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瑤
正如在當下中國,之所以會有“剩女”的話題,正是因為社會上普遍存在著“女人在婚姻中是幸福的”價值前設(shè),卻完全沒有人關(guān)注“女人自由的權(quán)利”,即選擇結(jié)婚或者不結(jié)婚,生育或者不生育的權(quán)利,而她只有在擁有這種自由的時候,才有進一步探討幸福的可能。
1971年,“文革”鬧了五年,沒有畫展, 《第二性》是一部關(guān)于女人的書,作者西蒙娜·德·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試圖在上下兩冊百萬字的篇幅里,討論“關(guān)于女人的問題”。她在前言里寫道:“我們要提出這個問題——什么是女人”、“另一個問題,整部歷史是怎么開始的”,以及“一個人在女性的條件下將如何自我實現(xiàn)?” 用時下嘲弄哲學的說法,她確實是想討論“女人是誰?女人從哪兒來?女人向哪兒去?”三個哲學的根本問題。
若要回答關(guān)于女人的哲學問題,就不可能規(guī)避關(guān)于男人的歷史問題。波伏瓦也在前言里頗為無奈地寫道:“作為一個男人的事實沒有特殊性?!边@句話不難理解,譬如我們從沒聽說過“男作家”、“男市長”之類的稱法,作為一個男人的事實,是不需要去特意論證的,是不證自明的——他們擁有絕對的、不需言說的身份特權(quán)。而這種特權(quán)以及隨之帶來的屬于男人的傲慢,也曾使得屬于智力精英階層的波伏瓦本人深受困擾,面對在與男人的爭論中,受到“您這樣理解,因為您是一個女人”的類似于寬宥的開脫,她只能說:“我這樣理解,因為事實如此。”
千百年來,在人類社會歷史的共識中,“女人”的概念是相較于“男人”而言的,而吊詭的是,“男人”并不需要相較于“女人”確定并區(qū)別開來。波伏瓦認為,這不是一個電池正負兩級的問題,也不是生物學上陰陽二性的問題,而是“第一性”與“第二性”的問題。男人是第一性,是主體、是絕對;女人是第二性,是“他者”。這種將女人放置于“第二性”的從屬地位的現(xiàn)實,在波伏瓦看來, 是不公平的。成書之始,波伏瓦在寫給美國作家阿爾格倫的一封信中說道:“《第二性》(Le deuxième sexe)這個標題在法語中意味深長。因為人們總是把同性戀者稱為第三性,言下之意是把女人作為第二性,而不是與男人平起平坐的同類?!?/p>
其實,在波伏瓦這封信的潛臺詞里,她已經(jīng)大膽回答了關(guān)于“女人是誰”的問題——“女人是與男人平起平坐的同類”。這一說法在如今看似口號般平常,其中卻自有深意。這是一種繼承自啟蒙精神的觀點,并以人權(quán)宣言的方式提出:“人人生而平等,因此,女人與男人也應該生而平等。”
關(guān)于“女人從哪里來”的問題,波伏瓦給出她在當時驚世駭俗的結(jié)論,這也是她整本書中最精彩的部分——“女人不是生來就是女人,而是被后天造就成了女人?!?波伏瓦在《第二性》的I卷《命運》中,通過生物學、歷史唯物學和精神分析學層面的論證,找到了當今男女不平等的歷史原因。她認為,在人類歷史上,私有制出現(xiàn)后,男性為保證世襲財產(chǎn)能夠在父系范圍內(nèi)繼承,把女人當作生產(chǎn)繼承人的工具,這是導致女性地位下降的主要原因。到了現(xiàn)代社會,女人已成為漫長男權(quán)歷史中被規(guī)訓出的一種人,她們被賦予“嬌柔可愛”、“安于現(xiàn)狀”、“忠于家庭”的各種性格特質(zhì)。這些性格特質(zhì)通常被認為是女人的天性,但在波伏瓦看來,這些所謂的“天性”其實是被塑造出來的,而不是女人生來就有的。
那么,女人將去往何處?在這里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那就是關(guān)于“幸福和自由”的哲學辯論。正如在當下中國,之所以會有“剩女”的話題,正是因為社會上普遍存在著“女人在婚姻中是幸福的”價值前設(shè),卻完全沒有人關(guān)注“女人自由的權(quán)利”,即選擇結(jié)婚或者不結(jié)婚,生育或者不生育的權(quán)利,而她只有在擁有這種自由的時候,才有進一步探討幸福的可能。在《第二性》的II卷,波伏瓦從存在主義的哲學理論出發(fā),研究女人在出生、青春期、戀愛、結(jié)婚、生育到衰老各個階段,以及在農(nóng)婦、女工、妓女、明星或知識分子等各個階層中的真實處境,探討女性獨立可能的出路。
《第二性》出版于1949年,而當今中國的女性,已經(jīng)擁有了她們的祖母、母親那一代難以想象的自由:受教育、自由戀愛、工作的權(quán)利,然而,她們?nèi)匀灰鎸蜆I(yè)與升職上的性別歧視,家庭財產(chǎn)分配與經(jīng)濟地位的不平等,以及在“適齡”時必須選擇婚姻和生育的社會輿論。這使得中國女性被包圍在不勞而獲的誘惑中,也逐步失去經(jīng)濟獨立和精神自由。
波伏瓦本人在70年代接受采訪時說:“從總體上看,今天的女性處境比我當初寫書的時候還要糟糕。我在寫書的時候,抱著一個熱切的愿望,希望女性處境即將發(fā)生深刻的變化,這也是我曾說過的,我希望這本書有朝一日會過時?!?然而,在當今中國,這本書不僅沒有過時,反而顯得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