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的他們

孫一凡

(中國傳媒大學)

記憶中，西街是一條又臟又亂的街，賣的東西檔次不高，質(zhì)量也不算太好。對于學生來說，西街提供的是太多的便利。我去西街的次數(shù)不是太多，但有那么幾個人，幾家店，讓我記憶深刻。

西街口的早餐攤

她，在西街算是一張新面孔，記憶中仿佛是和10級的新生一起出現(xiàn)的。每天清晨她總是早早地出現(xiàn)在西街口，支一個不大的攤子，點上煤球爐，煮一鍋玉米，蒸一籃棗糕，旁邊放著用厚厚棉被捂起來的一大箱豆?jié){。

她看起來有50歲，矮矮胖胖，總是穿得很多很厚，戴一頂紅色的針織帽子，像個不倒翁一樣。北京的冬天很冷，她一大早就要站在街口賣早點，雙頰和鼻尖凍得通紅，而一雙大大的眼睛里卻總是含著笑意。

她講話語速極快，一問，是湖南人，跟毛澤東是同鄉(xiāng)。聊起家鄉(xiāng)，她顯得格外興奮，而我沒課的時候，也會在她的攤前多停一會兒，聽她講講她們那兒的山山水水，風土人情。說來奇怪，她賣的豆?jié){的確與眾不同，特別醇厚，帶著濃濃的豆香氣，喝著，仿佛有種回到鄉(xiāng)間田園的感覺。她跟我講，每天早上她都是兩點鐘就起床，把頭天晚上就泡在水里的黃豆、玉米、五谷豆子摻在一起，用小推磨一遍遍地磨，做好了，再一杯杯盛好，放在厚厚的紙箱里，用棉被捂好，騎著三輪車運到西街口。我不敢想象，一個如此矮小的婦人是如何在黎明前的黑夜里做完這繁雜的勞動，又如何在凜冽的冷風里從兩公里外的住處趕到西街。

后來我才得知，她有一個學美術的兒子，大學畢業(yè)后一心想實現(xiàn)自己的畫家夢，來到北京當起了“北漂”，每天背著畫夾穿梭在大街小巷，住最便宜的地下室，吃最便宜的盒飯。當母親的心疼兒子，千里迢迢從湖南老家趕到北京照顧兒子，靠著自己一雙的手支起這個小小攤位，也為兒子撐一個避風的港灣。

漸漸地，去她的攤子喝豆?jié){成了我每天早上的必修課。偶爾周末睡個懶覺，不吃早餐，第二天再去時，她會問我昨天是不是沒有按時吃早飯，臨走時還要再囑咐一遍，以后千萬不能再這樣了。而每當我買完東西遞錢給她時，她總是虔誠地用雙手接過來，再用她那濃重的湖南口音說一句“同學謝謝你哦?！蔽以偃馗v，以后不用說謝謝了，而她卻堅定得很，“你們來阿姨這兒，是照顧阿姨的生意嘛，一句謝謝，是很要的很要的呀?！倍鴮τ谖野彦X包放在外套的兜里，她亦是很不放心，好幾次悄悄地拉住我，給我使眼色，低聲告誡我，“這條街上的小偷可是很多的呀，你把錢包放到里面去，里面去?！?/p>

也許正是她的這份真誠打動了我們，所以盡管她從不吆喝，也不叫賣，而來光顧她生意的人卻越來越多。經(jīng)常是大家把早點帶到教室才發(fā)現(xiàn)，竟都是從她攤上買來的豆?jié){。而她，似乎永遠都像個不倒翁那樣，笑盈盈地站在那兒，等待著下一位顧客。

老紀餐館

他，是西街老紀飯菜骨頭湯餐館的老板，人稱老紀。她，是老板娘。提起老紀飯館，我總會想起他家飯館門前燈箱上的那句話：天冷了，進來喝口湯吧。一句簡單平實的話，卻足以溫暖一顆游子的心。

老紀兩口子剛到西街的時候，西街的各家店鋪都在忙著裝修，準備迎接新一屆的傳媒學子。說實話，一開始，對于他們這家飯館我實在沒有什么信心。門頭很小，極不顯眼，而他們提供的飯菜又太普通，都是些大肉大菜配白飯之類毫無品味但能填飽肚子的東北農(nóng)村飯，這和西街其他幾家西餐、烤翅之類的完全不能相提并論，甚至連蓋飯都不能比。記得他們開張的第一天，我和同學去吃，結賬時夫妻倆為紅燒肉的價錢爭論不休，他說10塊一碗，她說12塊一碗。最后我擱下12塊錢，拉著同伴就走，心想，他倆實在是不適合待在適者生存的西街。

他，是典型的東北漢子，高高大大，臉上總是掛著憨憨的笑。店里不忙的時候，他叼著一根煙，蹲在飯館門口的臺階上，跟周圍的左鄰右舍嘮一會兒。她，是精明能干的東北女人，三四十歲了每天還那么光鮮亮麗，精力充沛。小店主要靠她打理，客人多的時候，她身兼數(shù)職：點菜、上菜、結賬。她能說會道，服務態(tài)度極佳，每次去他們店里，還沒坐定，一杯熱水就端到面前了，讓人有種回家的感覺。

漸漸地，去老紀飯館吃飯的人越來越多。經(jīng)常會看到，老紀坐在一幫客人中間，自己也端著一碗碎骨頭，吃得滿嘴流油，吃得比客人還香。然后天南海北高聲談論，誰是這條街上最能打架的人，誰是最精明的生意人，誰是最講公道話的長輩。聽著他們的談話，我發(fā)現(xiàn)西街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簡單。

有一次過了飯點，我跑去吃中飯，推門一看，竟坐了滿滿一屋子民工樣子的人。老板娘趕緊迎上來解釋說，這些都是在附近打工的同鄉(xiāng)，老紀為人豪爽義氣，就把他們叫來打打牙祭。我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東北人的豪爽由此可見一斑。

不知不覺，老紀他們已經(jīng)在西街待了四個多月。突然有一天，聽人講老紀的館子被砸了。第二天和同學們經(jīng)過西街，特地去他們家的飯館看看。一切照常，老板娘依舊熱情地招呼著我們，只是不見老紀。禁不住我們再三打聽，她終于告訴我們，那天老紀騎車去送外賣，走到西街口被一輛橫空闖來的自行車絆倒，結果騎自行車的人硬是賴著讓老紀賠醫(yī)藥費，老紀不肯，說明明是你絆的我，憑什么讓我陪你錢？結果得罪了人，人家就來把店砸了。我們聽了面面相覷，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等事，簡直就是不講理啊。我們問老板娘有沒有報案，老板娘說，這次就算了，畢竟初來乍到，該低頭時就得低頭，不然因小失大，以后怕是連生意都沒法做了。

前幾天去老紀飯館吃飯，老板娘神秘兮兮地坐到我們跟前，問我們知道西街拆遷的事不，我們當然知道。她又問，拆遷會拆到他們這一片嗎？這條街上那些被拆的人家準備聯(lián)合起來鬧事，如果也要拆他們的，他們就也加入到那些人當中。我趕忙跟她講，不會拆到他們這片的，只拆對面幾家，讓她放心好了。她這才松了口氣，臉上漸漸有了笑容，站起身來繼續(xù)去忙她的去了。

沙畫店里的夢

在西街盡頭，有一家小小的沙畫店，沒事的時候我喜歡去那兒逛一逛，總覺得那兒的畫有幾分靈氣，又透著幾分憂傷。

她，是這家沙畫店的主人，一個20多歲的女孩。個子不高，長得白白凈凈，圓乎乎的臉上有一雙細長的眼睛。按理說，20多歲的女孩正值花樣年華，愛說愛笑才對，更何況是生意人。而她，卻是個例外，平時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待在小店，來了顧客，也只笑笑，接著忙自己的事情。大多數(shù)時間，她都坐在窗邊侍弄那幾棵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或者一個人靠在墻邊，專心致志地畫自己的畫，仿佛外面喧鬧的世界與她無關。

我有點好奇，開始經(jīng)常光顧她的小店，有事沒事地和她聊天，跟她討論她的畫，還有她畫里那些我看不透的東西。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其實她很健談，尤其是談到自己的畫，顯得異常興奮，滔滔不絕，似乎要把所有的想法都說給我聽，而我也樂得做個耐心的聽眾。再后來，漸漸熟了，我才知道，她從小熱愛繪畫，無奈父母不同意她走繪畫這條路。大學畢業(yè)后她不顧父母的反對，離開家鄉(xiāng)，北上學畫。在哥哥的支持下，她在西街開了這家小店，一邊賣沙畫養(yǎng)活自己，一邊繼續(xù)學畫。每個周六她都會到央美，跟那兒的學生學習畫畫。她告訴我，她要一直畫下去，不為別的，只為實現(xiàn)從小就有的那個畫家夢。

我驚異于她的執(zhí)著和勇氣。在這紛紛擾擾的鬧市里，堅守自己最初的夢想，并且甘愿為此付出青春，是艱辛，更是幸福。

她，他，他們，這些生活在西街的平凡的人，用直白的方式詮釋著各自生活的支點。而在今后的日子里，無論西街拆與不拆，拆多或者拆少，不管他們是走是留，他們留在西街的，留給我們的，都是一種最真實的生活態(tài)度：勤勞樸實，隱忍善良，以及為了心中的夢想而不懈執(zhí)著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