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京劇創(chuàng)作,擴大地看整個戲曲創(chuàng)作,基本上屬于政府主導型文化范疇,好處是出不了歪門邪道,缺點是容易被狹隘功利主義所利用,甚至助長搭政治快車、搞豪華包裝、為評獎奔波的不良風氣,這些也應該杜絕。
“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熟悉的唱腔響起,梅派名家李炳淑一段《穆桂英掛帥》堪稱神完氣足,聲如裂帛,響徹全場,鏗鏘的鼓點抑揚頓挫,華麗的余音繞梁不散。一瞬間,雷鳴般掌聲四起,整座現(xiàn)代化的上海大劇院激情四溢,觀眾掌聲、喝彩聲此起彼伏。當劉長瑜、楊春霞、耿其昌、李維康、葉少蘭、趙葆秀、孟廣祿、譚孝曾、王蓉蓉、杜鎮(zhèn)杰、王珮瑜、張建峰等來自國家京劇院、北京京劇院、天津京劇院、天津市青年京劇團、上海京劇院等國家級重點京劇院團的29位梨園名角攜手走向臺口時,更熱烈的掌聲涌向舞臺,當代梨園一大盛事——“京津滬流派對口交流演唱會”終于圓滿落下了帷幕。
2010年11月16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將中國京劇藝術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京劇人將此看作“世界文化對京劇的一次崇高定位”。以此為契機,由文化部,全國政協(xié)京昆室,北京、天津、上海市人大、政協(xié)共同主辦,首都京胡藝術研究會協(xié)辦,京津滬三地菊壇58位老中青名角來了一次規(guī)模盛大的集結亮相,這些藝術家中既有尚長榮、夏慧華、陳少云等年過花甲、為廣大觀眾所熟悉愛戴的京劇藝術家,也有于魁智、李勝素、王蓉蓉等當今京劇舞臺的中堅力量,更有趙群、呂洋、凌珂等近年來嶄露頭角、活躍在舞臺上的京劇新銳。三代京劇人以同行當、同流派對口交流的形式,舉辦了兩場精彩的演唱會,攜力同心,集中呈現(xiàn)50多段經(jīng)典名段,幾乎涵蓋了中國京劇發(fā)展至今大部分藝術流派,這無疑是對中國京劇流派傳承的現(xiàn)狀作了一次高規(guī)格的盤點,更是對京劇本體藝術完成了一次高層次的回歸。難怪國家京劇院院長宋官林坦言:“這兩場流派對口交流演唱會的隆重舉辦,吹響了中國京劇下一步傳承發(fā)展的集結號?!?/p>
改革“潛規(guī)則”
老中青三代同臺競藝,折射出京津滬三地京劇流派傳承和京劇藝術水平的整體風貌,其陣容之強大,堪稱前無古人的盛會。老生唱腔的醇厚,青衣唱腔的委婉,花旦唱腔的俏麗,花臉唱腔的豪放,老旦唱腔的激越,小生唱腔的挺拔,都演繹得恰到好處。值得一提的是,京津滬京劇流派對口交流演唱會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以京劇流派經(jīng)典唱段演唱和同行當、同流派演員對口交流為重點,亦為京劇演出史上的首創(chuàng)。
這看似不大的演出順序更動,其實影響不小,甚至可說首度打破“潛規(guī)則”,來了一次全面的推陳出新。
梨園行里,有不少“約定俗成”、見怪不怪的“潛規(guī)則”:資歷高、名氣響的角兒,得“蹲底”演出;唱“打炮戲”的,大多是小字輩或名氣一般的演員。于是乎,一開演唱會,大小角兒們就常常糾結于“誰先誰后”、“誰的唱段長、誰的唱段短”等細枝末節(jié),角兒之間也時常會摩擦出一些不愉快。更有甚者,一些“大牌”名角,“打死”都不肯與另一名角同臺演出。更別說同唱一個流派的演員,絕對是不肯同臺演出的——盡管不是打擂,可同臺唱著一樣的流派,孰優(yōu)孰劣,豈不一清二楚?誰會去做這樣的傻事……
然而,這兩場演唱會卻徹底摒棄了這些舊習慣,改革了一些梨園陳規(guī),開創(chuàng)性地實踐了一種京劇演唱會的新形式,一展新世紀梨園團結、謙讓的清新美好的風貌。兩場流派演唱會,各分10組進行,每一組里大多都是同一行當、同一流派的演員,出場次序一律根據(jù)北京、天津、上海排列。這還不算,在同一組里,有選手是中國京劇優(yōu)秀青年演員研究生班的研究生,而另一位選手則可能是研究生班的導師;有選手是京劇大賽的參賽演員,而另一位則可能曾是京劇大賽的評委。例如馬派老生馮志孝,是京劇大師馬連良的親傳弟子,擔任中國京劇優(yōu)秀青年演員研究生班的導師,而同一組的朱強,卻是馬連良先生的“徒孫”,是研究生班的研究生。這樣相隔一代的馬派傳人,都唱著馬派名段,竟相安無事,還唱得臺下掌聲陣陣??梢哉f,兩天的演出真正完全做到了“不論資歷,不看名氣,只拼實力”。
事實上,這看似簡單輕松的打破舊有規(guī)則,卻絕非易事。就在1個月前,五大院團負責人來上海商談這兩場演唱會的具體事宜,聽到這樣的安排大家卻都發(fā)了愁:各自旗下的名角,肯在演唱會的前頭上場嗎?沒想到這時,國家京劇院副院長、老生名家于魁智給宋官林打來電話,宋院長試探道:“魁智,如果在楊派老生一組中,讓你第一個出場,行不行?”于魁智一口答應:“沒問題。別說是老生組讓我第一個出場,就是整個晚會讓我第一個上場,也沒問題?!庇谑?,在第一天的楊派老生組合中,觀眾最為熟悉的于魁智竟然率先出場,接著是天津的張克,最后才是上海的李軍。“照規(guī)矩,京劇按演出先后,有開鑼戲、早軸、中軸、壓軸、大軸之分。唱大軸的演員,藝術水平得高,還要能攏得住觀眾。有本事的角兒,往往追求這種唱大軸的‘范兒。但這兩場演唱會,名家云集,倘若角兒們都執(zhí)著于這些,這資格、輩分就排不清,或許這演唱會就辦不成。”耄耋之年的京劇名家李薔華極為認真地觀看了兩天的演出,作為過來人,她的感慨可謂道出了梨園老人們的心聲。
精誠團結、互相促進。58位演員,不論年齡不論資歷,對主辦方提出的新規(guī)則全都欣然接受。因而這一番“不是比賽,勝似比賽”的藝術擂臺,對演員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也正是由于良性競爭的大環(huán)境,促進了每一位演員發(fā)揮最佳水平,即使如天津京劇院院長王平、葉派小生名家葉少蘭、花臉名家安平,雖然身體欠佳,依然打完點滴,精神抖擻地為觀眾呈現(xiàn)出最佳狀態(tài)?!斑@是梨園界的好傳統(tǒng),好風氣,戲大于天,自從投身舞臺之日起,這身子骨就不是自己的了,全交給了觀眾,交給了舞臺。我們有什么理由不表現(xiàn)好呢?”同樣身體欠佳的京劇名家李維康、耿其昌夫婦向記者說出了心里話。
規(guī)范到每一個字
以往的京劇演唱會,演員所唱內(nèi)容與字幕不符甚至大相徑庭,人們早已司空見慣。有時,電視上的一句京劇唱詞,竟會接連出現(xiàn)好幾個錯別字。這種情形,更令人覺得大煞風景。針對這些問題,本次演唱會對字幕的準確性,下足了“笨功夫”。據(jù)負責字幕的上海京劇院院長孫重亮介紹,字幕組會根據(jù)唱段內(nèi)容要求各院團的每位演員,仔細核對各自的唱詞,還要在唱詞上“簽名畫押”,確保自己唱的與字幕上打出來的完全一致。
這還不夠。100多年的京劇歷史,數(shù)代更新,唱詞內(nèi)容以訛傳訛之處甚多,這次借著演出之機,也要逐一清理。譬如,骨子老戲《打魚殺家》,很多年來都被寫成“打漁殺家”,這次,則根據(jù)漢語規(guī)范訂正成了“打魚殺家”。再如另一出骨子老戲《洪羊洞》,到底是“洪羊洞”還是“洪洋洞”?字幕組先是檢查了小說《楊家將演義》,發(fā)現(xiàn)書中寫的是“紅羊洞”?!把颉睙o三點水,已查有實據(jù)了;然而,這“洪”字要不要改成“紅”?主辦方為此又經(jīng)過集體商議后,最終決定:還是保留約定俗成的“洪羊洞”,倘若將“洪”改成“紅”,恐怕觀眾們要難以理解了。
即使把了好幾道關,孫重亮還不放心:“演職員們看慣了這些唱詞,似乎在審看著,然而挺容易‘燈下黑。還是要再讓外行來審看審看,他們不熟悉唱詞,反而不會出錯?!边@一看,字幕組又發(fā)現(xiàn)問題了?!陡事端隆防?,“景帝玄孫一脈留”,是“留”還是“流”?兩個字似乎都行。然而,“留”字在這出戲里似乎更準確,最終獲得通過。還有些唱詞,一深究,就只能查考古籍才能決斷。例如《太真外傳》里有一句“在那支機石上今日里借于奴身”,這“支機石”常被寫成“支磯石”。最終查到了西晉古書《博物志》,這才發(fā)現(xiàn)有“此織女支機石也”一說,確定了“支機石”的真正寫法……如此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精益求精,這才確保了整場演出的清爽與妥帖。恰如于魁智所說的那樣,“這不僅是一次名角的盛會,也是一次非常嚴謹?shù)难莩?,它?guī)范了我們以前演出中的很多不足,從字幕到演出冊的每一個字都經(jīng)過了仔細推敲、深思熟慮?!?/p>
成功之后看不足
為期兩天的演出圓滿落幕,這是一場藝術盛宴,卻又似乎不止于此。對外,是一種文化自信的展示與彰顯;對內(nèi),則是一次藝術本身自覺的檢閱與盤點。“京劇申遺成功,不是結束,而是一個起點。”恰如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夏慧華所說的那樣,“國際都叫上板了,國內(nèi)更得鉚足了精氣神,在這次京劇界的大檢閱上比出真本事?!泵恳粋€京劇人都深深地體會到,京劇申遺成功,是肯定,是榮耀,更意味著一份面對世界目光的鄭重承諾。京劇進入非遺名錄,是站到了一個迎接繁榮與興盛的新起點上,讓這門古老的藝術在多元文化共同發(fā)展的今天,依舊可以獲得更廣闊的生存空間。
同時,通過本次大檢閱,也在大融合中找出了一些亟待解決的問題?!斑@次唱梅派的青衣有10位,唱程派的也有6位,而唱尚派的,我成了獨苗。事實上3年前,我就離開天津京劇院去了學校,如今也已難得上臺演出,比我年輕的尚派青衣,她在哪里?。俊碧旖蚵殬I(yè)藝術學院副院長張艷玲對昔日梅、尚、程、荀“四大名旦”爭奇斗艷,如今尚派后繼乏人的現(xiàn)狀顯得不無失落。事實上,類似于此的問題也發(fā)生在麒派、奚派等諸多曾經(jīng)名噪一時的京劇流派之中。中國菊壇名家名劇失傳的問題相當嚴重,一些流派甚至瀕臨消亡,令人擔憂。尤其是通過本次流派對口演唱會,一“對口”,一“盤點”,流派發(fā)展失衡的情況更是一目了然。兩場演唱會上,老生流派不見了言派、高派等流派傳人;花臉流派“十凈九裘”,黃鐘大呂的金派,做工講究的侯派難覓后人;小生行當,更是葉派一枝獨秀,與梅蘭芳合作了近半個世紀的姜妙香創(chuàng)造的姜派,京昆大師俞振飛創(chuàng)立的俞派,也都早成絕響……
對此傳承危機,宋官林認為,流派傳人的“補缺”,并非短時間內(nèi)可奏效,要讓舞臺上京劇流派更豐富,一要延長當紅藝術家的藝術青春,讓他們更長久地“活”在舞臺上;二要縮短青年人才的成長周期,讓年輕人盡早扛起流派傳承的大旗。而中國戲曲學會副會長龔和德更是直接提出:各京劇院團在對流派的傳承上,既要“揚長”,更要“補短”。戲以人傳,在龔和德看來,京劇藝術的繁榮發(fā)展,完全體現(xiàn)在劇目建設上,既要強化傳統(tǒng)劇目的高水平傳承,以保存和提升京劇的古典美,又要提高新劇目創(chuàng)作的成活率,以探索和創(chuàng)造京劇的現(xiàn)代美。
龔和德始終認為京劇藝術在新時代繼續(xù)發(fā)展的困難和危機并非在于表演老化或形式僵化,而恰恰在于創(chuàng)造力的衰弱?!耙惯@種狀況得以緩解,有三點最要緊:一是要弄清京劇的文化性質是否只屬于古典,還是可以古典加現(xiàn)代?傳統(tǒng)戲并不都是經(jīng)典,堪稱經(jīng)典的都經(jīng)過了歷代藝術家的加工和提高。弄清這些問題,就可以解放思想,解放藝術生產(chǎn)力。二是希望在‘研究生時代,能涌現(xiàn)出一批身懷絕技而又富于理想、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藝術家,他們隨著藝術地位、經(jīng)濟地位和社會地位的改善,在決定京劇的發(fā)展路線上就會有更多的發(fā)言權、自主權;第三,京劇創(chuàng)作,擴大地看整個戲曲創(chuàng)作,基本上屬于政府主導型文化范疇,好處是出不了歪門邪道,缺點是容易被狹隘功利主義所利用,甚至助長搭政治快車、搞豪華包裝、為評獎奔波的不良風氣,這些也應該杜絕?!?/p>
京劇未來何處去?
縱觀歷史,京劇本不是北京的地方戲,而是京城文化對地方戲的改造,它起源于安徽,卻是從北京走向全國以至影響到世界劇壇的一種民族戲曲。無論在民族性、群眾性和國際性上,京劇迄今仍是中國最出色的文化符號。它在19世紀中葉興起后的一百多年中,既是民族藝術又是流行藝術。20世紀80年代后,由于文化格局丕變,各種流行藝術進入和興起,使得京劇有“被邊緣化”之虞。在龔和德看來,今天所謂的“振興京劇”并不是要它重新回到流行藝術的位置,而是要它在新的文化格局中保持應有的地位,同昆曲和各種地方戲一起,繼續(xù)成為民眾的愛好,成為海內(nèi)外華人文化認同和民族凝聚的精神紐帶。這恐怕是在京劇申遺成功后一次較為準確客觀的定位與評價了。
同時,面對目前戲曲市場不景氣的局面,學者傅謹并沒有隨大流地將責任歸咎于電視、網(wǎng)絡的沖擊,更非由于多元文化的夾擊。在他看來,“京劇之所以在短短二十年間迅速成型并崛起為具有全國影響的劇種,其中上海起了非常大的作用。但那時的上海,恰恰文化非常多元??梢哉f,京劇就是在一個多元文化激烈競爭的環(huán)境下脫穎而出的。所以它不是沒有市場號召力,也不怕多元文化的競爭。關鍵在于,在今天的語境下,京劇面臨兩大問題:一個是它的傳統(tǒng)丟失得太多。另一個問題,就是人才的斷層”。
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一個根本性特點,恰在于口傳心授、活體保存、生命傳承,而這個特點之得以保持,必須要有一代代人的不斷參與。沒有相當規(guī)模和持久性的觀眾參與,生命傳承就難以為繼。因此,要使京劇的生命力比較充沛、旺盛,必須爭取它活到年輕人中間去,活到廣大民眾中間去。“很多人一直在疑惑,現(xiàn)在連大名角都未必能天天演出,學生們演出有誰看,這個市場怎么開拓?對此,我們應該要倡導發(fā)展、重建城市劇場藝術。只要有一些固定的場子,進行經(jīng)常性的、有規(guī)律的演出,慢慢就會把一個地方的戲迷、氛圍培育出來。”在京劇專家沈鴻鑫先生眼中,文化這一領域,永遠都是供給決定消費,而不是消費決定供給的。京劇演出更是如此。只要能夠經(jīng)常演出,慢慢就會把需求創(chuàng)造、培育出來。
“申遺成功后,怎么培養(yǎng)青年觀眾也是一大重點。京劇走進課堂推行了好幾年,目前仍然在做。但依我看來遇到的最大困難還是師資。本來中小學懂得戲曲的音樂老師就不多,他們自己就唱得南腔北調荒腔走板,又如何激發(fā)學生對京劇的熱愛?”沈鴻鑫一方面肯定了京劇進校園的意義與價值,可同時也為其流于形式化,缺乏真正的藝術吸引力而擔憂,唯恐一切只是一個徒有其表的過場。
當然,京劇本身面對市場經(jīng)濟的考驗時,強有力的宣傳營銷也至關重要?!懊鎸@個信息時代和網(wǎng)絡時代,戲曲營銷和宣傳上有待發(fā)展,這恐怕才是京劇最需要與時俱進的地方?!鄙蝤欥握f。
作為一個擁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劇種,“國劇”京劇的未來究竟是原汁原味地保留傳承還是走創(chuàng)新發(fā)展之路?對此,傅謹有著頗為深刻的認識——“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來說,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其實是可以由市場來解決的,可是保護和傳承卻需要有文化關懷的人才能做。尤其在市場失靈的地方,需要公共資源有所投入。也就是說,政府應該把更多的資源用到繼承和保護上。至于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應該交給演出市場、劇團自身去解決?;蛟S,兩步并走會是京劇這一藝術走向未來的新路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