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慶豐
最早知道棗礦,時間要追溯到20世紀80年代初。那時我僅有五六歲,但記事較早。在閉塞的西部山村,沒有廣播電視,沒有報紙,多數(shù)人都生活在愚昧中。即使在那種簡單的生活里,我也有著簡單的快樂。因為爺爺年輕時曾走南闖北,販過皮子,倒賣過草藥,做過挑夫,也挖過煤,足跡幾乎遍布大半個中國,他就是一本活生生的人文教科書。
在爺爺?shù)纳鼩v程中,讓他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在中興礦局——現(xiàn)在的棗礦工作的那段歲月。若不是因思念青梅竹馬的奶奶,或許他會一直留在礦上。如果那樣,也就不會有我的父親和現(xiàn)在的我了。感謝爺爺,愛情改變了他,也改變了家庭的命運。
我去過兩次棗礦。第一次是1997年的8月,去找同學去散心。那時的棗莊,天空灰蒙蒙的,不知道是否與棗礦的污染有關(guān),反正很不習慣那里的天氣。同學陪著在市里轉(zhuǎn)了一天,發(fā)現(xiàn)城市面貌落后,遠沒有他上學時吹噓得那么繁華。問我感受,我隨口說,印象還不錯。或許每個人對家鄉(xiāng)都有自戀情結(jié),就像我浪跡城市,想起故鄉(xiāng)的那棵歪脖子樹,每每熱淚盈眶;就像爺爺談到自己在棗礦的工作經(jīng)歷,渾濁的眼睛里每每泛著淚光。
同學的父親是個典型的山東大漢,身材魁梧,性情豪放,給我的印象是,即使工作再苦再累也樂呵呵的。他說,平常人家能供出一個大學生已經(jīng)很知足了,只是經(jīng)濟相對拮據(jù),這些年苦了孩子。
返程之前,同學的父親破例帶我們到工作一線參觀。放眼棗礦,不是煤山就是煤海,好像除了煤,還是煤。真不知道,成年累月和煤打交道,這些煤漢子是怎么熬過來的。那次也是同學第一次目睹父親的工作環(huán)境,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哭。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已經(jīng)去世多年的爺爺,好像爺爺并沒有離開我,就生活在那些煤漢子當中。
同學說,從他太爺爺那一輩起,他們家就與棗礦結(jié)緣,一個家族的血脈,早已在歲月的積淀中與棗礦融在了一起。同學已經(jīng)向棗礦遞交了工作申請,估計問題不大。
夜晚的棗礦出奇得靜謐,零零散散的燈盞,在我離開多年后還不時浮現(xiàn)在眼前,想起來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
爺爺外出那么多年,饑餐露宿,在別的地方镚子兒沒攢下一個,棗礦短暫的安定終于讓他有機會攢足了迎娶奶奶的聘禮。爺爺在那段歲月是幸福的,因為日子有了盼頭。
偶爾得閑,爺爺會和工友們喝酒,他不勝酒力,卻每次都會喝得酩酊大醉。爺爺說,人生難得幾回醉,醉了,思鄉(xiāng)的渴望會淡漠一些。他說,每次喝醉都會夢到奶奶。
無論如何,爺爺都稱得上是個好男人。那時礦上不遠就有妓院,許多工友辛苦一年,把錢都花到妓女身上了。爺爺說他也曾有過幾次沖動,但最終,他沒有逾越雷池。
爺爺時常在夜里仰望月亮,眺望家鄉(xiāng),思念親人。他說眼前總是有一盞燈,在遠方溫暖著他。其實,那是他的心里裝著一盞燈。
因為表現(xiàn)好,爺爺還混了個小頭頭。細數(shù)爺爺平凡的一生,在他蒼白的人生履歷上,民國二十二年在中興礦局做過一段沒有任何史料可以考證的不知名的小頭頭,算是爺爺一生中最大的榮耀了。
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后,爺爺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偷偷溜了。國難當頭,經(jīng)濟蕭條,爺爺認為自己的這一做法是一生中的恥辱——即使不在礦上工作,也該參加革命啊。
喜好吹噓的人,早晚要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價。爺爺也不例外,文革期間,他被紅衛(wèi)兵揪出來批判,因為他曾無意中向村里人吹噓在棗礦工作過的那段歷史。
不知道造反派給了爺爺一個什么罪名,那段歷史爺爺一直不愿提及,我也沒有太多過問。支撐爺爺挺過來的勇氣,是一盞燈。那盞燈就是棗礦。離開了才知道過往的歲月有些記憶刻骨銘心,有些經(jīng)歷像燈火一樣溫暖。
小時候,一到夜里,村子黑漆漆的。爺爺?shù)墓适戮褪俏彝曜顪嘏兔髁恋臒舯K,伴我度過了無數(shù)個寂寞的長夜。因為爺爺講故事的時候,我的眼前似乎總閃耀著一盞燈,激勵著我走出山村擺脫貧窮的心。
我做到了。城市的霓虹燈怎么看都沒有童年的那盞燈讓人歡欣雀躍,我擁有了城市人的光華,但想起和爺爺生活的那段歲月,一顆心就感到無比的陰暗。
爺爺,棗礦,大學同學,同學的父親,那些人性的光芒一直溫暖著我,許多美好的往事都被我無形中淡忘了,許多溫暖的燈盞都被我遺落在了歲月深處。
今年是爺爺?shù)陌倌暾Q辰,我再次來到棗莊。整潔的街道,鱗次櫛比的高樓,繁華的廣場,棗莊變了。
同學已經(jīng)在棗礦升任中層,也是知名的技術(shù)骨干?,F(xiàn)在回想起來,大學期間他刻苦學習,原來心中也有一盞溫暖的燈。那盞燈就是棗礦,抑或是一個家庭情系棗礦的榮譽,讓他在年輕時就擁有了未來。
我在心里告訴爺爺,那些遺落在歲月深處的燈盞,一直在棗礦人的心中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