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雙
伍迪·艾倫的電影Midnight in Paris被譯成“情迷午夜巴黎”,是替導演補了一個沒有完成的功課。這個電影哪里表現(xiàn)“情迷”了?即便有“情” 也沒有達到癡迷的程度。伍迪·艾倫表現(xiàn)起情欲來,從來都放不開。這不是缺點,而是他的電影中一以貫之的特點。以至于你覺得這種放不開就是美國人的特點。艾倫如果對于美國文化有所微詞的話,那就表現(xiàn)在他指出了美國文化的極端世俗、感情貧乏的一面。2008年 《午夜巴塞羅那》的故事主線,就是圍繞著兩個女主角的感情越界展開的。一個女人代表了枯燥蒼白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另一個具有一點波希米亞的熱情。到了歐洲,見到了真正的波希米亞藝術(shù)家,都嚇怕了,又縮回到美國的生活模式之中了。
“巴黎”和“巴塞羅那”還是有所不同。巴塞羅那雖然是一段艷遇,但還是真實的??梢韵胂蟋F(xiàn)實世界這樣兩個女人,年紀大了,對這段經(jīng)歷是會難以忘懷的。 有一大半是因為那兩個西班牙演員的激情表演令人難忘,也讓我們看到了外國演員在美國電影中所無法表現(xiàn)出來的復雜形象。總之,如果“巴塞羅那”體現(xiàn)了美國人對于歐洲文化的“情迷”的話,起碼還有一個作為外國的歐洲的存在。是真是假是另外一回事,起碼還有企圖超越美國視角的努力。
“情迷午夜巴黎”只有歐洲的街景,絕少歐洲的人,歐洲的文化,以及歐洲的角度?!拔缫拱屠琛笔且粋€時間和地點,作為迷戀的對象卻非常模糊。令典型的美國人Gill迷戀的不是法國的過去,而是巴黎作為一個現(xiàn)代主義文化的發(fā)生地的歷史和位置。試想這個發(fā)生地不在巴黎,而在倫敦、柏林、紐約,甚至東京、上海——并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實上,很多人已經(jīng)以事實證明現(xiàn)代主義并不來自唯一一個發(fā)源地,也并不只在歐洲發(fā)生——這個故事會有很大改變嗎?從某一個角度來看,不會有很大改變。如果故事?lián)Q了場景,Gill遇見的不會是畢加索、海明威、斯坦因,而可能是布萊希特、本雅明,或者是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小津安二郎。但是這個故事的迷戀的主題還是仍然成立的。Gill 仍然可能去愛他們 (是嗎?),與他們的偶遇仍然可能改變他的生活軌跡,這證明,在這部電影中,歐洲不是一個具體的文化,而代表了一種氛圍以及某種歷史角色。
“巴黎”不像導演的前一個電影一樣,其目的并不是要尋求美國之外的另一種文化。“巴黎”迷戀的是某一個歷史場遇,以及在這個氣場里所孕育的能量。 演Gill的演員Owen Wilson 有一種懶散而被動的味道,我覺得很對。如果他要真的是一個雄心勃勃要重演歷史的形象的話,這個故事就會變得像堂吉訶德一樣的可笑。 Gill的懶散是一種自我嘲諷,勾勒出他的自身界限。這個界限來自他的清醒意識,那就是歷史是無法重復的。
如果你要把這個電影與海明威的回憶錄《移動的盛宴》放在一起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那個時代在海明威那里是活的,在這個電影里是死的。電影里的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斯坦因長得是我們熟悉的樣子,以我們熟悉的口吻說話。他們都是格式化的人物生活在一個格式化的歷史里。這并不是導演的無能,而是有意為之的。這樣的描寫提醒我們自己和歷史的疏離。這個電影不是對20年代的歷史性地呈現(xiàn)。它的主題是懷舊。懷舊是因為我們回不去,只能夠收藏一些紀念品,把玩一下歷史的碎片,聊解自己對于過去的迷戀。Gill的虛構(gòu)替身是一個古董店的老板,這個身份正暗示了電影對于20年代巴黎的態(tài)度。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說,這個電影的場景如果換成了柏林、布宜諾斯艾利斯、東京或者上海,是無法成立的。你有沒有注意到,這個電影表現(xiàn)的作家和藝術(shù)家,每一個都是美國大學英語系現(xiàn)代主義文化課程中不斷講述的核心人物。導演對于現(xiàn)代主義文化譜系的理解是經(jīng)典了又經(jīng)典。在英文的文化研究中,這些人物的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被拎出來說了不知道多少遍。這證明伍迪·艾倫的文化視野愈發(fā)保守了,或者也許 —— 這可能是我一廂情愿的解釋 —— 艾倫是在說美國人的文化視野越來越保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