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我在一個冬天的下午來到西什庫教堂,像往常一樣,這里靜悄悄的。上一次到這里還是20年前,那時候我上大學,去教堂過圣誕節(jié)是一件時髦的事,我跟一大幫同學擁擠著看熱鬧,然后就跑出去喝酒,此后再也沒來過。但我時常經(jīng)過這里,這里總是靜悄悄的?;蛟S幾年之后,這里能傳出管風琴的聲音。西什庫教堂正計劃重建管風琴,這個下午,德國管風琴中心的宋泰克先生來現(xiàn)場考察。
宋泰克的體型和臉型都有點兒像施拉普納,沿著生鐵鑄成的旋轉(zhuǎn)樓梯,我們爬上唱經(jīng)樓,已經(jīng)看不到原有管風琴的一點痕跡?!拔母铩逼陂g,這座教堂劃歸北京第三十九中學,用作音樂教室和體育館,中學要一臺鋼琴,中央音樂學院就用一臺鋼琴交換教堂里的管風琴,他們把管風琴的每一個部件都編上號,小心翼翼地拆走,想找個地方重新組裝起來,但這東西體積龐大,結(jié)構(gòu)復雜,那些編號的部件在音樂學院的倉庫里積滿了灰塵,最終丟失。如今宋泰克手里只拿著一張A4打印紙,上面是模模糊糊的老照片,只能看到老琴的影子,照片下注明了老琴的規(guī)格。宋泰克再三追問:“有沒有更清楚的照片?我要看到細節(jié),如果有細節(jié),我們就能重現(xiàn)老琴的樣子?!?/p>
宋泰克在青島已經(jīng)恢復了4架管風琴。項目起始于2008年之前,青島要舉辦奧運帆船比賽,一些老教堂開始恢復管風琴。去年10月,青島江蘇路基督教堂百年慶典儀式舉行,這座教堂建于1910年,原來有一架管風琴,“文革”期間遭拆毀,如今按照100年前圖紙原樣,重新打造了管風琴。但西什庫這臺琴,體積更大,造價更高,他們已經(jīng)找過捷克的一家琴廠和加拿大的一家琴廠,希望三家廠提出方案和價格,比較一下。招標方案中還有一條:希望這臺琴是“法國音色”,而不是“德國音色”。
宋泰克對這個要求的回答是“沒問題”,他顯露出商人的本色,“我們是一家德國琴廠,但法國音色對我們來說不是問題,這只是部件的調(diào)校。我們是一家有著1000年制琴歷史的工廠,質(zhì)量非常可靠,就像德國出產(chǎn)的汽車一樣,我們的質(zhì)量沒問題,但在價格上來說,我們就沒有優(yōu)勢了。捷克的琴也許只有我們價格的一半,但德國有規(guī)定,德國不許使用捷克的管風琴,他們生產(chǎn)的是垃圾?!?/p>
發(fā)起管風琴修復的,是幾個熱愛音樂的年輕人,這個項目的價格至少要幾百萬,也許會達到1000萬以上,但他們不擔心籌措資金的問題,反而一再向我解釋什么叫“法國音色”,講西什庫教堂是由法國人建造的,所以重建的管風琴最好能是“法國音色”。我對管風琴的了解只限于巴赫的管風琴作品專輯,從來沒有現(xiàn)場聆聽過管風琴,實際上,北京的好幾家音樂廳都有管風琴,上海、杭州、西安、鄭州的音樂廳也有。他們告訴我,北京東交民巷的一座小教堂開始安裝電子管風琴,去年年初,天津西開總堂與捷克R-K公司簽訂了800萬元的管風琴采購合同,據(jù)說該公司為了更廣泛地開拓中國管風琴市場,給予了優(yōu)惠價格,今年2月,就能在西開堂聽到捷克琴的表現(xiàn)了。
北京西城的一些老人,還是見過西什庫的舊琴的,聽過那里的琴聲。我在意大利旅游的時候,在一些小城的教堂里聽過管風琴,那和在音樂廳里正襟危坐大不相同,你在街上走著走著,忽然聽到深沉的琴聲,音域廣闊,你愣一會兒神兒,就走開。這是生活中能夠闖進你精神的音樂,是一種特別的音色,簡單來說,我的體會就是莊嚴感。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太缺乏這種莊嚴感的音樂了,而音樂無處不在——商場促銷會放音樂,收垃圾會放音樂,健身房里會放音樂,它們都是那種快速消費品的聲響。有時候你不得不戴著耳機聽自己的MP3,那只不過是為了遮擋外面糟糕的、泛濫的壞音樂。
我們的生活和當下的快速消費關(guān)系太密切了,而我們的精神應(yīng)該有那么一點兒古典味道。與巴赫的作品相比,與管風琴的歷史相比,用幾年的時間拆毀一臺琴,或者用幾年的時間重建一臺琴,都不算長,琴聲如訴,說的是更久遠的故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