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瓦。第一次讓這個字成為一篇文章的第一個字,一種沉穩(wěn)的、濕潤的感覺從心底氤氳升起。同時又一次驕傲于漢字的神奇:這個瓦,本身不就是一只神形畢肖的瓦嗎?
字典里,瓦的解釋很簡單:鋪屋頂用的建筑材料,一般用泥土燒成。相關(guān)詞組有:瓦當(dāng),瓦工,瓦灰,瓦匠,瓦楞,瓦礫……
久違了,瓦。
夏夜,我和幾個朋友相約于鄭州“瓦庫”。坐在露天的最頂層,清風(fēng)在身,明月在上,紅酒在口,香茶在壺,眼里是朋友的笑意,耳里是隱隱的樂聲——我不禁驚異,居然有這樣一個地方,有別于我素日以為的鄭州。
客人不多,有的清談,有的下棋,有的打麻將,還有的,只是靜靜地坐著。
最多的,就是瓦。青瓦,紅瓦,灰瓦,大瓦,小瓦,一幀一幀的瓦窗,整面整面的瓦墻,我們位于的頂層,則有成片成片的瓦頂……不期然間,在任何一個角落里,你都會看到瓦的身影。它靜靜地待在那里,溫和地沉默著。
還有專門用來簽名和題字的瓦,內(nèi)容各種各樣:上房揭瓦;美麗的瓦;來看瓦吧……
忽然想,如果讓我寫,我寫的也許是:我是一片瓦。
五間青磚灰瓦的房子,曾經(jīng)是我們家最重要的不動產(chǎn),它如一件巨大的粗布衣衫,給我們?nèi)乙宰詈喡囊彩亲顖詫?shí)的溫暖包裹。生活在瓦下,但平時感覺不到瓦的存在。只有下雨的時候,我在屋檐下玩耍,伸出雙手,任雨在掌心匯聚如歌,偶爾會聽到母親嘆息:該揭瓦了。我便知道:房頂某個地方漏雨了。于是,天晴以后,父親便會找來泥瓦匠上房,揭開某個部分的瓦,在瓦下搪上一些泥巴,再把那些瓦蓋上去。雨再來的時候,我們的房子便沒有任何破綻可尋。
漸漸長大,到了調(diào)皮的年齡,有一次,曾悄悄順著院墻爬到房頂,去采摘一棵已經(jīng)長成的胖胖瓦松,被母親發(fā)現(xiàn)后自然是一頓狠狠的呵斥:小女孩家家的,怎么那么野呢!
但是感覺真的很好——那是我第一次登上了鄉(xiāng)村的高處。
后來,有意無意地,我開始看房頂,也就是看瓦。
陽光落在瓦上,被一節(jié)節(jié)隔斷,似乎也有了瓦的節(jié)律。也許只能用瓦本身來形容這種節(jié)律的奇妙:一瓦一瓦。瓦上的雨,順著瓦壟流下,如細(xì)微的河流,湍急率性。瓦上的霜,如一襲輕俏的紗衣,美固然是美,但天一晴就被太陽收去了,宛如稍縱即逝的夢。雪的時間則要長得多。因落得高,沒有腳能踩得到,因此它以奢侈的晶瑩堆積在那里,久久不化。即使化,也是先朝陽后背陰,一點(diǎn)點(diǎn)地化,化,化呀化,如一幅被誰神秘篡改的圖。而瓦楞上的冰凌則是最誘人的。長長短短,粗粗細(xì)細(xì),寬寬窄窄,透透亮亮……從它下面走過,我會很順手地掰下一塊噙在嘴里。這也就是我冬天的下午茶了——有天空的味道呢。
瓦上還有什么呢?梧桐的落葉,晾曬的干菜,對了,還有鳥。鴿子,麻雀,喜鵲,燕子……以及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鳥兒。瓦上是它們的廣場。它們散步,休息,談戀愛,竊竊私語。偶爾,它們的目光也會與我遙遙相對,相顧無語。
瓦上有多少美好的事物啊。
我在瓦下,生活了多年。后來,到了城市。
鄉(xiāng)村是一方巨大的瓦庫。我是一片出庫的瓦。
城市的喧囂和繁華,從不曾讓我忘記自己的來處。
我知道,這個城市里還有許多如我這樣的瓦。
我是一片瓦。
你呢?
(選自《大河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