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嘉賓/駱以軍 梁文道 張悅?cè)?/p>
駱以軍,1967年生于臺北,臺灣中生代代表作家。著有小說集《紅字團》、《遣悲懷》、《月球姓氏》、《第三個舞者》等?!段飨穆灭^》是駱以軍耗時4年,在三度遭受憂郁癥侵襲的情況下寫就的杰作。2010年獲得華文世界獎金最高的文學獎項“紅樓夢獎”,組委會認為這部小說“以十一世紀神秘消失的西夏王朝作為歷史托喻,以一座頹廢怪誕的旅館作為空間符號,寫出一部關(guān)于創(chuàng)傷與救贖、離散與追尋的傳奇故事?!?/p>
6月上旬,這部長達40萬言的小說簡體中文版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引進。臺灣“外省第二代”駱以軍重回大陸,先后與文化人梁文道、80后作家張悅?cè)徽归_了三場對話,主題分別為:“六個抬棺人——經(jīng)驗匱乏世代的小說幻術(shù)”、“經(jīng)驗匱乏與窮而后工”和“鑄風成形、編沙為繩”。駱以軍以自己和父輩的故事作為講述重點,非常精彩地闡釋了《西夏旅館》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主旨。以下內(nèi)容以這三次對話為底本,本刊重新進行了編輯整理。
生于50年代(民國40年代)的張大春,朱天文、天心姐妹是臺灣文壇“四年級”,60年代的駱以軍自然是“五年級生”。他自己覺得“四年級”混得特好,“五年級”混得特差,很調(diào)皮,很虛無,很無賴。但在很多人眼里,他是最好的臺灣五年級生。
梁文道:在做電視節(jié)目的時候,我為了要吸引電視觀眾對駱以軍的注意,所以特別強調(diào)駱以軍小說的特點就是很黃、很暴力。我介紹駱以軍主要寫的就是亂倫、雜交、大屠殺、奸殺,等等。但是我想這么講,三個同年生的,駱以軍、香港作家董啟章,還有另外一位我心儀已久,恨今未識的馬來西亞華文作家黃錦樹,在我心目中,他們是這三個地方中生代里面最出色的作家。
張悅?cè)?我跟駱以軍的友情主要是建立在一個相同的愛好上,那就是我們都是同樣的迷信,相信各種算命系統(tǒng),從塔羅、占星、紫薇斗數(shù)、八字、古卦各種亂七八糟所有的全部都相信。
駱以軍的星盤跟他的《西夏旅館》有個一致的地方,就是他的審美傾向。他喜歡那種破的、爛的、喜歡那種倒霉的、短命的,然后那種動物性的、野蠻的、蒙昧的、未開化的。就像他在《西夏旅館》里面寫過的,他說那個文字是長著毛的文字,這種審美傾向常常在他講故事當中帶出來。他當然希望他的命好,每次總是問我,我的運氣怎么樣?我后面有沒有更好?同時他又覺得自己是那個最倒霉的人,掃把星的角色,到哪里,哪里一片人倒霉的人。駱以軍常常想象自己有這樣一種破壞力:他上過的學校都關(guān)門,他出過書的出版社也都關(guān)門。這種想象,我覺得是他的一種美學傾向。
《西夏旅館》所講述的故事很難用簡單的幾句去總結(jié),線索龐雜,結(jié)構(gòu)疏離,是一個巨大的“歧路花園”。小說一方面是講古國“西夏”最后的逃亡歷史,另一方面又是發(fā)生在現(xiàn)代“旅館”這個局促空間中的想象。作家黃錦樹曾經(jīng)寫了一篇論文來探討這部小說,認為“西夏”和“旅館”拼貼在一起有深層的隱喻,是在暗示臺灣“外省第二代”的命運、歷史和身份認同。作為“外省第二代”的駱以軍,后代會徹底成為本省人,外省人這樣一個族群遲早會消融,而這樣一種命運就像中國歷史上曾經(jīng)創(chuàng)建西夏的黨項人。駱以軍不否認這種說法,但他和梁文道都認為除了隱喻,小說本身更復雜,有外省人及第二代的影子,還有本省族群的內(nèi)心焦慮,以及其他若干等待讀者去發(fā)現(xiàn)的東西。
《西夏旅館(上、下)》駱以軍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1.6定價:78.00元
駱以軍:我父親是很典型當時國民黨打輸了跑到臺灣去的。這一整批外省的遷移者,他們其實很像這些西夏被滅絕掉以后的人,其實他們是跑到別人的土地上,別人的夢是完整的,他是聽不懂別人的。
像李元昊(西夏開國皇帝)一樣,蔣介石會騙他們說,有一天我們可以統(tǒng)一中國,我們可以反攻大陸,就像我寫西夏人,是活在李元昊一個人的夢境里,我們父親這一輩是這樣的,他們始終沒有在臺灣真正的生活,我覺得我父親后來到他快80歲過世,其實他幾乎后半輩子是活在他人的夢境,就是很奇怪、很困惑,他聽不懂旁人的語言,他始終是這樣。
我父親晚年在中風以前,就有阿茲海默癥,我那時候不懂。他特別糊涂,困在一個東西里,永遠不知道現(xiàn)在發(fā)生什么事,永遠他跟我們回憶,他20歲逃離南京之前,所有他童年發(fā)生的非常細節(jié)、非常細的往事。他不斷的在講,像一個壞掉的錄音機??鋸埖绞裁吹夭剑课野置刻焱砩洗螂娫捊o我,跟我講兩個小時,重復的講那些老人的往事。我常常會不耐煩,有一天我跟我太太帶小孩從臺北回去。那個年代有一種答錄機,里面裝一個很小的錄音帶,一面錄滿是一小時,兩面錄滿是兩小時,我發(fā)覺那個燈在亮,我發(fā)覺是我爸爸打電話給我,對著那個答錄機講滿兩個小時。他像一個爬蟲類,活在一個不知道怎樣孤獨的世界里。
梁文道:這是駱以軍講話的方式,總是在講故事,好像很難懂,其實要看你聽進去多少,因為這些都是他小說里在說的東西。
說《西夏旅館》之前要先說一下民國,是今年非常熱門的話題。我在臺灣成長,對我們這些外省二、三代的人來講,所謂的民國是個虛幻不可及的東西,很多朋友誤以為在臺灣能夠找到民國。但是,在我們的經(jīng)驗里,民國是什么?民國是個影像而已。20多年前第一次來北京,按照書中看到的北京來尋索那個所謂的北平,我到琉璃廠以為就像當年魯迅他們那樣的在舊書攤翻書,翻累了就到信遠齋喝冰鎮(zhèn)酸梅湯,那個酸梅湯應該是放在一個大甕里面,舀出來一碗里面浮著一層冰渣,入口即化,傳說是這樣的。傳說早餐應該吃豆汁配焦圈,我去找,結(jié)果當時的北京人問我說的是不是酸奶。
我們那個民國早就不見了,它是一個我們父輩告訴我們的記憶、傳說,這個消失掉了。大家于是就想駱以軍是不是要用這個來暗喻,用西夏,一個最后曾經(jīng)強盛,但是終于消失在歷史中,到了今天大家能讀西夏文的人并不多。西夏的遺跡被破壞得很厲害,用這個狀態(tài)來講所謂的“外省第二代”在臺灣?
駱以軍和張悅?cè)辉跁r尚廊書店以“鑄風成形、編沙為繩”為題展開對話。
但是我個人以為他的小說之所以有價值,并不在于他要比前輩寫出一種不同的這種外省二代的經(jīng)驗,而是要把這個經(jīng)驗上升到某一種審美上的、歷史哲學上的一個構(gòu)想的層次。所以,我曾經(jīng)開玩笑跟他說,看完《西夏旅館》,我說原來西夏旅館,大家都以為西夏是為了要來寫這個民國,其實不是,恰恰相反,我覺得他是要用這個消失掉的中華民國在臺灣來寫西夏,是反過來,其實西夏才是重點。是要用今天我們所熟悉的“外省二代”在臺灣的離散經(jīng)驗,來寫歷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西夏,當這么寫起來之后,這個西夏就不是真正的西夏,西夏是一種人類歷史中不斷出現(xiàn)的狀態(tài),那個狀態(tài)是什么?就是所有曾經(jīng)在曠野建立起來古怪的王朝忽然又被黃沙掩埋,終于消失無影無蹤這樣一種狀態(tài),歷史中消失掉的、離散掉的、被傷害的,這種種的記憶經(jīng)驗,西夏旅館是關(guān)于這種經(jīng)驗的一種沉思跟探索。
駱以軍師承以后現(xiàn)代主義風格聞名的張大春,處女作《紅字團》深受其影響,被認為帶著張大春的腔調(diào)寫成。所以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駱以軍刻意與張大春文風相疏離,滲透進詩意成分在小說中,轉(zhuǎn)而形成自己夾帶戲謔與自嘲的蒙太奇敘事風格,然而孤獨是他寫作永遠的母題。
駱以軍:我們這一代文學剛啟蒙的時刻,基本直接進門的就是讀西方經(jīng)典現(xiàn)代主義作品,像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思{,還有博爾赫斯、馬爾克斯這些拉美的作家,這一批小說其實最核心的關(guān)注是在一個單一的個人的絕對的孤獨,和在這種絕對孤獨下的絕望。所以我們初期的小說寫的都是很像,都是這樣一個孤獨的人,他在一個密室里,他在一個空房子里,或者困在一個公寓里,大家都是這樣。
這和個人經(jīng)驗有關(guān)。我這一代創(chuàng)作者,特別是這種外省第二代的背景,從小成長的客廳不存在親屬的樹枝狀的脈絡。我父親20多歲自己跑到臺灣去,到快40歲娶了我媽媽,前半生基本上就變成了一個孤兒,我媽媽是一個養(yǎng)女。從小到大在老房子里,我見到的親戚只有我爸爸、我媽媽,還有我哥哥、我姐姐,還有家里的一些狗,我沒有見過其他親戚。一直到我結(jié)婚以后,我太太是臺灣澎湖人,家族非常龐大,我才知道原來有這么多親屬。我所以我沒有辦法寫出像張愛玲,或者是《紅樓夢》那樣的東西,我沒有辦法理解。這就解釋了為什么我二十幾歲,快速的進入到孤獨的現(xiàn)代主義式的書寫。
《西夏旅館》里面有一段叫《洗夢人》,那句話太棒了,它說“神,不愿意再到你的夢里來,是因為你的夢太臟了。”我覺得這特別棒,洗夢對我這個“外省第二代“,很像聚斯金德寫《香水》里的格雷諾耶,我是沒有故事的,我是一個沒有身世的,就像那個家伙是一個沒有氣味的人,可是他可以透過他對于各種香水的專業(yè)技術(shù),萃取的方式,最后可以偽造出一個讓所有人瘋掉的香水。對我來講,這是一個變成說故事的人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