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迪
那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能活到今天。小時候并不懂得什么是活著,只知道活著是要呼吸的??晌抑朗裁词撬馈]著眼睛。臉色蒼白,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任憑自己的親人怎樣哭喊。死的情景是我在醫(yī)院里看到過,我見過和我住一個病房的孩子死了。我?guī)缀醪蝗ハ牖钪氖?,我太小了,只?歲。但我已經朦朦朧朧地覺得活著不好:我要打針吃藥,要做手術……那一切太可怕了。其實最可怕的還是孤獨。還有夏天,沒有電扇。媽媽上班前,讓我倚著被子坐好,把一個盛滿涼水的罐子放在我身旁,她說你要是熱了就把手伸到水里。我守著一罐涼水過了一天又一天,每天都那么漫長,那么讓人不耐煩。我沒有玩具,家里也沒有收音機,只有一只馬蹄表咔嗒咔嗒地走著,不慌又不忙。那就是我活著的聲音。
媽媽對我的病從不絕望,她不斷地給醫(yī)生寫信,還把醫(yī)生請到家里來。我11歲時,媽媽請來一位軍醫(yī)。看著我不停震顫的腿,還有身上一塊塊化膿的褥瘡,他對媽媽說,這孩子18歲雙腿就會攣縮起來,再也伸不開了。醫(yī)生走后,媽媽對我說,我不相信,你要好好鍛煉,你的病一定能好。我不完全懂醫(yī)生的話,但我懂得媽媽的話。
我總是笑,苦笑。我沒有什么可高興的事,于是我就在父母面前裝笑。有時臉上笑,心里卻很煩惱。我學會了忍耐,試著咬牙忍耐。因為書上說,痛苦的時候都咬牙堅持。現在想來,那時候我真的很可憐呢。
我繼續(xù)努力活著。
可是我的病情加重了。1976年12月22日,我做了第4次脊椎手術。此前醫(yī)生對我的病情并不樂觀,他們說了我會死去的幾種可能:1、肺炎,2、泌尿系統(tǒng)感染,3、褥瘡——這是脊髓損傷病人最可能死去的癥狀。
可我依然活著。
我的生命力一次次粉碎了醫(yī)生的預言。
很多年了,我總是給自己開處方,我知道怎么預防感染,我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凈。條件再差也要洗頭發(fā)洗澡,曬衣服曬被褥。所有夠得著的地方都擦得一塵不染。我會給自己針灸、注射、按摩、給褥瘡換藥??床灰姷牡胤骄驼罩R子。我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好起來。
最重要的是,我學會了有病裝沒病,有殘疾裝沒有殘疾。
我像健康人一樣穿著,雖然搬動雙腿很費力,可我努力就能做到。我像健康女性一樣打扮自己,整齊干凈。指甲從來都是及時修剪的。即使病在床上,也要掙扎著讓自己整潔清爽。
多年以后,我見到了山東省立二院神經外科主任張成伯伯,我童年時,他是我的主治醫(yī)生。他已經老了,他說沒想到我能活到現在,是什么原因他也說不出來,只是不停地說,樂觀堅強是第一!
后來,我在全國兩會上還見到了著名神經外科專家王忠誠教授。1965年,媽媽帶我到北京治病,要找的最好的醫(yī)生就是王忠誠教授。幾十年后,我活著,還和他一起開會,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人有快樂,也會有煩惱,但是別人很少見我煩惱的樣子,我自己早就學會了排解。我不讓自己因為病痛而變得古怪和叛逆,也從不這樣想問題——為什么我有病而別人沒有。病痛是自己的事情,不能把這痛苦強加到別人身上。其實誰也不知道會遇到什么麻煩或不幸,就好比出門遇到一座大山,你不能抱怨,只能想辦法翻過去。面對困境,抱怨是最無力的語言。我傷感但從不絕望,苦日子能過,好日子也能過。我讓自己豪爽直率,從不在乎別人怎樣看我,但是我會檢點或拷問自己,讓自己正直正派大氣。
今天,我還是不斷鼓勵自己好好活著,還是裝得像沒有病、沒有殘疾一樣,讓自己忘掉不幸和痛苦,雖然很痛苦,但我知道,活著就是一種忍耐,必須有耐心地活著,耐心地做好每一件事。
(摘自北京燕山出版社《那時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