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會射雕英雄傳

何映宇

民國八年（1919年）1月9日，蔡元培和張相文致信孫中山，要求其公開會黨秘史。信全文如下：

中山先生大鑒：

頃接方兄寰如來函，欣悉國史征集，荷為先生允為間日演講，逖聽于余，至為佩慰。蓋以民國成立以來，群言淆亂，是非不明，不有信史，另以昭示來茲？且飲水思源，尤不容忘其本來，故元培與編撰諸君公開斟酌：擬自南京政府取消之日止，上溯清世秘密諸黨會，仿司馬公通鑒外紀之例，輯為一書，名曰國史前編，所以示民國開創(chuàng)如斯其難也。唯茲諸黨會既屬秘密組織，迄今事過情遷，往往不能言其始末，再閱數(shù)十年間，竊恐昔年事跡不免日益湮沒，滋可懼也。所幸先生以創(chuàng)始元勛，不吝教誨，征文考獻，皆將于是賴之矣。手此，即頌

勛安

蔡元培、張相文謹啟

對此，日后的逆骨李敖如此點評：“國民黨革命成功，本來是靠著黑社會的幫助，所以老同志蔡元培、張相文寫信給孫中山，說我們寫歷史，對黑社會的幫助‘飲水思源，尤不容忘其本來。”

一個以共和革命元勛自居的領(lǐng)袖，怎么能與幫會扯上關(guān)系？孫中山回信矢口否認同盟會與幫會之間有什么瓜葛：“至尊函主《國史前編》上溯清世秘密諸黨會，文于此意，猶有異同。以清世秘密諸黨會皆緣起于明末遺民，其主旨在覆清扶明。故民族之主義雖甚溥及，而內(nèi)部組織仍為專制，階級甚嚴，于共和原理，民權(quán)主義，皆概乎未有所聞。故于共和革命，關(guān)系實淺，似宜另編為秘密會黨史，而不以雜廁民國史中，庶界劃井然不紊；此亦希注意及之也?！?/p>

蔡、張二人接信后又強調(diào)，秘密幫會“乃與共和有直接關(guān)系，然固亦秘密黨會也，且亦多吸收各會分子，此中離合之跡，戲未易分明?！辈淘嘁唤闀€要“飲水思源”，孫中山是政治家，想法就有所不同了。

不過歷史就是歷史，終會留下蛛絲馬跡，連國民黨右派元老鄒魯在《中國國民黨史稿》中也不得不承認：“中山先生鼓吹革命之始亦以洪門會館為對象”。同盟會總章中就寫得非常清楚：“凡國人所立各會黨，其宗旨與本會相同，愿聯(lián)為一體者，概認為同盟會會員。”如何否認得了幫會作為辛亥革命生力軍的地位？

你要做老大，我也要做老大

1906年，同盟會會員劉道一回到長沙后準備發(fā)動萍瀏醴起義。這一年，正遇荒歲，萍瀏醴各縣，米價連創(chuàng)新高，民眾苦不堪言。天時俱備，尚欠人和，同盟會會員蔡紹南、魏宗銓廣為聯(lián)絡幫會，以為革命主力。不想風聲走漏，倉促應戰(zhàn)，終于敗北。孫中山總結(jié)經(jīng)驗，覺得雖敗，但革命高潮可能近在眼前，乃慷慨陳詞：“義憤的火焰大有燒盡愛新覺羅殘骸之勢，如不乘此時機氣勢，我黨又何能以陳、吳之救國？”陳、吳者，陳勝、吳廣也，可見此時的孫中山先生，腦海中浮現(xiàn)的，不是華盛頓的美國模式，終逃不脫中國農(nóng)民起義的精神感召。所以孫中山在之后的起義中倚重幫會，也就不足為奇了。

當是時，孫中山令旗高舉：“即將傳檄十八省會黨，聯(lián)絡聲氣，立即舉事?！?906年，三合會領(lǐng)導人許雪秋加入同盟會，擔任中華國民軍東軍都督，負責潮州起義。他一到潮州，就拉來幫會兄弟——潮州三合會首領(lǐng)余丑、余通，在起義中擔當骨干。幫會渙散，軍法難以約束，早年殺人越貨的老賬，百姓可沒忘記，以為又是飛賊大盜亂我中華，只可旁觀，不可近玩，終不能以一點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勢，這也是武昌起義之前歷次起義不能成功的根本原因之一。

欽州防城起義的領(lǐng)導人是流亡越南的前廣西三合會起義首領(lǐng)王和順，原芒街幫會頭目梁少廷和梁瑞陽為副手（而這二梁素來不睦，為日后黃興欽廉上思起義的失敗埋下了伏筆）。1907年9月1日，起義軍500人在欽州壬光山起兵，5日得清軍內(nèi)應，攻占防城，在城內(nèi)發(fā)布公告《告粵省同胞書》：“本都督少居父母之邦，長懷四海之志……奮入洪門，奉其宗旨，以反清復明為職?！币呀?jīng)清楚表明了他的階級出身。

幫會的性質(zhì)，就是你要做老大，我也要做老大。欽州起義失敗后，王和順部退入越南。鎮(zhèn)南關(guān)起義時，王和順這支有生力量自然是起義的首選，可是當時他在當?shù)匕l(fā)展的幫會頭目黃明堂竟不聽他的調(diào)度，王和順只好又退回越南，而黃明堂孤掌難鳴，鎮(zhèn)南關(guān)起義的結(jié)局，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1908年，黃和順在越南休養(yǎng)生息后卷土重來，連克河口、新街、萬河等地，以中華國民軍南軍都督名義出榜安民，本來也算形勢喜人。不想孫中山派了個同盟會二號人物黃興空降黃部，任命他為云南國民總司令，想要把軍權(quán)掌握在革命黨的手中。面對欽差大臣，黃明堂可不吃這一套，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樣尷尬的一幕：“黃八（明堂）既據(jù)有械藥，又不聽調(diào)度，克兄（黃興）乃如客矣?！睕]有革命黨人的堅強領(lǐng)導，一幫舊式幫會嘍羅，能成什么氣候？最后，黃和順部也沒成勢多久，就被清軍擊敗，退居越南，又被越南法軍繳械，押送新加坡遣散了事。

逼上梁山，改朝換代

幫會終究是早期革命中的生力軍，至少在傳播聲勢的意義上，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而談到幫會在辛亥革命中的作用，自然不得不提四川哥老會。

哥老會者，活躍于長江中、上游的秘密宗教幫會組織，雖然沒有“反清復明”的夙愿，但也是一支重要的不安分力量。1906年初，同盟會四川支部主盟人黃樹中請四川哥老會首領(lǐng)佘英于日本加入同盟會，孫中山委任其為四川大都督。佘英回到四川后，積極舉事，此時的哥老會和同盟會，不分彼此，同盟會會員熊克武，就加入了哥老會，同盟會方面還制定了《革命黨入會意見書》：“茲聞貴會提倡大義，正與鄙人宗旨相合，是以仰求閣下介紹入會，如承允許，貴會所有條規(guī)情愿遵守，倘有虛偽，任從處罰?！蹦阒杏形遥抑杏心?，其實也為日后其他政黨加入國民黨提供了一個先例。

1911年8月，四川同盟會與哥老會商議，將保路運動引向革命，當時川東、川南、川西地區(qū)的負責人都是哥老會首領(lǐng)。9月7日，哥老會首領(lǐng)秦載庚、侯寶齋率領(lǐng)的部隊在郊外與清軍激戰(zhàn)，而另一路由哥老會張捷先率領(lǐng)的部隊則在圍攻成都，哥老會羅子舟部攻打雅州府城，再加上各地新軍、共進會、孝義會的起義軍四處開花，四川風雨飄搖，11月27日，四川總督趙爾豐宣布自治，幾天后，趙爾豐被斬首示眾，四川光復。

當時革命黨并未統(tǒng)一，除同盟會外，1907年在東京成立的共進會，其實就是一個幫會組織。發(fā)起人的身份，大多為長江流域幫會成員，兼具同盟會身份，既然與幫會淵源頗深，自然會想到利用幫會進行革命活動。共進會入會的方式也很幫會化：開堂、燒香、結(jié)盟、入伙，不像革命，倒像是上梁山，其流程，和哥老會入會時幾乎一模一樣。湖南革命黨首領(lǐng)正是共進會的焦達峰，他很重視幫會的力量，1909年他在瀏陽普跡市大開山堂，10月進攻廳城的戰(zhàn)斗吸收了哥弟會的勢力。

陜西則是又一個會黨幫會勢力盤根錯節(jié)的省份。當時陜西軍隊中很多人都參加了哥老會。1910年7月9日，陜西同盟會的井勿幕、張鈁等人與哥老會首領(lǐng)張云山、劉世杰、萬柄南等在西安大雁塔秘密碰頭，歃血為盟。1911年10月22日陜西新軍起義，其成員幾乎都來自哥老會。西安光復后，各地的哥老會風起云涌，臨潼、富平、榆林、潼關(guān)等地，哥老會連戰(zhàn)連捷，哥老會兄弟用他們的鮮血，染紅了民國的開國國旗。

但幫會終究是幫會。佘英的哥老會還沒起義，坊間已經(jīng)在風傳：“佘大哥要當皇帝了。”毫無革命的規(guī)劃，還是改朝換代的老觀念。1909年3月的起義之前，佘英手下的一些幫會人員逼他發(fā)放每天要發(fā)的400文餉銀，又泄露了起義大事。佘英所部在小規(guī)模的起義后，迅速失敗，在敘府豆沙關(guān)被俘遇害。

上海青幫：改變民國歷史

這些會黨，多少是真心革命？多少又是沖著錢而來的雇傭軍？

當時，在不能發(fā)動群眾，又策反不了多少新軍的背景下，幫會的亡命之徒幾乎是革命黨手中唯一的王牌。

在浙江，因魯迅而為我們熟悉的王金發(fā)起義之初，依仗的其實也是浙江幫會。在上海，青幫大字輩李征武和同盟會關(guān)系密切，日后臭名昭著的軍閥張宗昌就拜在他的門下。哥老會天目山聚義堂當家三爺、青幫通字輩劉福彪在辛亥上海起義中身先士卒，立下汗馬功勞，劉本人也被炸彈炸去左腳踝骨。1911年11月3日，劉福彪率領(lǐng)300位敢死隊隊員猛攻江南制造局，并在次日光復軍的支援下一舉拿下制造局。3天后，在推舉滬軍都督的會議上，原本定陳其美為軍議長，不想劉福彪突然拔出手槍，猛地拍在桌子上：“陳其美昨天吃了苦頭，現(xiàn)在給他做一個軍議長，太不公平，不足以響應起義。”結(jié)果硬生生將陳其美推上滬軍都督的寶座，亦可見兩人關(guān)系之鐵。

而影響了日后中國歷史進程的還不是李征武、劉福彪，另一位青幫大字輩——應桂馨——即將登上歷史舞臺。上海起義前，陳其美幫助應桂馨擺平了寧波強占民房事件，應桂馨則投桃報李開始幫陳其美搜集情報。

民國成立后，陳其美全力支持應桂馨籌建青幫、洪幫及哥老會公口聯(lián)合組織——中華國民共進會，應桂馨任會長。沒想到應桂馨竟吃里扒外，1912年密會袁世凱和國務總理趙秉鈞后，應桂馨就成為埋在國民黨內(nèi)部的一顆定時炸彈。

1913年3月20日晚，上海滬寧火車站的幾聲槍響，將徹底改變民國憲政史的歷程。受到趙秉鈞密令，應桂馨指使刺客武士英將宋教仁暗殺于上海火車站。應桂馨自認有功，結(jié)果被滅口，死于北上京津鐵路的頭等客車中，兔死狗烹，應桂馨也沒有好下場。

至于陳其美本人，盛傳其也加入了青幫，但是他的侄子陳立夫在《風云掃蕩中國》一書中卻否認了這一臆測，不可否認的則是當時青幫分子在革命黨中占有舉足輕重的位置。

民國成立后，幫會成員自由散漫、山頭林立的局面亟待整治。不論是袁世凱一方，還是革命黨一方，都覺得此風不可長，遂采取取締、打壓政策，引起幫會成員的反感應該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應桂馨在接受庭審時也抱怨說：“因同盟會自合并國民黨后，即將從前分子之青紅幫等置之腦后?！币卜从沉水敃r幫會成員的一般心理。

宋教仁、陳其美及其副手韓恢先后遇刺，革命黨改造青幫的計劃只能擱淺。直到1919年，蔣介石在上海股票交易所里當掮客時，通過虞洽卿結(jié)識了黃金榮，成為其門生，國民黨與青幫的聯(lián)系才變得更為密切。黃金榮的弟子黃振世回憶說，當時蔣介石想要籌一筆路費，好去廣州追隨孫中山，只是囊中羞澀，只好求助黃金榮了，雖然那時候黃金榮還沒有加入青幫。這一說法在上海公共租界警務處1929年9月23日的文件中有明文記載，當屬事實無疑。蔣本人是否是青幫成員有爭議，但是一本青幫手冊中，記載有青幫興武六悟字輩成員、奉化人蔣德政的名字，這被認為是蔣介石在青幫中的名字。

蔣介石的時代，上海青幫三巨頭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權(quán)傾一時。1951年，《黃金榮自白書》在《文匯報》刊出后，“黃金榮可殺不可留”的呼聲響徹上海灘，這個80多歲風燭殘年的老流氓此時只好“順應潮流”，掃起了大街，而青幫的氣焰與勢力，也隨著這位大佬的掃帚一起付之東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