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文學(xué)新變:明清閨秀贈妓詩詞探析*

駱新泉(徐州工程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江蘇徐州22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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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文學(xué)新變:明清閨秀贈妓詩詞探析*

駱新泉
(徐州工程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江蘇徐州221008)

摘 要:中國古代女性文學(xué)在明清時期出現(xiàn)了新變,即閨秀才女與才妓、名妓交游,且以詩詞相贈。這些閨秀贈妓詩詞與男性贈妓詩詞異中有同,同中有異:夸贊妓女色態(tài),但僅是同性之間贊賞之情的外化,而非異性之間占有欲望的變相;稱賞妓女才藝,但僅是才女之間惺惺相惜的吸引,及對其歌舞技藝的欣賞;訴說友情同情,友情是在交往中培養(yǎng)起來的,同情則既可能與友情相伴,更可能因偶遇而生發(fā)。

關(guān)鍵詞:明清閨秀;贈妓詩詞;情感分析

學(xué)界向來注重男性贈妓詩詞的研究,成果累累,卻鮮有學(xué)者關(guān)注女性贈妓詩詞。倘若閨秀贈妓詩詞作者只有一兩位,作品僅有幾首,尚屬偶然;但當作者和作品皆達到兩位數(shù)時,就是必然。事實上,明中期至清末,確有一部分良家女子與才妓、名妓交往,且創(chuàng)作了近半百的贈妓詩詞,這些作品散見于明代鄭文昂編《古今名媛匯詩》、清代季嫻編選《閨秀集》、民國徐乃昌編《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今人胡曉明主編《江南女性別集》等詩詞集中。

女性間交游并以詩詞相贈自古有之,但僅局限于閨秀才女之間,元代倒是出現(xiàn)了一些贈妓小令,卻又只限于妓女內(nèi)部,這種壁壘分明的局面直到明代中期才得以打破。周云匯在《徐媛詩歌研究》中認為,中國歷史上最早寫作贈妓詩的閨秀是晚明的徐媛,但事實上早于徐媛約一個世紀的孟淑卿才是第一人。晚明的徐媛和陸卿子不僅與多位妓女交往,還創(chuàng)作了多首贈妓詩,在明清兩朝,她們的贈妓詩數(shù)量分別位居第一、第二。明清之交至清末,這種現(xiàn)象更為普遍,先后有沈榛、吳綃、徐德音、駱綺蘭、錢孟鈿、鮑之芬、吳藻、吳尚憙、陳蘊蓮、凌祉媛、包蘭瑛等閨秀,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不等的贈妓詩詞,其中吳藻更是清代三大女詞人之一。這還不包括顧貞立、陸珊、儲慧、吳尚憙等閨秀以“美人”、“麗人”等為題但寫作對象難以確定是否妓女的詩詞之作。中國女性文學(xué)在明清時期之所以發(fā)生這樣的新變,是因為此一時期,尤其是明、清易代這個特殊時期,一部分妓女的道德情操和行為規(guī)范已與良家閨秀并無二致,甚至超出良家女子的才學(xué)膽識和言行。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閨秀與妓女的交往才可以得到丈夫、家人及社會的默許和認可。而閨秀則通過與妓女中操行嘉美、才藝豐贍者的交游來提高自己的社會見識,切磋創(chuàng)作技巧,增強文學(xué)修養(yǎng),并通過互贈詩詞來排遣生活中的悲喜,分享一些原本屬于閨密間才會暢所欲言的哀樂。

據(jù)筆者統(tǒng)計,明清兩朝創(chuàng)作贈妓詩詞的閨秀才女(皆系官宦或文人之妻)最少有14人,贈妓詩約40 首,贈妓詞4首。這些贈妓詩詞的思想情感與男子贈妓詩詞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可從三個方面加以分析。

一、夸贊妓女色、態(tài)

翻檢閨秀贈妓詩詞,大部分主旨與男子贈妓詩詞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即多是稱賞妓女的美色與美態(tài)。究其因主要有二,一是閨秀長期受男性贈妓詩詞主旨趣味、風格套路的耳濡目染,寫作著眼點與表現(xiàn)手法幾與男性作品相同而充滿香艷意味,倘若不注意作者的性別,幾可與男性作品混淆;二是與之交游的妓女確實具有讓閨秀們愉悅的豐韻,她們會或由衷、或應(yīng)景地對妓女的美色與美態(tài)進行贊美,其實是對女性自身的贊美,內(nèi)容包括纖腰、膩臉、云鬟、翠黛、身段、酥胸、羅衣、翠袖、霞袂、釵燕、石榴裙等肖像刻畫,還包括凝眸、巧笑、含顰、紅暈、婀娜、妖姿、媚態(tài)、蓮步、橫陳等姿態(tài)描寫。

明中期蘇州閨秀孟淑卿,訓(xùn)導(dǎo)孟澄之女,1476年前后在世。她是敢于領(lǐng)時代風氣之先、大膽創(chuàng)作贈妓詩的第一人,其《席上贈妓》開篇就點出“石榴裙子稱纖腰”的視覺美感,以紅艷的石榴裙和纖細的腰肢來突出妓女的艷麗服飾和年齡特征。孟淑卿之后,明末的徐媛、陸卿子將閨秀贈妓詩的創(chuàng)作推向一個至高點。徐、陸二人閨蜜情篤,皆系上層士人之妻,多有唱和,在當時影響較大,“吳中士大夫望風影從,稱吳門二大家。”[1](P1322)二人皆喜與名妓交往,且多賦歌妓詩,分別多達16首和14首。究其因,晚明閨秀喜為才女,晚明歌妓隊伍中的才女則重德而不炫才,二者互有吸引對方之處,她們交往酬唱就是必然的結(jié)果了。徐媛字小淑,約活動于明嘉靖至隆慶(1522-1572)年間,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太仆徐泰時女,丈夫是范仲淹后代、副使范允臨。徐媛《絡(luò)緯吟》中帶出姓名的妓女就有安卿、薛素素、衛(wèi)娘、沈瓊樹等,寫作旨趣同樣落入男性窠臼。《代姬人春怨》雖為代筆,仍是注重“翠黛含顰不自持”、“纖腰似柳枝”的色、態(tài)描摹。七古《贈歌妓安卿》落筆于安卿十八韶華的紅顏、云鬢、垂鬟的面容美,仙佩、霞衣、釵燕、群鴛的服飾美,回眸、含嬌含態(tài)、亭亭玉立的情態(tài)美。安卿的美色與美態(tài)竟讓徐媛發(fā)出“今夕何夕”的感嘆,這就遠不是一般層面上的贊美了,更含有精神品質(zhì)方面的褒揚。《詠妓》把對妓女色、態(tài)的描寫發(fā)揮到極致,其“妖姿”“冶媚”“凝眸”“巧笑”“態(tài)橫陳”無不充滿“春”意。在這些詩歌中,徐媛以風流才子的視角,用近距離審視的工描手法,全方位地描寫妓女的美艷妝容與曼妙情態(tài)。身為上層婦女,不惜筆墨創(chuàng)作這樣香艷的詩作,只能說明作為大自然最杰出的女性人體美,不論男女,都會對之發(fā)出自由衷的贊嘆。徐媛創(chuàng)作這類詩歌理當是要承擔輿論壓力的,但她并不因此停筆,可見其勇氣非同一般。有人評價徐媛這種行為是“一種對男性生活領(lǐng)域的儹越的自由與氣魄?！盵2](P30)是閨秀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與文士的交往受到很大約束,出于自身貞節(jié)的考慮,以近似于情人之間的情感方式描寫與贊美妓女,而“尋得了一個受壓抑情感生活的抒發(fā)管道?！盵3](P199)這種分析不無道理。

同為長洲閨秀的陸卿子是書畫家陸師道的女兒,著有《考磐集》《云臥閣稿》《玄芝集》。丈夫趙宦光是宋太宗趙炅第八子元儼后代,太倉(今屬蘇州)人,萬歷三十六年(1608)遭讒罷官歸隱。陸卿子贈妓詩主要有《病妓》《贈妓》《贈安美人楮》《贈毗陵安美人》《贈安美人》《贈馮美人》等,同樣關(guān)注妓之色、態(tài),寫到病妓的楚腰(《病妓》),翡翠裙、芍藥裾,并以傳說中的仙女比喻妓的美貌(《贈妓》)?！顿洶裁廊髓芬浴耙活櫱Ы皙q自惜”來夸贊她不僅貌美,而且以美自矜?！顿涶T美人》首聯(lián)就用“神女”“佳人”喻之。

明末清初,一些才妓、名妓嫁作士人婦、妾而成為閨秀的一員,她們的德、才得到當時閨秀名媛的認可,如柳如是、董小宛、顧媚等名妓皆因德貞才高而完成了從名妓到貴婦身份的轉(zhuǎn)變。這既說明閨秀名媛與青樓妓女之間的歷史鴻溝被跨越,也說明閨秀文學(xué)與青樓文學(xué)逐漸融合,更說明女性中“貴”與“賤”的接觸和二者文學(xué)的融合被時人所接受,這是明清之前的女性文學(xué)史上不曾出現(xiàn)的。

晚于徐媛、陸卿子約一個世紀的長洲閨秀吳綃,更是善于描寫妓女的細節(jié)之美,《瑞鷓鴣·出歌姬》詞寫家中歌妓因故被出時的心理活動,完全站在男性的視角寫她的“短發(fā)齊眉,似束腰肢小”和“雙眸片月清”的清純可愛。沈榛,嘉善(今浙江嘉興)人,南昌府推官沈德滋女,進士錢黯室,其《巫山一段云·美人》雖未標明是贈妓詞,但“欲舞垂羅袖”五個字已然露出端倪。此詞將筆墨放在妓女的發(fā)、腳、腰、臉上,寫發(fā)則“睡起云鬟亂”,寫腳則“行來蓮步嬌”,寫腰則“風前旖旎亸纖腰”,寫臉則“膩臉暈紅潮”,既有靜態(tài)美,亦有動態(tài)美,且讓作者“遠望已魂銷”,可謂香艷撲鼻。

清初及其后,有7位閨秀寫有贈妓詩詞,香艷程度有增無減?？?、乾間錢塘閨秀徐德音,其夫許迎年進士出身,官中書舍人。徐德音《戲贈歌妓》是組詩,其二寫歌妓的橫波,其三寫垂鬟,尚屬正常,而其一中的“酥胸玉一窩”和其三中的“黛翠鬅鬙”就不免讓讀者往“形而下”的方面聯(lián)想和想象了。生活于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前后的凌祉媛,在《贈彈詞女郎筠姑》中寫到正值妙齡的筠姑的亂發(fā)是“逋發(fā)鬖鬖”,與徐德音《戲贈歌妓》有異曲同工之妙。光緒朝包蘭瑛,江蘇丹徒人,嫁朱兆蓉。包氏《薄暮憑欄徙倚見一麗人行過溪橋戲成一絕》中被作者嘆為傾城的“麗人”,除了著眼于她的“羅衣”、“翠袖”、“鬢云”外貌描寫,還特意寫出她“蓮步姍姍”的情態(tài),并將目光放在一般男子感興趣的“身段”上,與好色男的興趣點無異。以上贈妓作品屢屢寫到妓女頭發(fā),按照戴斯蒙德的說法,女子的長頭發(fā)是性感的一個外在表現(xiàn)①“對男人來說,他們不會欣賞剃光頭的女性,因為從以往的圣女貞德直到如今的朋克音樂女歌手,所有這些剃光了頭的姑娘往往不太性感,甚至根本不性感,與那些留著長發(fā)的女性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照?！?英)莫里斯·戴斯蒙德著,施棣譯.《裸女:女性身體的美麗與哀愁》,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23頁。,既然如此,閨秀贈妓詩詞大寫特寫妓女的“云鬟”“鬢云”“鬅鬙”,當然也是著眼于女色的一個明證。

十八世紀中后期的鮑之芬,刺史徐彬之妻,丹徒(今江蘇鎮(zhèn)江)人。鮑氏《和秀亭贈歌者二首》其一首句就連出“孌”、“妍”、“姹”三個字稱賞歌者的面容之美。號稱女史的江陰閨秀陳蘊蓮,贈妓詩中出現(xiàn)了誠鳳、彩鳳、花明三位校書。校書是妓女的雅稱,源自唐人胡曾《贈薛濤》詩,中有“萬里橋邊女校書,琵琶花下閉門居”二句。薛濤是唐時蜀中名妓,能詩善文,名傳一時,后世遂以“女校書”美稱妓女?！顿浥\鳳》稱其“含態(tài)復(fù)含嬌”;《贈女校書彩鳳》的前半首皆為妓女黛眉、秋水的面部特寫與嬌憨殢人的情態(tài)刻畫;《贈女校書花明》將筆觸放在妓女的“紅暈微窩百魅生”“依人嬌鳥可憐生”“懷中婀娜掌中擎”的色欲描寫上。吳尚憙是南海(今廣東佛山)人,巡撫吳榮光女,其《憶江南·美人眉》整闋詞都是對妓女色與態(tài)的摹寫,其中有“橫玉面,未語意含顰”句,玉面既然是“橫”,那大概是躺在床榻上的,不由讓人聯(lián)想到“玉體橫陳”上去。這樣的描述出自男性艷情詩人之手尚屬正常,出自一位閨秀之手,就有些令人咋舌。吳綃詩被評為“清麗婉約”,但《一斛珠·歌妓》還是以大部分的篇幅寫妓女新妝后的容貌、體態(tài):“荳蔻梢頭,似柳腰肢小……煙中一朵芙蓉裊”,且如好色男一樣“莫惜明珠,買取傾城笑”。

不管怎樣,閨秀與妓女之間的交游有兩個前提條件:一是閨秀皆為已婚婦女,倘若一個未婚少女與妓女往來,是不可能為時人所接受的;二是被閨秀所接納的妓女大多才德兼?zhèn)?這樣才有可能打通二者之間的文學(xué)界限。同時,我們必須明白,閨秀贈妓詩詞無論怎樣充滿色、態(tài)描寫,畢竟不同于在潛意識中流淌著原始欲望的男性贈妓詩詞。閨秀贈妓詩詞只是女性對女性美麗容貌與動人姿態(tài)的欣賞而已,是同性之間贊賞之情的外化,而不是異性之間“占有”欲望的變相。

二、稱賞妓女才、藝

男性贈妓詩詞總是著力描寫妓女美麗的容貌、婀娜的情態(tài)和高超的歌舞技藝,但我們考察明清閨秀贈妓詩詞會發(fā)現(xiàn),她們的贈妓詩詞也同樣如此。原因除了閨秀們不自覺地以男性寫作范式去創(chuàng)作自己的贈妓作品外,還有三層原因:一是作為社會中、上層階級,她們也有機會參與到欣賞歌妓才藝的隊伍中來;二是閨秀的身份和賢婦的要求使得她們不會如一般潑婦那樣對男性喜歡的歌妓毫不隱瞞地妒忌和排斥;三是明清之際的閨秀與妓女這兩個才女群都將文學(xué)創(chuàng)作視為生命的一部分,故此,“她們因才華卓絕而惺惺相惜。”[4](P32)惺惺相惜的因素既包括文學(xué)才華,也包括歌舞才華,但首先是文學(xué)才華。這種現(xiàn)象還可從清代閨秀選編的詩詞集中得到印證,如生活于乾、嘉、道三朝的惲珠所選編的《國朝閨秀正始集》,就難以割舍青樓妓女的詩歌佳作,雖然選入的這部分作者皆為有志有節(jié)的青樓妓女,且是放在附錄里,但畢竟比此前的歷代女性詩歌選集要有較大的進步。惲珠自己就說,像柳是、衛(wèi)融香、湘云、蔡閏諸妓,“實能以晚節(jié)蓋,故遵國家準旌之例,選入附錄,以示節(jié)取?！盵5]進入惲珠法眼的妓女,雖以“節(jié)取”,卻也掩蓋不住耀眼的才華。

吳藻天性聰穎,幼而好學(xué),父親是仁和(今浙江杭州)富商,聘請名師教她讀書習(xí)字、作詩填詞、彈琴作畫。始笄之年,已精通詩、書、琴、畫,后尤精填詞,造詣非同一般。可惜吳藻所嫁的丈夫是同邑一位黃氏商人,不通文墨,吳藻雖然過著富足閑適的生活,卻與丈夫無共同語言?；楹笏叱黾彝バ√斓?喜與男士交游,而在與男士的交游中,也與妓女有所接觸,于是她創(chuàng)作了一首《贈吳門青林校書》詩。吳藻在蘇州遇到這位青林妓時,被她的文學(xué)才華所吸引,并將其引為同調(diào),詩中夸贊青林妓是“賭酒評詩”的“掃眉才子”。之所以特別點出這兩項特長,是因為此妓與吳藻的性格、才能比較吻合,有賭酒的豪爽與評詩的才筆。陸卿子雖說不像徐媛那樣對才妓充滿溢美之詞,但也還是忍不住要夸幾句的。《贈妓》將所寫之妓置于“百花深處”的浪漫背景中,夸賞其“不羨當時薛校書”的吟詩之才。徐媛筆下的薛素素是晚明著名俠妓,不僅貌美,詩、書、畫、琴、弈、簫、馳馬、走索、射彈無所不能,還善女紅刺繡,簡直就是一位奇女子。徐媛在《贈薛素素五首》中抑制不住對她的贊美,將之與唐代才貌雙兼的名妓薛濤相比;又以唐代將門虎子薛嵩喻之,稱其有“手把龍文(龍文劍)談虎略(克敵制勝的軍事策略)”、“胸羅十萬薛嵩兵”的軍事才能;更兼有魏文帝妃薛靈蕓的妙于女紅,是身價連城的“名姬”。這里,徐媛看重的已不僅是一般女子關(guān)注的文才,更關(guān)注薛素素身上所獨具的豪俠之氣和女紅婦德。

江蘇句容閨秀駱綺蘭是袁枚、王文治的得意女弟子,著有《聽秋軒詩集》《聽秋軒閨中同人集》《聽秋軒贈言》。王文治稱其人“讀書明大義,具卓識”,袁枚稱其詩“字字出于性靈”。就是這樣一位明大義的女詩人,詩中也寫到一位名叫金月來的妓女。詩下有180余字的序交代了寫作緣由。月來是一位柔情深摯、高韻幽閑而“頗親詞翰”的蘇州妓女,她向來仰慕秀才何子濯的詩名,于嘉慶元年(1796)除夕前三日始得與何秀才相遇,一見而有托以終身意。而何本寒士,難措贖身之資,月來則盡解私囊,但仍不足數(shù)。何妻得知實情后,慨然易簪珥湊足贖資,成其佳事。駱綺蘭有感于月來妓的幸得伉儷,更有感于嫡妻之賢淑,援筆作《月來詞》4首。詩中雖也稱美月來有天界仙花落人間的“好春色”,但重心卻放在月來“頗親詞翰”的文才上,稱何秀才是“天遣耆卿玉界回”,“果然一見便憐才”,二人婚后秉燭弄墨互唱酬、桃花影里抱衾裯的夫妾和諧,讓駱綺蘭心生羨慕,這雖與作者早寡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但更重要的還是駱綺蘭對月來妓文學(xué)才華的肯定。

如果說文學(xué)才華使閨秀與妓女之間惺惺相惜的話,那么,妓女的歌舞技藝則只能是因為其本身具有的特殊美感而引起閨秀們的由衷稱賞。《贈薛素素五首》中,徐媛也稱贊她的纖腰善舞;《贈歌妓安卿》詩題中交代了徐媛在春日偶居湖上時,歌妓安卿前來拜訪,并以春歌相贈,于是提筆寫下此詩相贈。打動徐媛的不僅是安卿的主動拜訪,更兼安卿歌喉的美妙,所謂“清音逸響,如微風咽簫”,對其歌聲的魅力予以由衷地稱贊,以“春草露”喻歌聲的潤滑清亮,以“總斷腸”形容其歌唱時的聲情并茂,以“新聲傳”點明其所歌之新穎別致,喻之為晉代著名歌女碧玉和桃葉。陸卿子《贈馮美人》的寫作重點亦放在馮妓“羞歌婉轉(zhuǎn)聲”、“綽約纖腰舞”、“盈盈”“掌中輕”的歌舞才藝上。

清初及以后,妓女仍能繼承晚明妓女重才德的余緒,但中晚期社會風氣漸變,妓女的才德逐漸變得可有可無,降低到只做皮肉買賣的層次上。即便如此,清代閨秀對妓女的才德仍保持一以貫之的態(tài)度,但清代妓女遠不如明代妓女那樣重文才了,至多還保留著歌舞技藝?？滴跄觊g錢塘閨秀徐德音《戲贈歌妓》名為戲贈實為夸獎,此妓歌舞雙妙,歌聲珠圓玉潤“顆顆出香喉”,舞姿柔美曼妙“凌波”“翩躚”。乾隆朝江蘇丹徒閨秀,刺史徐彬室鮑之芬《和秀亭贈歌者二首》其一以“姹”形容其歌聲美好,以“舞袖回風襪動塵”形容其舞蹈曼妙,末句的“當筵知有斷腸人”就說明自己被妓女高超的歌舞技藝打動。道光朝江陰閨秀陳蘊蓮分別以“唳唳歌喉”、“楚楚腰”,“遏云霞”、“步步花”,“出谷鶯”、“掌中擎”形容誠鳳、彩鳳、花明三位妓女歌喉的清朗和舞姿的婀娜。凌祉媛《贈彈詞女郎筠姑》以“鶯歌燕語試玲瓏”起首,突出歌妓筠姑彈詞的美聽效果,又以“雙鬟聲價重旗亭”收束,強調(diào)其歌聲的動人效應(yīng)。吳綃《一斛珠·歌妓》下闋首句形容歌妓白色舞衣的舞動效果是“鸞袖動香飛雪繞”、“煙中一朵芙蓉裊”,可謂色、香、味俱佳。

表現(xiàn)情感是所有藝術(shù)的根本特征。既然妓女們的歌唱是清響唳唳、鶯聲婉婉,其所反映的人類喜怒哀樂之情便“使人在音樂藝術(shù)的感召下,心靈世界不斷得到凈化和升華?！盵6](P4)既然妓女們的舞蹈是綽約楚楚、芙蓉裊裊,舞蹈過程中女性優(yōu)美的曲線和精湛舞姿所反映的是“豐富的創(chuàng)造力、表現(xiàn)力和高尚的內(nèi)心世界”[7](P13)。這兩者都會使閨秀們在欣賞妓女歌舞技藝時產(chǎn)生強烈的審美愉悅,閨秀為之發(fā)自內(nèi)心地稱賞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三、訴說友情、同情

明清之際部分閨秀勇于挑戰(zhàn)時俗,公然與妓女交往、酬唱,不僅對妓女的色、態(tài)、才、藝給予贊美,且在贈妓詩詞中明確表達妓女的友情和同情,這更是以往閨秀贈妓詩詞中未曾出現(xiàn)的。如徐媛和陸卿子,不論是因陪同丈夫還是其他男性,抑或是自己與妓女交往,其詩作皆發(fā)自本心地表達對妓女的友情和同情。徐媛的《見鄰舟美人戲成三首》是在一次夜晚游湖時偶遇鄰舟二歌妓,相談甚歡,但當說到次日的分別時,不免心生惆悵而寫下的。其二中感嘆相逢的短暫,希望分離之后能彼此憶起對方(“相違應(yīng)惜勞相憶”),真是情意綿綿。《詠妓》先夸說妓之擅奏新聲,擅吟新調(diào),妖姿巧笑,冶媚生春,再寫其舞袖之香,凝眸之美,橫陳之態(tài),但末二句卻一反前意,推出“既知非洛浦,何事冒斯神”的反問,乍看顯得突兀,細細推敲,就會使人產(chǎn)生兩種想象:一是,在一次宴會上,賓主一起觀看一位姿態(tài)橫生、技藝高超的妓女歌舞表演,其中有一位或幾位男性對這位妓女口出不遜,態(tài)度輕慢,而作為妓女,因受低賤身份的約束而不能保護自己,于是徐媛對其心生同情,便有了這樣的反問;另一種是,在座的一位或幾位男性對這位美麗擅歌舞的妓女心生愛意,將之喻為洛水女神而想入非非,徐媛出于對妓女的關(guān)愛而有了這樣的反問。無論是哪一種,都反映出徐媛對妓女的人道主義同情。這種同情不僅體現(xiàn)在徐媛接觸到的妓女身上,也體現(xiàn)在她的吊妓詩中,《泛西湖經(jīng)西陵吊蘇小小》就將自己對南齊名妓蘇小小執(zhí)著追求真愛的行為和對美好愛情的固守大加激賞,并以“一段芳魂”來表達對蘇小小的深切同情。陸卿子《贈毗陵安美人》尾聯(lián)前句以“水遠山長不見君”訴說自己對安妓的情誼之深,后句以“空令樹上黃鸝語”表達對安妓的盼望之情。陸卿子的《病妓》詩表面看來一字不提對病妓的同情,但實際上句句彰顯同情之意。詩從刻畫病妓斜倚銀屏寫起,已經(jīng)見出妓之病重,以致于罷歌倚屏。再接以“楚腰纖弱不勝羅”,倘若放在別處,完全是出自對歌妓纖弱麗質(zhì)的稱贊,但在此處,則是出于對病妓的同情,因為此妓因病而使自己消瘦不堪,以致于單薄的身子“不勝羅”。第三句寫庭院環(huán)境,月夜之下,小院之內(nèi),落英繽紛,營造出一幅凄清絕倫的氛圍,而病妓獨自一人默默無語,凝視空院,愁聽雨聲連綿,夜不能寐。在這里,作者早已摒棄上層婦女對妓女的階級歧視,代之而起的是女性對女性的同情,讀來令人慨嘆。

應(yīng)該說清代閨秀贈妓詩詞比之明代閨秀更加直白顯露,鮑之芬《和秀亭贈歌者二首》其一就表達自己對“歌者”“正相親”的愉悅之情和“多怨別”之意,她還像男子那樣端起一杯新酒敬獻給這位歌者。其二末二句竟直呼歌妓為“寶兒”,希望她“莫盡風前笑”,言下之意就是希望她能早日擺脫人可盡夫的妓女生涯,做一個不太嬌癡的“不太憨生”,那才是“最可人”的,這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友情或同情了,而是對妓女愛情生活和終身大事的終極關(guān)懷。陳蘊蓮《贈女校書誠鳳》其一說,假使富豪子弟聽了誠鳳妓婉轉(zhuǎn)悅耳的歌曲,定會贈給她無數(shù)的紅綃。其二說自己身為女性,不能像男性那樣贈以紅綃,就揮毫作詩以贈?！顿浥束P》中的妓女彩鳳本名大官,陳蘊蓮愛其才貌風流,竟為其易名彩鳳,這組詩的第二首末句以“他年彩鳳莫隨鴉”結(jié)束全詩,就是希望她能找到一位如意郎君度此一生,用意與鮑之芬相同。吳藻《贈吳門青林校書》將青林妓引為同調(diào),又因青林妓的淡雅不俗而“一笑相逢”、“忘語”,于是二人相互“心許”,竟要如范蠡與西施那般“待買個紅船,載卿同去”那“煙波五湖春”的美妙所在。這里,同情已經(jīng)退居次要,友情才是起決定性的因素。

曾經(jīng)剪臂肉療父疾的乾嘉年間江蘇武進閨秀錢孟鈿,其夫崔龍見進士出身,任巡道等職,以才名世。錢氏隨夫游歷多處,故其詩作題材能突破一般閨閣詩人的閾限,有《浣青詩草》《浣青續(xù)草》。錢孟鈿曾贈給一位琵琶妓4首詩,寫作緣起是因錢氏在小裴夫人的席間遇到這位名為王三姑的妓女,她久揚于外,雖舉止嫻雅、擅彈琵琶、工于酒糾、能演說古人事,但錢氏悲憫之心不泯,“傷其淪落如秋柳訴風”,寫下這組七絕以贈。錢氏直言不諱地說自己對王三姑“聞聲對影便相憐”,想到人間“人間多少繁華夢,總在秋娘未老時”,不禁對這位已老的琵琶妓心生惻隱。

閨秀們對妓女的友情和同情,是無意識的自然呈現(xiàn),因為“詩人無法隱瞞真相,因為蘊涵在他們詩句里的感情本身就會把秘密泄露出來?！盵8](P22)但我們應(yīng)該明白,閨秀贈妓詩詞中所表達的對妓女的友情和同情,畢竟有異于男性:它是建立在同性的友情和同情基礎(chǔ)上的,而且,友情是在交往過程中逐步培養(yǎng)起來的,同情則既可能是在友情中伴有同情,更可能是在偶遇中產(chǎn)生的。當然,明清閨秀贈妓詩詞除了對妓女色、態(tài)、才、藝的由衷贊美及對其訴說友情、同情之外,也有少量戲弄的成分存在,這無疑是傳統(tǒng)思想的存留。

封建社會中的男性對待妓女的態(tài)度向來是喜愛與賤視糾纏,賞玩與踐踏相連,但明清閨秀贈妓詩詞則從女性角度出發(fā),充滿了女性的思想、情感,表現(xiàn)出對才妓、名妓的喜愛與贊美。明清閨秀贈妓詩詞雖然沒有關(guān)于國家、社會、人生的宏大敘事,但我們應(yīng)當本著“但當賞其慧,勿容責其纖”[9](P4606)的態(tài)度對待之,這樣就可以發(fā)現(xiàn)明清閨秀贈妓詩詞的可貴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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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陳義報]

The New Changes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Feminist Literature

LUO Xin-quan
(College of Humanities,Xuzho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Xuzhou 221008,China)

Abstract:The ancient Chinese female literature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ook a new change, that young accomplished ladies like to play with prostitutes which of talent and morality,and send them poems.There are Som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poetry to prostitutes which from young accomplished ladies and from male poet:Praising prostitutes for their charm is just the externalization among the samesex ppreciation,rather thanthe possessiveness between members of the opposite sex.Praising prostitutes for their talent is merely the attraction between the accomplished ladies and appreciation of their singing and dancing.Talking about friendship and sympathy,the former is developed by association while the latter can go with friendship and more likely to happen by chance.

Key words:young ladies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poetry to prostitutes;sentiment analysis

中圖分類號:I22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1734(2016)01-0038-06

作者簡介:駱新泉,教授,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