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穎超
(東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吉林長春130024)
批判性話語分析(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簡稱CDA)是應用語言學的一個分支,代表人物有Roger Fowler,Norman Fairclough,Teun Van Dijk以及Ruth Wodak,其發(fā)展可以追溯到Aristotle的修辭學,當代哲學理論,如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以及Habermas和Foucault的社會學理論[1]3。CDA結合了社會理論和語言學理論,描述和闡釋話語是怎樣建構世界同時又被世界建構,探討語言、意識形態(tài)和權力之間的復雜關系,其目的在于揭示語言作為國家軟實力如何被當權者和強勢群體使用,實施政治、經(jīng)濟、文化控制,以及蘊含在話語內的意識形態(tài),從而喚醒人們對社會秩序的意識。Widdowson[2]ⅷ-ⅸ曾經(jīng)對CDA抱以肯定態(tài)度,認為CDA不僅擴大了話語分析的范圍,而且明確了應用語言學的目的,即要與現(xiàn)實世界相結合,理論要聯(lián)系實際。但是經(jīng)過對CDA的審視,他又改變了最初的看法,并且持有懷疑批判的態(tài)度,而且對CDA的批判直指Halliday的系統(tǒng)功能語法(systemic functional grammar,簡稱SFG)。對此,本文主要從兩個方面對CDA進行再思考。
CDA自開始發(fā)展就與SFG結合,如今已有30年的歷史。Young&Harrison[3]1指出CDA與SFG有3個共同點:1兩者都把語言看做社會建構的一個要素,尋求語言對社會的主動建構性;2兩者都認為語言具有辨證性,即話語活動影響語境,同時也受語境影響;3兩者都強調語言的文化和歷史意義。這3點與Halliday[4,5]對語言的理解相符,他認為語言是一種社會行為,語言的多功能性可以干預介入社會過程,他支持Sapir-Whorf的觀點,即語言對現(xiàn)實世界的主動建構性,而不僅僅是被動地反應和表達世界,人們受社會文化的影響,在選擇語法時是有傾向性的,并不是持有客觀中立的態(tài)度,因而Halliday將語言解釋成社會符號。Halliday的語言觀對CDA影響頗大,CDA的中心思想是語義服務于權力,話語服務于意識形態(tài)??梢钥闯鯟DA從SFG中汲取了不少養(yǎng)分,甚至其分析者(Fowler[6],F(xiàn)airclough[7],Wodak[8])聲稱SFG是CDA的理論基石,Halliday的語言多功能觀是恰當理解CDA與充分論述社會問題的必須。
然而,Halliday的SFG基于社會學,其目的是系統(tǒng)地研究社會文化語境中的語言特征,語境既決定語言實用又受其建構,也就是說Halliday考慮社會語境是為了研究語言系統(tǒng)。顯然,Halliday通過由外向內研究語言,但是CDA分析者是從語言出發(fā)來研究社會問題。因而CDA分析者有選擇性地不僅運用了SFG理論中的幾個概念,如及物性、情態(tài)、語法隱喻等,還借用了其他語言學理論,如言語行為理論、Grice的合作原則、關聯(lián)理論、圖式理論、原型理論等??梢奀DA分析者從語言學理論中挑選相關概念,將其視為分析工具,從而達到有利于實現(xiàn)分析社會問題的目的,即揭示社會意識形態(tài)和權力。Kress[9](引自Young&Harrison[3]2)指出,CDA的目的是將語言學移到了社會政治領域,F(xiàn)owler[6](引自Widdowson[2]97)聲稱,SFG過于細節(jié)化,太復雜,以至難以應用。語言學理論是抽象的,無傾向性的,通常研究普遍常規(guī)的語言現(xiàn)象,至于語言的民族性與非常規(guī)性卻很少涉及,SFG亦同,然而CDA是從語言的民族性出發(fā),解釋產(chǎn)生意義背后的社會政治動機。進一步說只靠語言學理論,如SFG,要解讀出蘊涵于話語中的深層社會意義是不夠的,不完善的。實際上CDA不僅借用語言學理論,在研究社會問題時還運用了社會學理論,比如van Dijk[10](引自 Luke[11]101)借用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理論和交際民族志(EOC),F(xiàn)airclough[12]運用Gramsci的權力理論等,因此,只能說SFG是CDA的理論指導之一,CDA也沒有系統(tǒng)地運用某一個特定的語言學理論作指導。
除此之外,Halliday的語言系統(tǒng)是功能性的,它反映了語言的必要社會功能,即語言三大元功能,而CDA需要的語言功能是具體的語言實用中語義潛勢的語用實現(xiàn)。Halliday的三大元功能過于抽象,解決不了語言交際的實際問題。換言之,三大元功能是被抽象語義化了,被編碼到語言系統(tǒng)里,是高度概括了語言的功能。顯然Halliday把語義和語用融合了,并沒有區(qū)分語義和語用,這點與他的“體現(xiàn)觀”相符。也就是說,語義被語言形式體現(xiàn)出來和被編碼出來是一回事,因為他沒有區(qū)分以下概念,即在語言實用(use)時,意義由語言形式(語音,詞匯,語法)所體現(xiàn),而在語言使用(usage)時,意義可以被編碼,因此他將語用納入語義的范疇。據(jù)此,CDA是要考慮語言的語用功能,如果把Halliday的SFG作為主要理論勢必會出問題。
另一方面,CDA的話語分析方法上也深受Halliday思想的影響。Halliday[13]提出話語分析分為兩個層面:“理解”和“評估”。在理解層,主要通過分析語法特征,理解語篇的意義,在此過程中,難免會出現(xiàn)語義模糊現(xiàn)象,即多義或歧義,而在評估層,語篇分析要與語境相聯(lián)系,要從社會文化的角度解讀語篇,在哪些方面,話語有效地表達了目的,哪些方面失敗了,評估層可以確定語義,消除在理解層出現(xiàn)的語義模糊現(xiàn)象。換言之,Halliday認為,話語分析是從下到上,從部分到整體,從內到外的,這一點他[5]278自己也承認,話語分析“從上到下”不能取代“從下到上”的分析。CDA分析者Fairclough[14]75提出的話語分析框架也與Halliday的話語分析思想相符,即先進行語篇內部分析,再考慮語篇外部因素,把語篇與語境相結合。Halliday的話語分析與Fairclough的話語分析框架存在一個共同點,就是對語篇先進行語義分析,然后結合語境進行語用推理,從而解讀語篇意義。如果這樣,讀者或分析者只需按照一定的分析步驟,便可得到語篇意義,揭示意識形態(tài),權力關系。換言之,Halliday與Fairclough對語篇進行語義分析時,已經(jīng)預設語篇本身就蘊含意義,意義已經(jīng)存在于語篇中,也就是在這一層,語篇可以脫離語境被獨立成為語言分析的對象,而直到分析進入第二個層面或者語篇內部分析結束以后,語篇才與語境結合起來解讀出語篇意義。實際上,意義不是現(xiàn)成就存在的,而是被讀者或分析者想出來的,他們在理解語篇時是從主體本身這個視角出發(fā),根據(jù)自己的認知和此時此地的語境,直接做出語用推理,進而得到語篇意義。由此,話語分析“從上到下”可以取代“從下到上”的分析,沒有必要先進行理解,可以直接進入評估層,其實人們在理解語篇的同時也在評估語篇,二者同時發(fā)生。
Fairclough[14]64指出,話語具有建構性、辨證性,表現(xiàn)出3大功能:身份功能(identity function),即建構社會身份,社會地位,確立“我是誰”;關系功能(relational function),即建構社會人際關系;概念功能(ideational function),即建構知識價值體系。正是這3大功能使話語表達出不同層面的意義,從而建構世界。同時Fairclough(ibid)聲稱,這3大話語功能分別與Halliday的語言3大元功能對應,在任何話語中它們相互并存且相互作用。然而,F(xiàn)airclough又承認,身份功能和關系功能實際上同屬于Halliday提出的人際功能,并不是完全對應關系。對此Widdowson[2]批判Fairclough自相矛盾,并且用第一人稱——“我”,第二人稱——“你”和第三人稱——“他/它”來表示Fairclough和Halliday兩者功能的對應關系,如圖1,2(圖中1,2,3點分別代表第一人稱,第二人稱,第三人稱)。
圖1 Fairclough話語功能之間的關系[2]90Fig.1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airclough's discourse fuctions
圖2 Halliday概念功能與人際功能之間的關系[2]27Fig.2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alliday's ideational function and iterpersonal function
如圖1,2所示,人際功能是第一人稱“我”與第二人稱“你”之間的關系,概念功能是“我”與第三人稱“他/它”之間的關系。也就是,說話者從“我”這個主體角度出發(fā),與“你”建立人際關系,與“他/它”外界事物建立聯(lián)系,換言之,語言讓人們先確立“我”這個概念,然后以“我”作為起點,認識“我”以外的“你”和外部世界“他/它”并建立聯(lián)系。由于Hallliday的篇章功能具有實現(xiàn)概念意義和人際意義的作用,與人際關系“你”和外界事物“他/它”不發(fā)生任何聯(lián)系,因此該功能沒有被表示出來。顯然Widdowson用圖式批判Fairclough的話語功能并沒有與Halliday的語言功能對應起來。對于Halliday的篇章功能,F(xiàn)aiclough[14]65說到此功能對分析語篇很有利,但是他卻沒有說明篇章功能與其它話語功能的聯(lián)系,將篇章功能列為附屬品,根本算不上話語功能,所以在他給出的語篇分析框架中,將“銜接”這項只當做分析的步驟之一,除此之外,對篇章功能沒有過多地涉及與闡釋。
從基本話語(primary discourse)和功能性話語(meta-discourse)的角度出發(fā),話語就具有兩個功能:表征功能和交際功能。根據(jù)成曉光[15]的定義,基本話語是言語活動的基本內容,它是由指示意義和命題意義構成,傳達命題信息,而功能性話語是由言語者的命題態(tài)度、語篇意義和人際意義組成傳達言語者根據(jù)交際的需要來組織和監(jiān)控言語活動的生成和發(fā)展的程序信息。語言讓人們認識世界,解構世界,即語言的表征功能。而Halliday[5]276認為的語言把經(jīng)驗識解成意義,外部和內心世界的經(jīng)驗都在身體和意識中呈現(xiàn),其實這也就是人腦的表征活動,所以語言具有表征功能。另一方面,語言的交際功能就是把人腦中的表征傳達給別人,是外化的表征,期間便建立起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根據(jù)上述分析,基本話語就具有表征意義,而功能性話語則具有交際意義?;驹捳Z解構命題意義,讓人們有命題思想,為交際做準備,在進行交際時,就要運用功能性話語,采取交際手段,與受話者溝通過程中通過信息推進建立起局部語境,從而達到人際互動與有效傳達命題意義。因此,將概念功能列為表征功能,把人際功能(包括Fairclough的身份功能和關系功能)與語篇功能合并成交際功能。那么Fairclough的話語功能和Halliday的語言元功能表面上是不對應的,但他們的深層內涵是一致的,都說明了語言的兩個基本功能,即表征功能和交際功能。
需要強調一點,Widdowson[2]99指出Halliday的三個系統(tǒng)都具有表征功能,不僅僅針對的是及物系統(tǒng),為此還用主動轉被動的例子說明,兩個句子用不同的表達就是在表征建構不同的現(xiàn)實世界。首先我們認可Widdowson這樣的理解,但是此理解未免有些片面化,只考慮到語言一個方面的功能,即內化外部信息,在人腦中呈現(xiàn),加工以及符號化,而沒有考慮到輸出表達信息,即外化表征內容。根據(jù)Halliday多功能語言觀,把語言看做一種社會行為,那么他勢必要注重人際互動交流,語言不能只“進”不“出”,所以Widdowson曲解了Halliday的初衷。
本文從兩個角度對批判性話語分析進行了再思考,即CDA與SFG結合問題,F(xiàn)airclough與Halliday的功能對應問題。討論了CDA作為一門學科,以SFG作為理論基礎和采用其話語分析方法存在的一些弊端,對CDA有了更清醒地認識。當然任何一門學科、原理和理論都有局限性,CDA亦然。我們不能抓住它的旁枝末節(jié),而全面否定了CDA的意義。可以說,CDA價值在于將語言作為出發(fā)點結合社會理論研究社會問題,進一步揭示深層的意識形態(tài)及權力關系,從而使人們更加理性地認識到,通過語言的使用或濫用當權者建構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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