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年會上,董事長親自出馬為年度銷售狀元頒獎。田晴上臺去,步履矜持。董事長拍拍田晴的肩膀,作為最高獎勵。田晴舉著獎杯,向臺下深鞠一躬,抬起頭時,臉上的笑燦若春花。
走到臺下,田晴心里莫名翻騰一下,拿出手機時,果然上面閃爍著十幾個未接電話?;負苓^去,那頭是個中年的女人?!笆翘锴??”聲音并不確定。
“是?!碧锴缁卮鸬脴O簡練。
女人的聲音忽然有些哽咽:“田晴,你父親在醫(yī)院,你來一趟吧……”
一時,田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在自己心底。
【一】
田晴想起十二年前,母親過世不足一年,父親已經(jīng)準備好娶后妻的一切事宜。趁著父親忙于約會其他女子的空檔,田晴加速長大。田晴在夢里總看到母親鼻青臉腫的面孔,她在她眼前低泣,嗚嗚咽咽。田晴總忘不了,那一次,母親呆坐在床上,田晴走過去,母親盯著她看,忽然開懷大笑:“你十六歲啦,成人了,我真高興?!碧锴缈匆娔赣H的嘴角牽動,剛剛結(jié)痂的傷口撕裂,鮮血順著嘴角淌下來。后來,母親終于病倒,并稱心如意地死去。田晴不知道,母親的死中,到底有多少是父親的責任。
父親把母親的衣物打包扔掉,也只不過是小小的一個包裹。田晴偷偷地將母親的一件毛衣藏在自己的枕套里,母親的氣味才逃過一劫。田晴自認為能在時時酗酒施威的父親身邊完整地長大到十六歲,已是萬幸。
父親無視身為女孩子的田晴,但田晴就在這種無視中發(fā)育成長。娶后妻進門,父親當然不會征求田晴的意見,田晴也明白一個男人娶一個女人,是雙方愿打愿挨的事情,不需第三個人發(fā)表意見。在女人進門的第二個月,田晴終于拿到成人身份證。
第二天田晴搬到外邊去。除了一身灰藍的校服,就只帶了母親那一件毛衣。田晴長著和母親一樣的手,她用自己的手養(yǎng)活自己。那時候,田晴給兩個小孩復習功課,為兩家診所發(fā)小廣告。一天,陰天下雨,田晴的眼鏡上都是渾濁的水跡,為了躲避來往的車,一腳踏空,跌進水坑,眼鏡碎掉,玻璃扎進肌膚。田晴摸索著一片片拔出,對疼痛沒有感覺。
終于支持到高考之后,田晴欣然地工作,大學夢不是任何人都有條件做的,在縫隙中長起的生命比其他的花朵更現(xiàn)實且成熟。
田晴推銷保險,從一層爬到十五層,不停地敲各式的門,透過防盜鐵門的貓眼說:“先生你好!我是某某公司的業(yè)務(wù)員,我能給你介紹公司的新險種嗎?”
【二】
十二年來,田晴沒有回家,家只是一個朦朧的詞匯,并沒有實意可指。
田晴比母親勇敢,因為沒有后路,所以敢于拼命,反正除了一條命,田晴什么都沒有。記得,母親刺繡,是極繁復美麗的圖案。母親臉部腫脹,卻沉著頭,寂寂地穿針引線。田晴為母親捧著絲線,忽然問:“為什么不離開?”
母親發(fā)一陣呆,回問:“我離開到哪里去?”
“走啊,遠遠的,不再挨打?!?/p>
母親又發(fā)一陣呆:“可我什么都不會。”
那時,田晴只道是一紙婚約使母親葬送,但田晴不知道,事實上母親父親根本沒有結(jié)婚。他們是私奔的一對,曾愛得轟轟烈烈。那時母親十分的勇敢,只是,這一生唯一的一次勇敢讓她后半生布滿傷痕。
田晴一直堅信,除了幸福的童年,母親已經(jīng)給了她一切。田晴遇到難事時,便咬自己的手指,這是母親留給她的小小習慣。田晴??匆娔赣H靠在墻角,啃咬自己的指甲,她說煩惱都在指甲上,咬下去,就不再煩惱。田晴當然不信,因為即使母親的手指鮮血淋漓,也沒有絲毫減輕她一生的憂愁。但田晴還是繼承了這個習慣,特別是在遇到困難時。
人們只看到田晴沖鋒陷陣勇往直前,卻沒有人真正注意,田晴的指甲沒有一片完整。在田晴從發(fā)霉的地下室搬出時,有人告訴田晴,父親和他的后妻有一個男孩,叫做展翅。父親終于如愿以償。
但那些早與田晴沒有關(guān)系。田晴分期付款的公寓很小,張開雙臂差一點就可以觸碰到兩邊墻壁。房子里什么家具都簡單,卻買一架大大的衣櫥,母親的毛衣就安放在里面。田晴心里很滿足,因為有了它便有了自己的家,雖然小。田晴不會再走母親的老路,田晴在睡覺時也慶幸自己的獨立。
曾經(jīng)幾百次夢想,自己在父親拳頭揮舞時,用自己的力量保護母親。當田晴走近夢想時,父親卻在醫(yī)院里。自己還沒有來得及挺起胸膛,揚眉吐氣,臺上的父親已經(jīng)因病罷演。曾經(jīng)那么強壯的人,躺在醫(yī)院里。
【三】
田晴給自己一萬個不去的理由,但她還是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匆姛o數(shù)的膠皮導管接著父親的軀體,與他交流氣體液體。那么不可理喻的人此時鬢已如霜,不堪一擊。
田晴什么也說不出來,有人推過一張凳子,田晴坐下看去,是一個中年的婦人,滿眼血絲。田晴依稀認得她,是父親的后妻。她們互相點點頭。田晴就在床邊,靜靜地守著,親眼看父親斷氣,看最后一股陽氣在父親身上消散。醫(yī)生在父親后妻的呼喚中進來,檢查瞳孔,之后拔掉導管,推走儀器。
父親死了。田晴佇立在旁邊看護士把一條床單舒展開覆在父親身上,顏色雪白。無論活著時人生是什么色彩,死后也只是這樣的,一襲雪白。如同,萬物被大雪覆蓋,不留痕跡。
父親的后妻低泣,一臉倦容。一個男孩八九歲年紀,面容清秀,表情淡淡,并不顯悲喜,手中拿著舊玩具。
田晴聽說面對死亡時,這種淡然,是上天對小孩子的額外賞賜。也許自己當初再小一點,便不會有那么悲情的記憶。事后田晴才知道,父親不斷腫大的肝把他禁錮在床上已經(jīng)四年,幼小的孩子早已對他在床榻上的姿勢熟悉,任何事發(fā)生,也不會感到驚異。原來,男孩不是無知,而是過早熟悉生死的場景。
沒想到下葬時父親的墓前竟然也擺滿明媚的花朵,人們也有一臉真真假假的悲戚。他們感嘆人生苦短,好人易逝。沒有人提起,死了的這個人曾讓他的前妻在悲慘中死去,曾讓他的女兒掙扎在風雨。他們只道,這對父女雖生死相離,但一個仁一個義。
田晴坐在病床邊的四個小時,父親只顧孱弱地呼吸,既沒有痛哭流涕地檢討對母親的傷害,也沒有攥著田晴的手請求寬恕。原來,留存那些困窘記憶的人,只有田晴一個。
在墓前站立,看父親的小照竟安詳仁慈。忽見男孩伸長手臂,遞來一方紙巾,不用看也知道,這是他母親的授意。田晴這才發(fā)覺自己竟淚流滿面,這眼淚既是為逝去的父親母親,也是為自己。無論是你愛的人,還是你不愛的人,既然時間都可以輕易將他們最寶貴的生命拿去,自己還有什么記憶不可以忘卻?有一天自己也要躺在這墓里,而未來正馬不停蹄地趕來。把仇恨握在手中,既不能慰藉母親,也不能報復父親,只是把自己拖在永遠的暗無天日里。誰敢咬定父親沒有愛呢?他對那對母子至少是真心的。曾經(jīng)他也是愛她母親的,只是當她母親無法生下兒子時,他的愛發(fā)生了變化。世人的愛多是有條件的,不是么?
是時候了,攤開手心,放下怨恨。手騰出來,才可以抓到愛。田晴擦干眼淚,看著孩子的手,說:“他的手指修長,適合彈鋼琴。”說這話時,田晴臉上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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