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
我奶奶現(xiàn)在在干嗎呢?
不猜我都知道,不是在她的床沿上坐著,就是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拿著小板凳,在院子里轉(zhuǎn)啊轉(zhuǎn),偶爾轉(zhuǎn)到前屋,隔著門縫看看外面。如果碰巧母親沒把門鎖上,她能挪到大門外坐上小半晌。
不能太久,久了她會打瞌睡。因為坐在板凳上打瞌睡,她從小板凳上摔倒3次了,兩次骨折,一次手腕疼,現(xiàn)在她還偶爾嚷疼,可是父親似乎已經(jīng)沒耐心再帶她去醫(yī)院拍片了。
5年前她做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手術(shù),那年她90歲?我不確定,因為我父親都不確定奶奶今年確切的年紀(jì)是九十幾歲。反正所有人都知道我奶奶高壽,快一百歲了?!凹矣幸焕希缬幸粚??!蔽乙策@么跟我媽說,我媽總是不屑地撇嘴。
姑且算奶奶那年90歲吧,她的白內(nèi)障已經(jīng)讓兩只眼睛都看不清了,全家人都覺得沒有必要做手術(shù),年紀(jì)大,風(fēng)險也大。只有我堅持要給她做。做了,效果出奇的好。她看得比我遠(yuǎn),比我看得清楚,可是她的世界擺脫不了混沌……
我奶奶的冬天在她的小床上度過,床中央有個凹處,幾乎是她身體的一半大小,是她睡出來的,否則,她的腰不會彎曲成像字母C。她肯定不想這樣,可是從第一次骨折開始,她就再沒敢松開拐杖和小板凳,直到她習(xí)慣性地以為自己直不起腰來。
早上她不吃飯,如果不大小便,她可以一天不起床。起來干嗎呢?大家各忙各的,兒子輩要種地,孫子輩在掙錢,重孫子輩幾乎不認(rèn)識她。她在床上躺著,想什么,沒人知道,也沒人想去了解。
她不知道這個世界每天都在變化,加速變化。她知道如今種地不再拉牛,趕驢,耕地了嗎?她知道麥子熟了,不用再一個禮拜披星戴月在田里吃飯搶收嗎?她知道現(xiàn)在不種地,光做生意也能生活而且會生活得更好嗎?她知道現(xiàn)在工作不再是寫字記賬而是用電腦嗎?
她不知道,也沒人告訴她。她還穿著一二十年前的褂子,配著孫女在街上買的老年褲,她還穿著對口鞋,獨此一家。
沒有人再花半天時間陪她回憶了,也沒人跟她吵架拌嘴,比她年紀(jì)大的或小的相繼都去世了。她也漸漸不參加喪禮了,當(dāng)小輩有人提醒她誰誰去世了,她“噢”的一聲,張開六十歲起就沒了牙的嘴,點點頭,咧嘴,想哭,可終究沒哭,顫抖著下巴,茫然地歪過腦袋,像是要打盹。
沒人再仔細(xì)問她想吃什么愛吃什么。我媽每天給她端兩頓飯,每周給她洗一次衣服,會在我們面前叨叨一個假期。一個六十多歲的兒媳婦,一個九十多歲的婆婆,她們不再吵架。盡管她們曾經(jīng)針尖對麥芒了幾十年,偶爾回憶起她們指桑罵槐、興師動眾的歲月,我都會很恍惚。那會兒每次吵架她們可都是要分出輸贏,否則之后幾天別想消停??墒侨缃?,她們誰贏了呢?她們的尖牙利嘴呢?她們的怒發(fā)沖冠呢?她們的后代都大了,甚至也老了。她們都輸給了時間,輸給了衰老。
每年我都會找機會回幾次老家,哪怕只有端午節(jié)的三天假期,哪怕只有無聊的春節(jié)。我做不了什么,好吃的她不一定愛吃,就為看她。
坐在一個90多歲的奶奶面前,我只會微笑。說什么呢?聽她說吧。
她平時都是自言自語,10年前母親就不再讓她接電話了。我回家了,她終于有了聽眾,會有些激動,她沒有邏輯、沒有先后、來來去去地說著,有時還眼含淚光。她說的無非兩個問題:一是我媽對她不好,她沒牙,可是土豆絲切得像小手指那么粗;她想吃肥肉,可是我媽怕給她洗衣服而不肯做——因為她一吃肥肉,大便就會糊在衣褲上。二是她老了,要走了,趕緊給她準(zhǔn)備后事,不能火葬,千萬不能火葬,她寧愿被埋得很深,也不愿意死了還被燒成灰。死了燒成灰我知道,那是我們老家咒人的話。有的人家真的依了老人,不辦喪事,不通知遠(yuǎn)親近鄰,趁夜里哭幾聲,直接就埋了。
我奶奶不知道火葬已經(jīng)實行了十幾年,即使土葬幾個月,被發(fā)現(xiàn)后一樣要連棺材都扒出來去殯儀館。她只知道在她的記憶中,十年如一日,冬天在床上冬眠,夏天在院子里看天。
她每天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真的老了,老成了“老奶奶”。當(dāng)我坐到她對面時,我經(jīng)常努力聽,也不知道她要表達什么。終于有一天,我看她拿著剪刀比著自己的腳趾,才知道那次她是想讓我給她剪長到疼痛難忍的腳指甲。那個因為裹小腳沒有完全成功的大腳趾,指甲向上長,越長越尖,越長越硬,硬得她根本剪不動。
可是我渾身發(fā)軟,我下不去手。姐姐說每次都要用熱水泡半天才能剪得動。于是我終于有借口躲掉了這個任務(wù)。實際上,我知道我是不耐煩了。我急切盼望著第二天盡快到來,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要回北京了,回到那個待一陣子就想逃離的地方。
面對這一切,我手足無措。我奶奶帶大了我們姐弟4個,我奶奶到70歲還做得一手我認(rèn)為最好吃的飯菜,我奶奶有很多關(guān)于爺爺?shù)拿孛?,我奶奶地主家出身的神秘氣息包含著很多故事,我奶奶和我媽的關(guān)系就是一部農(nóng)村婆媳史,我奶奶90多歲不能讓自己的屋子依舊保持干凈,卻讓床沿和吃飯的椅子保持干凈,可是看著她我說不出一句除了問候以外的話。
我只能和父母、姐姐一樣,無奈地看著她,看著她一點一點骨瘦如柴,一點一點比去年更加蒼老,一點一點無話可說,眼淚也流不出來。
(毛豆豆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1年第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