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一點照遠山

趙 月

殘雪一點照遠山。

殘雪的小說和倫勃朗的人物畫之間有著驚人的相似，他們一直永不停息地突進的那神秘王國，那古老混沌的內(nèi)核都是我們共通的深不可測的人性。透過那些人物畫，這兩位杰出人物展示給我們的都是一些樹底下的根株以及一切在陰暗中蔓延、發(fā)霉、畸形發(fā)芽的東西；所傳達出的都是個人的特點與秘密（精神面貌的無窮而又無法肯定的復(fù)雜性），而非限于一般的結(jié)構(gòu)或抽象。

作為現(xiàn)代人的我們需要的是一種獨異性的藝術(shù)，人類原初的愛的語言為我們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與經(jīng)驗的事態(tài)世界截然不同的意義世界，從而把人從現(xiàn)實世界的麻木狀態(tài)中解救出來，所以從此種意義上說，這種活生生的語言成為了解放人類自身的一種原初力量。

為了實現(xiàn)藝術(shù)的真正解放與自由的飛升，就一定要突破傳統(tǒng)的囚禁，通過藝術(shù)的變形來適應(yīng)我們現(xiàn)代人新的內(nèi)在生命的沖動。我們當代一些作家雖然也借鑒了西方現(xiàn)代文學(xué)的技巧，并以一種假定性使客觀生活變形、扭曲、夸張，如韓少功《火宅》、吳若增《長尾巴的人》等等，但是這些作品僅僅只是限于形式技巧層面，而缺乏一種對終極意義的關(guān)注，所傳達出的意義也無非是為了與既定的社會性主題相融合。

藝術(shù)一定要有豐富而深刻的靈魂生活，作品的形式因帶上了作者個體靈魂印記的個性色彩而免除了逞奇斗艷的浮躁的形式之旅。

在世界范圍內(nèi)，有一種文學(xué)超越了國界而屬于全人類，那就是以人的內(nèi)省與自我批判為審美指向的純文學(xué)。博爾赫斯在他的小說《德意志安魂曲》中將自己的靈魂分裂成幾個部分進行廝殺，先是作為希特勒把猶太人一步步殺死，最后又殺死自己，其中的慘烈程度猶如集中營?？ǚ蚩ㄔ凇秾徟小分校炎约寒斪鲎锓竵韺徟?，最終將自己送上了斷頭臺。在我們中國文學(xué)史上，魯迅先生是第一位具有偉大內(nèi)省與自我批判精神的作家。先生用他那些那短小閃光、堅不可摧的文章為我們描繪出了人性誕生的另一種風(fēng)景，是千年黑暗中射出的第一線曙光，也使得這個國度里第一次誕生出了“人學(xué)”意義上的文學(xué)。

真正的純文學(xué)作品中的自我并不是一個物質(zhì)實體，而是一個人的精神世界?！皫缀趺總€人都會在特定瞬間忽然對自己軀殼的活動感到迷惘、痛苦、屈辱、悲哀，而有一些人生命力頑強，充滿了好奇心不放過這些感覺，死死抓住，加以認識開掘，反復(fù)叩問，這種叩問認識的對象就是自我?！保堁┧宰晕也⒉皇俏覀兺ǔＫ`認為的自私自利、為所欲為。恰恰相反，它在世俗中的表現(xiàn)反而是要怎么樣就不能怎么樣，是總受到強力的牽制，因為在限制和被迫里，人才有可能去反思存在的處境。這種處境所導(dǎo)致的就是黑暗的生與澄明的死在人的內(nèi)心攪合成一片混沌，然后暈暈乎乎、得過且過，于是“難得糊涂”就成了活的最高境界。我們的民族還確實是一個最長壽的民族！

沒有精神追求的文學(xué)是偽文學(xué)。只有縱深挖掘人高貴的精神的文學(xué)才能匯入那在人類的精神領(lǐng)域里，底層的冥府之處所一直靜靜流淌著的、永恒的、隱秘的歷史長河。由于我們文化中反思精神、好奇精神的長期缺失，導(dǎo)致當今的文學(xué)不能很好的生長、發(fā)育，就像一些長著娃娃臉的小老頭，永遠是那么的老于世故，永遠能夠自圓其說，具有世界上最出色的匠人的精明，卻惟獨沒有內(nèi)省，沒有對于自身的批判。即使是涉及到自身方面，大部分作家也是用一些白日夢來美化，或者用虛無主義來化解掉。但是，任何時代里都會有那么一小部分作家，他們不滿足于停留在精神的表面，而對那片隱約中感到的未知國土懷著強烈的好奇心，并以自己默默的勞動為那條河流注入新的活力。殘雪就是其中的一員。她個人不斷的追求著自身精神的發(fā)展，排斥一切世俗的、經(jīng)驗的東西?！坝靡恢惶脊P在墻上畫出許多粗道道（那些墻很白，上面空無所有），每一道上面再畫上數(shù)不清的觸角，他對她說這些觸角夜晚的記憶，她現(xiàn)在全身心沉浸到這件工作里去，任何與白天有關(guān)的事皆不能激起她的興趣了。（《兩個身世不明的人》）在這個短篇小說中，殘雪如此描述了自己作為作家的工作，那就是排除白天的外在生活，排除正常的社會性生活中的一切障礙來描述“夜晚的記憶”。為了滿足內(nèi)心那不斷發(fā)展自我的渴望，她不得不每天進行操練，抽掉自己的世俗根基下降到黑暗王國，發(fā)動內(nèi)在的能量去追尋早就逝去了的古老的記憶。

人性在發(fā)源處是一個矛盾，一個具有高貴的精神的人時常也是一個處在矛盾中的人，如要發(fā)展自身的精神世界，那唯一的出路只能是面對自身的矛盾去拼搏，否則就只能退化為草木、蝴蝶。所以精神的操練是一項萬分痛苦的創(chuàng)造活動：自設(shè)對立面，自相矛盾，用蠻力進入自己分裂的靈魂，在靈界展開痛苦血腥的廝殺?！拔业膭?chuàng)作就是靈魂里面鬧革命，兩個、三個、四個東西，因為繃的太緊了，就要革命，殺人、流血，每次革命后就產(chǎn)生一個東西，但并沒有平息，而是比之前的戰(zhàn)爭狀態(tài)更緊張，不斷地緊張下去?！保堁端枷?yún)R報》里，發(fā)明家A君周圍的鄰居們、老婆、時髦同行等等那些人都是自我的分裂，好比是每一面鏡子都反射出不同但又相同的意象。他們用低級、庸俗甚至令人惡心的方式諷刺、挖苦A君，揭露他的虛偽，但是其目的卻是為了激勵、引導(dǎo)他向自己靈魂深處探尋以獲得新生，結(jié)果A君終于在藝術(shù)上走向新生。

李檣攝影作品·遠方系列 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 1998年

從意識到要做一個具有高貴精神的人那天起，裂變就成為不可避免的事。

對自我加以拷問以促使其生命力爆發(fā)的精神就是殘雪的所有創(chuàng)作生活，這種生活充滿激情與挑戰(zhàn)！

當有一部作品觸及到我們內(nèi)心最隱秘的情感時，大部分人都會說：“這正是我想說而說不出的。”這樣認識到的自己其實并不是一個孤立的個體，而是在自己心中但他人也可能擁有的普遍人性，是從他人那里重新獲得的自己。人與人之間借此而達到了“審美的同一心境”：你與我通過一個絕對的中介，以各自所稟存的愛的情感，共同步入一種兩顆心靈能在其中一起顫動的心境，從而獲得一種交溶感、歸屬感。（馬丁布伯）作家的天才在這里突顯了出來：能夠?qū)θ祟惽楦?，首先是自己?nèi)心深處的情感有一種極強的敏感性，并能用文字把它表達出來。法國哲學(xué)家帕斯卡爾曾論述過這種天才能力，他把人的精神分為兩種類型：幾何學(xué)精神和敏感性精神。前者是論證的、推理的，超越日常生活；后者是日常應(yīng)用中的良好的洞見力，能夠從異常繁雜的事物中憑借極其細致而明晰的感覺一下子把握住整體。這兩種精神并不是完全對立的，而是互相滲透的。但敏感性精神要比幾何學(xué)精神更高，“因為它直覺把握到的東西用幾何學(xué)精神來推論卻會是一件永無止境的事。（帕斯卡爾）這種具有創(chuàng)造力或者獨創(chuàng)性的敏感性精神或許正是作家的天才之所在。

殘雪是為數(shù)不多的把人的絕對精神追求過程描述出來的作家。她的天才使她能敏銳地感覺到人精神世界內(nèi)部的本我斗爭，并能用比喻、暗示等方法把它展現(xiàn)出來。在此意義上，她的小說如同是《禪宗燈錄》里的故事。《天空中的藍光》里那個莫名其妙的父親說的是讓人無法捉摸的話，“不要亂走，要死死在屋里頭，死在外頭沒得人收尸”。人的精神世界既摸不著也抓不住，但是殘雪用大量地比喻向我們傳達了這未知世界的奧秘?！白罡叩臇|西人們是無法說出來的，只有比喻的說?！保ㄊ├崭駹枺渡n老的浮云》里更善無、虛汝華兩人不停地糾纏討論生死，其原型是生命與本質(zhì)之間的糾纏。對生來說，死并不是從外在置入的一個生命線上的特定時刻，一個內(nèi)在界限，而是每一個別時刻都內(nèi)在固有的，（從人生命開始，死就展開了）所以死是發(fā)自內(nèi)部的，是從內(nèi)在與生命交織在一起的。在任何一個生命的時刻我們都在走向死?！栋⒚吩谝粋€太陽天里的愁思》里，那永遠鏟來鏟去要鏟掉外面活生生的事物的動作，不就是在看不見的精神世界里我們天天反復(fù)的動作嗎？我們已太久忘記自己內(nèi)部還有一個廣大無邊的精神世界了，甚至幾乎都忘記了我們本身就是一個奧秘！

我們在殘雪的小說中不僅看到了精神世界的奧秘，更看到了作為一個現(xiàn)代藝術(shù)工作者赤裸裸的靈魂。她的小說《痕》可以幫助我們深刻地理解其內(nèi)涵。痕是一個直面過死的藝術(shù)家。他在山上遭遇到死神的脅迫之后，就決定要編織一個世界上從未存在過的、獨一無二的、第一個東西來對抗虛無，以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跡。但是讓沒有語言沒有視線的虛無認可，就必須找到虛無的代理，所以痕就到已變成幻象的世界里去等待。這代理是什么？我們當然知道，我們都是為了它才出生的，這就是死——我們所等的唯一真實的對象。人們常常因為受不了這個真實的對象才去發(fā)明各種各樣別的對象；也因為受不了等待的沒完沒了，才將時間分為一個個小段去等別的，假裝自己等的不是死，就像作品中那個茶館的老板?？墒呛塾赂业亍⒄\實地等待著，“每天呆呆地坐在窗前，與對面的那時常眼里露出兩道寒光的鐵匠無聲的交談”。最終他得到了與虛無對峙的人所得到的獎品——蘋果。也許正是因為痕真正的知道自己要死，所以才知道自己能真正地活?！爸皇且驗槲視?，我才感覺到我的存在?！保ɑ舴蚵顾枺┦撬腊讶藦穆槟九c沉淪中震醒，迫使人去關(guān)切自身生存的價值和意義，進而對自己有限的生命作真正必要的創(chuàng)造，使生活變得有意義。“當生命已不再能明晰地理解世界，當自我因沉溺于非理性的生活秩序之中而遺忘了自己，當生命的冥暗面顯露出整個深淵時，沉睡著的兄弟—死亡，必然負有新的使命?！保U勒諾夫）因此，藝術(shù)家追求的最高境界——死，并不是把其當做現(xiàn)實性，而是要使生命投入最后的超升以產(chǎn)生終極之美。這是一個藝術(shù)家勇于凝視虛無的故事。凡是從事藝術(shù)工作的人一生都將與虛無感——自己生命的本質(zhì)（死）糾纏不休，因為他們永遠都站在狹窄的山脊上，既要抵擋撲面而來的世俗，又要避免跌入虛空而消失?；蛟S這就是他們不可擺脫的宿命吧！

生活的世界本無意義，但是人要給自己提供一個意義。博爾赫斯的《永生》里，那些找到永生城市的人們都住在城周圍熱的要死的沙漠地帶，吃生的蜥蜴和蛇。為什么他們不到城里去呢？因為城堡誰都不能在里面待很久，城堡里所有的東西都是無意義的，樓梯、椅子等等全是反的，根本不是人們能用的。那還為什么還不離開這個鬼地方呢？為了賦予生活以意義——思考城堡的永生問題。人總是希望按照自己的主觀意愿自由地生活，希望在合乎常理的現(xiàn)實生活中去追求和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然而生活中充滿了用理性無法解釋的事情和人們無法沖破的處處與人為敵的荒誕悖謬的怪圈，于是人四處碰壁、徒勞無功，感到世界的荒誕，人生的痛苦。這種人與生存環(huán)境的不協(xié)調(diào)而產(chǎn)生的主觀意識的不適就是荒誕。“荒誕就產(chǎn)生于這種人的呼喚和世界的不合理的沉默之間的對抗?！保涌姡┗恼Q感的產(chǎn)生隨即就宣告了人與世界之間理性關(guān)系的消亡。

詩人荷爾德林早在幾百年前就預(yù)感到了技術(shù)功利的擴展將會抽掉整個人的生存根基，以及人賴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根據(jù)。人不但失落自我，空虛、孤獨，成為無家可歸的浪子，而且還會因為精神上的虛無結(jié)束自己。這種冷冰冰的金屬時代使人們總沉浸于實在利益的幻想，不斷地榨取自己和世界，結(jié)果使整個世界、人生都陷入了金錢的交易中，這種活動不但發(fā)展成了一種知識，一種精神，甚至使人的意志也變成了意欲占有、意欲盤剝，而對自己的內(nèi)在、命運、歸宿卻一無所知。人的生存置于了荒野，心靈冥入了黑夜！

一個不知道，不了解自己靈魂的人，擁有再多的外在知識也是枉然，那不會使人類社會有質(zhì)的生成。如果說僅僅依靠對技術(shù)的改造與科學(xué)的結(jié)合能解決人的根本問題即安身立命，或者能為人提供一種生活的價值和意義，那么沒有。人依然陷于空虛之中，沒有依持，否則本世紀就不會有那么多的詩人自殺。生活在一個無信仰的時代，我們早已失去了活生生的宗教感，失去了自我的中心點。人們表面上用無數(shù)的知識把自己裝扮遮蓋起來，衣冠楚楚、住有高樓，但實際上靈魂的頂上沒有屋宇，雨水滴落在心頭。那么夜露消殘的個體如何尋得靈魂的自救？“終有一死的人，在這白日朗照，黑夜漫漫的世界中究竟從何而來？又要去往何處？為何去往？有限的生命竟如何尋得超越？又在哪里尋得靈魂的歸依？”(劉小楓)我們在殘雪那里找到了一種答案，“我在作品中懺悔，對自身的俗氣展開斗爭，展開圍剿，都是因為渴望天堂之光的照耀?！保堁┍臼且粋€可怕、骯臟、黯淡，無生命的黃泥街世界，由于“王子光”的到來，一切都改變了?！鞍∑茢〉拿┪萑鋭悠饋恚陉柟饫锓浩鹨环N奇異的虎虎生氣，黃泥街新生了?！保ā饵S泥街》）“王子光”是誰？對，就是上帝?！巴踝庸獠⒉皇且粋€具體的人，而是一個抽象的東西，像一團氣一樣超自然的東西?！保堁┎贿^，這個上帝并不是那至高存在者——形而上學(xué)的上帝，而是圣經(jīng)中的上帝，是約伯、耶利米的上帝。具有本體論性質(zhì)的上帝——至高存在者已被人們親手用科學(xué)殺死了。不過這樣，真正的上帝才可能顯露自己，不再退隱。這個在理性之外，具有超驗品性的上帝拯救孤獨個體的靈魂走的是一條甘愿受苦的至愛的道路?！白陨隙碌氖ジ干系塾H身下顧，（世人犯罪，遣獨子受難犧牲代人贖罪）自愿降臨人間，變?yōu)榕?，慘死在十字架上?！保ㄉ崂眨┦旨苌系捻菪淌巧系塾H身受苦補贖人的罪，而不是要人去遭受存在的痛苦。人們借助于十字架的記號與上帝相遇，在相遇中生命將提升為純粹、真實，永恒的世界。

追尋上帝并不意味著就要證明上帝存在，上帝根本無需人的證明。信仰的無條件性與思的詢問性是不相干的。“現(xiàn)在不少人熱衷于對上帝存在作本體論論證，這只不過是準備讓耶路撒冷去雅典法庭受審罷了。”（舍斯托夫）證明上帝的行為本身就是在以理性法則消解神性根基，結(jié)果必然導(dǎo)致上帝喪失其超驗品質(zhì)，這與瀆神并無二致。信仰與經(jīng)驗世界的理性無關(guān)，它指向超驗，走出自明，進入澄明之境，這其中的奧秘恐怕不是虔信理性的人所能理解的。當年的老托爾斯泰為了信仰離家出走，被所有人指斥為瘋子?！靶叛鲭m荒謬卻因此而可信，雖不可能卻因此而肯定?！保ǖ聽枅D良）然而殘雪卻生活在經(jīng)驗與超驗的交界面上，神性視力使她能時刻感到來自彼岸的神啟之光，而理性視力又不斷地把她拉回到現(xiàn)實的世界。無論往哪一邊多跨一步都不可能，走向彼岸不會使她成為上帝，因為她是人，具有與生俱來的理性特質(zhì)，永遠也無法擺脫理性的束縛，這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事實；放棄上帝回歸理性則會使她的靈魂窒息在黑暗中，因為她的智慧與真誠使她永遠具有擺脫遮蔽，走向澄明的沖動。“我在置身世俗的同時也將目光始終不變的緊盯天堂?！保堁┧?，她不得不生活在那個交界面上，不得不忍受靈魂分裂的痛苦。但是，這正是殘雪真正的深刻所在。

用自己獨特方式發(fā)動原始潛力的殘雪，不但喚醒了我們精神領(lǐng)域沉睡的風(fēng)景，而且也為著人性的超升默默地努力。

真正的作家是不屑于趨附潮流與時尚的，但是并不表明他們就脫離時代和社會現(xiàn)實，恰相反，他們對社會、大自然、人生等一切現(xiàn)實事物廣泛關(guān)注，對各種人物、事件都有著極大的興趣和真切的感受。“世俗給了我養(yǎng)料，世俗中的情感我不但不排斥，還遠比一般人更為敏感”。（殘雪）即使是對于注重以思想涵養(yǎng)情感的現(xiàn)代文學(xué)來說，日常生活素材的豐富性也決定其作品內(nèi)涵的包容性，因而也成為作品富有思想性的一個前提。我們?nèi)魏我粋€人都不可能全身心地生活在純精神之中，因為我們身處的是一個高度粘連與滲透的世界。

殘雪筆下的幽暗王國——潛意識世界，它的誕生地與母體也仍然是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世俗世界，只不過她的現(xiàn)實是更深的埋藏于人性的內(nèi)部，需要憑借自己的天才與敏感讓它在作品中噴涌而出。對于這樣的作家而言：體驗生活仍是很重要的，但是他（她）并不一定需要去某個特定的地方體驗，因為體驗與生活是一體的，不可分割的。對某種特征性突出的生命來說，生活著就是體驗著，生活本身就是由一系列的命運、死亡、誕生、遭遇等所引發(fā)的連鎖事件所組成，而體驗也是從自己的命運、遭遇等出發(fā)來感受、把握、透視生活，并賦予它一種使生活透明的創(chuàng)造意義。

不可能有一個“生活”擺在那里，讓人去體驗。作家每天都在生活著，既生活在日常現(xiàn)實的世界，也生活在自己的內(nèi)心，即“在世”。但是他們與常人的不同在于：賦予在世以自己個人此在的獨特意義——創(chuàng)作。

創(chuàng)作對于他們來說是一種將其內(nèi)心世界向外部世界推進的手段，是一種奇妙的解脫和真正的生活。如果沒有這個意義，他們恐怕都會瘋掉。作家身上都有一種可怕的雙重生活，（世俗生活與精神生活），“我是一個愛世俗愛到狂熱的人，但世俗又令我憎恨自己，我必須升華到另一個世界去實現(xiàn)我的世俗之愛?！保堁┠欠N精神內(nèi)部進行的拼殺會把作家逼瘋。

所以，“作家是病痛”。（巴烏斯托夫斯基）為了不瘋，就必須給自己賦予在世的意義，用盡全力、不顧一切、不惜任何代價地去寫作，把所有被壓抑的情感中的痛苦的流液都用筆疏導(dǎo)在小說里。這是一種為生存而進行的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