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丹
作 者:于曉丹,翻譯家,內(nèi)衣設(shè)計師。曾出版小說《1980的情人》,譯著《洛麗塔》等。
《內(nèi)秀》于曉丹著
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
定價:35元
十幾年前我在紐約時裝學院上學時,常聽我的專業(yè)課老師們感嘆:“現(xiàn)在可不是從前了?!彼齻儞u著頭嘆著氣,好像很替我們在這時候才進入這一行感到惋惜。我們的老師有不少是從時裝工業(yè)的前線退回到學校這個大后方的,退回的原因,據(jù)她們講,大多是因為留戀從前,無法適應(yīng)眼下的工業(yè)狀況;而從前,大概就只有在校園這塊“凈土”上才能感受到蛛絲馬跡了。我偶爾會問,你們口里的“從前”究竟前到什么時候?她們大多不假思索地說,至少是十年二十年前吧,我們像你們這么大的時候,我們還年輕的時候,我們學徒的時候;至多可以到四五十年代,甚至更早。
我們那時的主課,在上到一個月的周期時,總會穿插一堂“回顧大師”的時裝歷史課。課堂設(shè)在校檔案室里,大家圍坐在一張闊大的高臺周邊,等著老師從倉庫推出滿滿一鐵架幾十年前的“古董”(vintage)。這些古董服飾大都是名人捐贈的,被包裹在優(yōu)質(zhì)的棉罩里。每次老師拉開衣罩的拉鎖,我們都凝神屏息,心情既興奮又緊張。Balenciaga(“巴黎世家”)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最多,老師總是小心翼翼翻開他衣縫里的每一處細折,讓我們看他縝密的手工,然后說,瞧,Balenciaga當年就是用這么得體的裁剪、優(yōu)雅的線條培養(yǎng)了幾代女人的品味──從英格麗·褒曼到格蕾絲·凱莉,從肯尼迪夫人到提娜·周(周天娜,周信芳兒子“周先生”的第一任夫人,是死于艾滋病最早的名人之一)。
這種歷史課往往給我們留下這樣的印象:那時的大師們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美還是不美”。他們只用他們認為最美麗的蕾絲、花邊、紐扣,最涼、最潤、最上等的面料,不厭其煩、精雕細刻地制作他們認為最美的服飾。Balenciaga說,穿我衣服之女性不必完美,甚至無須美麗,我的衣服自會使其擁有這一切──這幾乎立刻成了我們所有學生的信念。在校園里,老師從不說起成本、定價和基本訂單量這些詞匯,我的課堂筆記里連“yardage”(織物碼數(shù))這個字都從未出現(xiàn)過,總而言之,任何非時裝設(shè)計本身的因素好像完全不存在,或完全無須被我們考慮。“創(chuàng)造,我要看到你們的創(chuàng)造力!”我們的老師常常這么要求我們,“如果你們在學校里不盡情地享受你們的創(chuàng)造力,享受創(chuàng)造力的自由給你們帶來的狂喜,大多數(shù)同學進入公司后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機會再也沒有了”。創(chuàng)造力!我們那時只恨它不夠,不能每時每刻在每一節(jié)創(chuàng)作課上都給我們源源不斷的能量,從沒想過有一天它竟會受到束縛,甚至成為一種束縛。
我們的老師真不愧“前線”下來的,果不其然,等我們進入公司,天馬行空的日子立刻就結(jié)束了。
我還記得進入公司的第一天,我的設(shè)計總監(jiān)立刻抱給我一大摞公司的設(shè)計檔案?!熬驼者@個畫吧,長短不變,肥瘦不變,如果你愿意,用透明繪圖紙墊在上面描也行。”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設(shè)計師生活嗎?我那時一口氣咽下好幾口口水。我們的大老板偶爾也要求我們有創(chuàng)造力,可他卻是為了敲開沃爾瑪?shù)拇箝T,讓我們把每碼七分美金的英國蕾絲換成每碼一分五的廉價替代品;把原本5×5平方英寸大小的繡花圖案縮減到2×2平方英寸;在找到了每米兩美元的絲綢供貨商后,還要看能不能再找到九十美分的供貨商。如果他的要求我們都滿足了,而且?guī)退樌玫搅擞唵?,我們一定會成為他嘴里的“天才”,除了逢人被夸耀外,遇到他心情愉快、性情慷慨時,還能因為“削減創(chuàng)造力”而得個大大的紅包。
久而久之,“什么是最好的”就不再為我們所關(guān)心,“最好的”前面被加上越來越多的定語,以致最后,這六個字變成了長長的一句話:“什么是在現(xiàn)有條件許可下我們所能做到最好的?!?“最好的”也從來不是公司上下的討論話題,從供貨商到生產(chǎn)商再到銷售商在乎的似乎只有一個:什么是最好賣的。設(shè)計師們總是在和創(chuàng)造力做著妥協(xié);如果你不肯妥協(xié),那無非是你的品牌沒了,像Andrea Gabrielle(參看《流星》一文);要么是你沒了,像我的很多設(shè)計師同事們。
其實,早在1968年,Balenciaga就因為不能向他再也無法尊重的那個時裝時代妥協(xié),關(guān)閉了他在巴黎的公司,退出了江湖。
離開花·克魯茲公司,是我設(shè)計師生涯里最痛苦的一次經(jīng)歷。我是被她從我先前的公司挖去的,可不到一個月便被辭退。走的時候,還沒來得及講過話的切版女工們都摟著我流了淚,我也哭得一塌糊涂。我先前的老板派我先前的助手拎個大包過來,替我裝好了屬于我的東西,把我接回了原先的公司,讓我又是好一通眼淚。
雖然不出兩天,我就被另一家名氣更大的內(nèi)衣公司聘用,可以興高采烈地往前看了,可我卻常常不由自主地回頭:有沒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做得更好一點,就可以避此一“劫”?答案是,No。在我離開后的兩個月內(nèi),花的手下接二連三遭遇了與我相同的命運,先是她用了四五年的助手,其次是她用了七八年的銷售,最后是她用了十幾年的打版師,那些用同情的眼光看我走的人,一個一個又被別人同情地看。最最后,花原先租在三十二街整整兩層樓的公司被騰空了,只剩她自己,孤零零地一個人,帶著她永不言敗的斗志搬進了馬路對面、已跟她簽訂了收購合同的那家經(jīng)營大眾品牌的內(nèi)衣公司里。這樣看來,在她那里只有一個月工齡的我,被辭退,而且是第一個,還有什么不合邏輯的呢?
花是土耳其裔,年輕時移民美國,因為熱愛內(nèi)衣,與她做銷售的丈夫合開了自己的公司,主做婚紗內(nèi)衣,也就是新娘和伴娘為配婚紗而穿的內(nèi)衣。她的設(shè)計天賦很高,以她名字命名的品牌很快就銷進紐約高檔百貨公司“塞克斯五大道”,而且一直是塞克斯每季的重頭,總是被擺放在直梯開門處或滾梯盡頭最醒目的位置。但是可惜,時代變化快,好景不長,全球化,尤其是亞洲低價勞動力市場的出現(xiàn),成了美國多間只做高檔時裝公司的殺手。生產(chǎn)非得要搬到海外,布料和輔料非得來自亞洲才能降低成本。而能搬到海外的條件必須是:非得要做沃爾瑪?shù)挠唵?,非得要銷進全國連鎖的大型折扣店,非得要有上萬件的生產(chǎn)量。像花這樣只用英國、法國或意大利蕾絲的高級內(nèi)衣設(shè)計師,一個訂單有時只有二十件,連一百件都不一定能到的公司,大都陷入了生存危機。怎么辦?20世紀末21世紀初,我們于是常在報紙上看到公司轉(zhuǎn)型、出讓生產(chǎn)許可的消息,更常??吹胶喜⒌南ⅲ姸喔邫n小公司在情感和理智的殘酷斗爭后,“委曲求全”地被做大超市的“無名”公司吃掉,放棄從前“只做最好的”的經(jīng)營理念,向大眾市場妥協(xié)。不愿意妥協(xié)的,比如昂綴亞·伽布耶,只好倒閉了事;不情愿倒閉的,像花這樣的,似乎唯一的出路就是賣了,賣給有海外生產(chǎn)能力的公司。賣了公司的她,除了還保留下設(shè)計權(quán),其他一切都喪失了。我走那天,她躲在辦公室里沒有出來,但我相信她一定不會無動于衷。
兩年后的一天,我在紐約最有名的布店Mood里遇到她。她說,什么我都可以讓人拿去,除了我的名字。
我的同事,Vera Wang品牌睡衣的首席設(shè)計師瑞基,去年與公司鬧得不歡而散后,沒多久便出現(xiàn)在美國一檔火爆的電視真人秀節(jié)目“決戰(zhàn)時裝伸展臺”(Project Runway)上。消息即出,他立刻又成了公司的頭號話題??墒?,看過一集之后,我們都覺得電視里那個瑞基不是我們認識的這個瑞基,不但性情大變,而且手藝全廢,公司上下不免議論紛紛,都懷疑Vera Wang到底是不是出自他手,也都很替公司曾付給他的天價薪水感到不值。
電視里的他最大的特點是愛哭,從第一集起幾乎集集都因為什么事哭得稀里嘩啦,總好像受了天大委屈。還愛使小性,動不動便跟他的合作選手(無論男女)鬧情緒,吃醋,說難聽點,完全像根攪屎棍。就算他是gay,如此小女人也著實讓人不耐煩。而最令我們不解的是,這個曾經(jīng)是Valentino、Oscar de la Renta等大牌的內(nèi)衣設(shè)計師、常年跟一流大師打交道的他,在這個秀里的設(shè)計作品,沒有一次是看著順眼的,不是布料選擇錯誤,就是做工一塌糊涂。怎么會這樣,他是有自己的品牌在紐約最高檔百貨公司里出售的,連評委都忍不住背地里說:“真難以置信,他連‘合身’都做不到嘛?這可是內(nèi)衣設(shè)計師的基本功啊?!?/p>
他的設(shè)計功力究竟如何先不說,他的性格在公司里也完全不是這樣。雖然說不上多有氣度,但起碼是個厲害角色,常訓人,訓人時面黑心狠,他的打版和車衣師傅都曾被他罵得狗血噴頭。他樂于欺軟倒也從不懼硬,他跟公司設(shè)計總監(jiān)的那些明爭暗斗我們都看在眼里,看他們斗得雞飛狗跳還不免幸災樂禍,也著實對他五體投地地佩服過??蓿繌臎]見過,也沒聽說過,起碼在我跟他共事的幾年里沒見過他的眼淚。
節(jié)目播出了幾集,他幾乎集集墊底,每集都讓人覺得他是最該被淘汰的那個,可他卻總能僥幸活下來。
無法否認,我看這節(jié)目一半是因為他。最初是想看他究竟何時能被淘汰,沒有被淘汰就想看他下一集又會鬧出什么花樣;過了七集看他還在茍延殘喘,突然還拿了一集的最佳,便又開始猜想他會不會最終殺成黑馬,戲劇性地成為T臺冠軍?
就在我不斷說服自己做好任何可能性都會出現(xiàn)的心里準備時,他卻終于被最后的五個選手踢出了局。我一邊痛快地大叫“早該如此”,一邊也不免有些失落。沒了他,節(jié)目“正經(jīng)”了很多,顯然不如先前那么熱鬧好看了。
那場秀的賽季結(jié)束后,我在一個聚會上偶遇他。那時他剛做完一檔電視采訪節(jié)目,他的名字也已連續(xù)出現(xiàn)在幾家電視臺的網(wǎng)頁上,他自己的品牌不但仍在那家高檔百貨店里銷售,而且據(jù)說還賣進了更多的商鋪。我禁不住好奇問他,可是在那秀里……他立刻不屑地笑道,真夠天真的你,不知道什么是秀嗎?!
哦哦哦,我一時瞠目結(jié)舌,卻也恍然大悟了起來,以后再碰到誰看真人秀不能自拔,我都用自己舉例說,別中了那些電視節(jié)目策劃人的詭計。有人不要臉,并不是他們真不要臉。更大不必為他們叫可憐──等著吧,有些商人是早就跟他們商量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