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柯
顧長衛(wèi)是標準的第五代電影人。他和張藝謀是同班同學。后來,他更參與了第五代的電影運動,在多部第五代電影的攝影師一欄署下了他的名字。但他的電影和第五代卻大兩樣。第五代電影往往是寓言的、過去式的、群體的,而顧長衛(wèi)的電影往往是寫實的、當下的、個體的。毋寧說,他的電影和第六代的倒更為接近。然而也有不同。這種不同體現(xiàn)在顧長衛(wèi)的溫情上。那些倔強的男人和女人,不管他們最后是生是死,有沒有達成自己的愿望,是歸于平淡還是沖破藩籬,顧長衛(wèi)總是用溫情的眼光注視他們——他真的也生了一雙老好人似的眼睛。在張藝謀和賈樟柯的眼睛里,你都看不到這樣的溫情。
恐怕很少有電影像《最愛》這樣,充滿了那么多的死亡。影片一開始,故事中出現(xiàn)的第一個人物便毫無征兆地突然死去。后來我們得知,他是感染“熱病”——艾滋病了。隨著故事的進展,感染的人們接二連三地死去。但死亡并不是影片的主題,而只是背景。死亡是由熱病帶來的,熱病是由貧困帶來的。所以,影片的真正背景實際是貧困。正是由于貧困,人們才賣血,才感染。但感染的人們并不呼天搶地,而是照?!斑^日子,講故事”。
這些故事聽上去很陰暗,看上去卻是一幅風俗圖:賣血、挨揍、侵占公物、賣棺材的畫面,穿插在人們圍在一起說笑聽戲的場景之間,穿插在人騎著豬滿村跑的畫面之間,穿插在過年放鞭炮吃年夜飯、辦冥婚、發(fā)喜糖、追火車和一對年輕人熱烈的愛情中間。風俗才是電影的主題。勞作、愛情和死亡,如同野草從地里長出來,四處蔓延。
有人要錢,有人要感情。趙得意和商琴琴的愛情故事走的是傳統(tǒng)愛情片的路數(shù)。兩個年輕人相愛、追逐、克服障礙、走到一起,死去。趙得意和商琴琴死后,影片又切換到他們結婚那天拿著結婚證、分發(fā)喜糖的情景。那天,他們向村民們也向全世界宣布他們結婚了。那天,他們彼此流下幸福的眼淚。那天,他們度過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像世界上大多數(shù)愛情片一樣,愛情總是折射著人性里美好的部分,盡管只是一點微光,卻照亮了整部影片,也照亮了一直被死亡陰影籠罩的故事氛圍。
正是對人性里這點暖意的守望態(tài)度,造就了人物的圓潤個性。即使是輕描淡寫的角色,顧長衛(wèi)也給了他們鮮明的性格。如憨厚樸直的大嘴,爽朗貪財?shù)募Z房嫂,既懦弱又勇敢的老柱柱。這些人物造就了一幕幕輕喜劇。顧長衛(wèi)駕馭著這部輕喜劇,通過它講述了這個哀傷的故事。在凋敝的村子里,人們圍坐一起,說著帶葷味的笑話;趙得意和商琴琴偷偷約會,卻被四處找日記本的村長撞見;糧房嫂騎豬——這些場景如同馬爾薩斯小說中的某個片段,細節(jié)越是倍加真實,更加映襯出全部故事的荒誕不經(jīng)。
這是個具體的村莊,這也是個抽象的村莊,在顧長衛(wèi)的遠景鏡頭下,趙得意和商琴琴生活的村莊似乎即將崩塌,又似乎將永遠存在下去。悲劇的黑影吞噬村莊里的年輕人,如同黑夜吞噬白天,但他們活著一天,卻時刻充滿喜感,如同黑夜又被那些影影綽綽的事物所打破。
顧長衛(wèi)的電影正帶給我們一種稀缺的氣息。這種氣息如同《孔雀》和《立春》里的小城,許多人看到都感覺似曾相似,但從來無人重視,那里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不值得多看一眼,只有顧長衛(wèi)從死水里發(fā)現(xiàn)了微瀾。每個小城和村莊里都有那些略帶神經(jīng)質(zhì)的人物,他們生活在我們共同的世界上,如同一個外星球的來客。顧長衛(wèi)的頭腦里就盤旋著這些封閉的小城和村莊。世界只是人性的舞臺,這個舞臺是否獨特毫不重要,顧長衛(wèi)只看到只是即將脫離常態(tài)的人性——如同一團面在酵母的作用下變成一只饅頭。他的鏡頭對準這即將發(fā)生質(zhì)變的一刻,終于忘記了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