā)瘋了的恐懼,這種恐懼折磨他們一生,有的真的就瘋了,有的則沒有。舒曼就是不幸的前者。偉大的音樂沒有挽救得了他,“飄搖于風暴中的身體與靈魂在墳墓中沉睡”。
躁狂抑郁癥在許多文學藝術家身上爆發(fā)出令人顫栗和觸電般的創(chuàng)造力,但不是說所有具備此病的人就都成了藝術家,也不是說所有的文學藝術家都是如此。不是的,但也不能否認有相當數(shù)量的藝術家就是這樣的。而且,現(xiàn)代醫(yī)學的發(fā)達,已經(jīng)有了能控制躁狂抑郁癥的有效藥物和治療手段,有些人還建議讓這些家族血液遺傳攜帶者“絕育”。可人類本來就是豐富多采,部分研究者認為:“如果我們將躁狂抑郁癥患者從世界上消滅,那我們同時也剝奪了自己不可計數(shù)的成就與美好、色彩與溫暖、活力與創(chuàng)新。最后只剩下干巴巴的官僚和精神分裂癥患者。在這里我們必須說,我寧愿接受病態(tài)的躁狂抑郁癥患者,也不愿失去具有同樣的遺傳因子的健康人。”凡高說得好:“如果我沒患上這個受到詛咒的疾病而工作的話,我將會做出什么事……遵照國家對我的指示做事。但是我的人生旅程完結了?!睈鄣氯A?芒奇說:“它們是我的一部分,也是我藝術的一部分。它們與我是不可分割的,那樣會毀了我的藝術事業(yè)。我想保留這些痛苦。”讀了這段話,我想起了電影《美麗心靈》,真的有一種知己之感。
約翰?羅伯遜博士為愛倫?坡所做的精神狀態(tài)分析中,寫下了下面的話:“頭腦的特性和它們病態(tài)的反應太過微妙,令人難以理解,也無法對其做出科學性的預先安排。對世界而言,這是好事,但遺傳的受害者卻要付出極高的代價?!彼f,如果我們消除了它們,那么就只剩下“恬淡寡欲的人種——沒有想象力的人、缺乏熱情的個體、毫無個性的頭腦、不具天賦的靈魂........誰才能夠或將會哺育出駝背的蒲伯、足部畸形的拜倫、患有淋巴結核的濟慈、或是對鬼魂著迷的愛倫.坡呢?大自然對我們是公平的?!痹谝粋€秋日的晚上,我坐在一位朋友的家里,他就說,我們希望他們瘋狂,這樣我們才能讀到如此絕倫的文章,但我們又不忍心他們那般的痛苦。那時候,我的朋友沉默了,沉默得有點可怕!克爾凱郭爾愛上了一個女子,但又不愿意把自己的痛苦讓她分擔,于是他斷然分手了。但形式上的分手,并沒有斬斷靈魂的相連。他畢生的寫作都是為這個女子,他在倫理、審美、宗教里探索,在那里尋求靈魂的安妥之所。其實,他似乎還是沒有找到。
英國偉大的詩人拜倫最終死在希臘的戰(zhàn)場上,其實也是死在黑色的血液上。他寫過一首詩,其中一段是:
去尋求(不尋求也常會碰上)
戰(zhàn)士的墳墓,于你最相宜;
環(huán)顧四周,選一方土壤,去靜靜安息。
哦,所有偉大而痛苦的靈魂,他們希望的不是如此嗎?
昨天剛從甘南回來,那是一個神性的所在,在那里講學八天,雖然有一點高原反應,但愉快卻是主要的。朋友開玩笑說給我安一個家就長住這兒得了。我想,在那里能有一個家,一年去住那么一段時間,真的是人生一樂!
高原的陽光格外明媚,甚至有一種神的臨在。早晨或中午從新建的廣場走過,真的很想一直呆在那里,讓心中充滿神的喜悅。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好慢慢地回到教室。
而高原的天氣卻是多變的,剛還是晴空萬里,忽然已是雪花片片。我第一次從教室窗子看到外面的雪花,竟一時癡了,呆呆看了半天。哦,那雪似乎也是神的降臨。
甘南真是一個好地方,來了多少次了,還是沒有厭倦。一位熱心的朋友帶我去當智溝去看草原。那里很早前去過一次,感覺不是很好,雖然那是夏天。這次已是冬天了,草枯了,但因為朋友的存在,我還是去了。我們沒有去有帳篷的所在,而是從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上山,坐在山頂?shù)牟莸厣?看著遠處的森林,那種感覺真的好極了。雖然風很冷,我們還是說了許多話。我說,愛上一個人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她會帶走你心靈的一部分,而缺角的那里就經(jīng)常會有風吹進來,發(fā)出空洞而絕望的聲音。那就是虛無!
朋友說,情多累美人。我無言。給一位遠方的友人發(fā)短信:愛就是怕,怕就是愛。一個人真正愛一個人,總是同時產生一種怕。因為人生本虛無,人生多恐懼,你就能保證給自己愛的人以幸福,而不是災難或痛苦?在一次酒會上,我曾戲言千萬不能與自己深愛的人結婚。幾位女士很驚訝地看著我,似乎我是一個瘋子。但這卻是我的真心話。把你愛的人藏在心里,為他祝福,為她祈禱,如此足矣,夫復何求?你把她放到你身邊,可能一切的美感不復存在,而且互相的傷害也不會減少,更可怕的是人生多了一層虛無。但是,讓她遠走,看著她的不幸,那又是一種不幸。因此,哲人說,人生就是一種恐懼。
我是男性,當然更關注女性。女性相對男性,無論如何要優(yōu)秀很多。傅雷說:“莫扎特的那種溫柔嫵媚,所以與浪漫派的溫柔不同,就是在于他像天使一樣的純潔,毫無世俗的感傷或是奢靡的sweetness(甜膩)。神明的溫柔,當然與凡人的不同,就是達?芬奇與拉斐爾的圣母,那種嫵媚的笑容決非塵世間所有的。能夠把握到什么叫做脫盡人間煙火的溫馨甘美,什么叫做天真無邪的愛嬌”,有些女士天生麗質,那種天使般的純潔,是所有的男人都望塵莫及的。
我說過,我們現(xiàn)在身處一個物質化的世界,一個非常膚淺而平庸的時代,這是一個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社會,真正優(yōu)秀的人都是孤獨而冷寂的,但天使在他們那里,不在那些紅如沸火的明星。我們目下的文學藝術墮落為市場的寵物,而獨缺一種雍容華貴,缺少一種浪漫與古典。從新中國以來,我們的文藝理論一直在批判唯美主義,但我卻認為沒有唯美主義也就沒有藝術,真正偉大的藝術不止于唯美,但必須以此奠基。我總是頑固地認為偉大的前提是高貴,而不是萎靡,不是低賤,不是墮落。當然這里的高貴指的是一種精神,不是俗世認可的所謂地位權勢,那里多的是骯臟卑鄙,而非高貴。
從甘南回來,就看了自己的信箱,有朋友的照片,藏式風格的,那么的美麗而高貴,我不由想起了一句話:每次見到他,我就低下去,一直低到塵埃里。朋友說,這是神的臨在。但我最喜歡的還是那張斜依欄桿的自然照,背后是滾滾東去的黃河。不是因為李白說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而是從那里我能看到自己的靈魂。我給朋友說,我每次看到或想起自己喜歡的女子,總有一種想哭的感覺,這是為什么?朋友告訴我:那是觸到自己的根了。那個夜晚,我一時無言,朋友也為情所困,他說,他經(jīng)常一個人哭一夜。原來男子也是流淚的,只是他們自己一個人靜靜地流,不會讓第二個人看見。
克爾凱郭爾說:潛在的,并以無形的形式存在于人們心靈的東西,對于他是現(xiàn)實的,非?,F(xiàn)實的。他因此斷言說,哲學的起源不是驚奇而是絕望。當人們驚奇時,他尚未涉及存在的秘密。只是絕望,才使他走向存在的邊界。看來,絕望,是一少部分人的真實狀況。他們在絕望中尋找自己,有時似乎找到了,但帶來的卻是更大的絕望。淚水就在絕望中肆意地流。就是聰明如克爾凱郭爾,也不還是清醒地知道,他的聲音是曠野呼告,他根本無法改變的環(huán)境致使他淪陷于完全孤獨和毫無希望之中。
面對一個天使一般的女子,任何有心的男子都會喜歡上,可是接下來的問題是:愛,還是不愛,真是一個問題。給一位朋友發(fā)過一個短信:活下去容易,而痛苦卻是久遠的。認識了一個人,知道了什么是曾經(jīng)滄海,什么是春蠶到死,什么是一寸相思一寸灰。但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