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延高:真人何必不露相

章劍鋒

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后，他一度為輿論包圍，只是人們沒有太多熱情和心理空間去解讀真正的車延高。

圣誕節(jié)這一天，是周六，武漢雪后初霽。10點鐘過后，車延高動身前往他的辦公室。像往常一樣，這一天多半時間他將在辦公室度過。關(guān)上門，一個人處理處理公務(wù)，或者看看書，上上網(wǎng)，寫寫畫畫。

屋子已經(jīng)收拾了一遍，打開電腦，他開始瀏覽自己的博客。手邊備著紙筆，以便靈感造訪時能將躥人腦海的一些絕妙詞句迅速捕獲。這也是多年習慣。走到哪里，兜里差不多都得揣著個紙筆。有時詩意突降，口占一訣，倉促之間紙筆未備，只好由身邊的人代錄。

每一個人身上，都存在一些不為人知的真相。54歲的車延高同樣如此。如果不寫詩，他是武漢市委的紀委書記。

“很不幸，他被聲名所累，被身份所累。”車延高的朋友余熙說，“我們整個社會過于浮躁，人們普遍地不能沉下心來寫詩、讀詩，也沒有太多熱情和心理空間去解讀真正的車延高?！?/p>

命犯詩癮

濃厚的文學(xué)熱情，注定會成為車延高的一種成長的煩惱。多年以前，有人問過他，作為一個官員跑出來寫詩，怕不怕有一天別人對此說三道四?車延高彼時慷慨作答：既然熱愛文學(xué)藝術(shù)，就要有敢于為其上十字架的勇氣。

一言成讖。

入闈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后，他一度為輿論包圍。因其私人事務(wù)而被舉國狂炒，對于官場中人來說，搞不好就有身敗名裂的危險。在一瞬間被放大了的明星效應(yīng)之下。車延高放棄了他的微博，他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完全難以操控的東西。他也不再頻密更新他的博客。有一些詩歌，覺得實在有必要與大家分享，他就悄悄貼到匿名開設(shè)的另一個博客上。

“想想挺痛苦的，本來我真真實實寫點東西，挺好的，現(xiàn)在看起來不行了，一寫就有人說，我畢竟是個官員，我怕炒作。”

“一旦陷入那樣一種網(wǎng)絡(luò)的所謂人民戰(zhàn)爭的大洋中，你很難脫身，怎么解釋都不行。不解釋也不行?！庇辔跽f，“到時候會弄得你很受傷。”

最初，余熙曾建議他采取一些措施消除不利于自己的輿論影響，但車延高好像并沒有采納。有關(guān)他自己所能控制的博客和貼吧里面，針對他的過激性表達也被最大限度地保留。他也沒有真正接受旁人規(guī)勸，當機立斷終止給他帶來難堪的寫作。

“在寫作上，我就屬于一種癮，有癮。如果把寫作拿掉，我在生活中會很不習慣，就少了可以產(chǎn)生興奮的東西了……精神生活比物質(zhì)生活更重要一些。如果沒有，確實是行尸走肉?！?/p>

這種癮，發(fā)作起來極富特色。1980年代末，還在江漢區(qū)任職。那時候，單位距家有八九里路程，每天騎車上下班，途中遇有文思觸發(fā)，當即就緊急剎車，一只腳踏在地上，一只腳蹬在車上，摸出紙筆來匆匆記下。騎回家里，還沒完，得趕緊寫下來。寫作、工作，經(jīng)年累月“兩班倒”。身中其毒，現(xiàn)在是每晨5點必起，寫上一個多小時。熟悉的人都說他勤快，他卻說并非如此，而是一種頑固的生物鐘在作祟。

詩興進發(fā)，并沒有一定之規(guī)。夜里看書，可以看任何東西，唯獨禁忌讀詩集，否則會激動。一激動，腦子里就不斷有句子往外蹦，就得爬起來往下寫，這一折騰就睡不成覺。出門，不管走到哪里，東張西顧心有所動，隨時隨地可以一屁股坐下作起詩來。到最后，搞得他妻子也成功養(yǎng)成習慣，但凡出門逛街，包里一定帶著紙筆。

“這個人簡直就是個寫作狂，太刻苦了，天天寫?！焙笔∽骷覅f(xié)會副主席劉益善說，“有人把當官用于吃喝玩樂，去聯(lián)絡(luò)各方面的關(guān)系，他除了工作，就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里、家里，去讀書去思考去寫作，這種生命還是有質(zhì)量的?！?/p>

寫作沖動逐日遞增，時間又不夠用。有一段兒他甚至萌生了卸去實職，改任其他虛銜的念頭。然而幾次和家里人商量，無一例外遭到駁回。

“車延高跟我談了好多計劃。他作為文學(xué)的摯愛者，有志于文學(xué)的追求。”劉益善說，“我們搞文學(xué)，心目中希望將來能寫出一些經(jīng)典，成為一個大家，寫出來的東西能流傳后世。我們也知道難以達到這個目標，但我們做了，至少總能舒服些。我覺得他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p>

劉益善身兼《長江文藝》雜志的社長和總編。2005年，車延高的第一首長詩就是經(jīng)他審定刊發(fā)的。劉對搞文學(xué)的官員也存在著某種傳統(tǒng)印象。車延高的詩經(jīng)人介紹到他那兒時，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不管這是個什么樣的領(lǐng)導(dǎo)，必須符合他的選稿標準，否則概不買賬。細讀之下，發(fā)現(xiàn)一個在官場里滾爬的人能寫出那種水平，也算難為他了。

“我們刊物詩歌版面很少。我看比較長，一下就給了他兩三個版面，屬于比較破例了。”

熟了以后，每逢全國各地有投緣的詩人到武漢來，車延高知道了就會打電話把劉益善叫上，聚一聚。一些重大的詩歌活動，車也會盡量抽出時間參加。了解慢慢深入，劉益善知道這是個認真和堅執(zhí)的人。

“不過是議論而已，他自己于自己的嘛。他會繼續(xù)寫下去，不要偷偷地寫?！?/p>

本我生存

車延高所奉守的人生信條之一，是要把真實的本我展現(xiàn)給別人，他以為這是為人所必備的誠信。但人們對于他透過作品進行的元所隱瞞的性情暴露，顯然還沒有做好充分準備。這可以解釋他為什么會無端陷入一場困境。

生活中的車延高，不是什么高深莫測的人物，情緒容易外露，直通通來直通通去，有著一種完全不被外部符號化干擾的鮮明的性格特征。

“比較陽光，他反正成天高高興興的，跟我們在一起，沒看到他憂愁過?！眲⒁嫔普f，“我說怎么樣也是50來歲的人啊……比較可愛?！?/p>

讓人驚訝之處也恰在于此。在這個人身上，并沒有太多世故和圓滑，甚至舉手投足之間談不上有什么高超技巧。認識他的人，對他的印象毫無二致，都說不像個當官兒的。他對自己也沒有一個很了不得的評估。

“我這個官兒，在武漢也就一般，到了北京就是個騎自行車的(級別)，算什么官兒?不過就是一種職業(yè)身份?，F(xiàn)在有權(quán)力，別人把你當回事兒，沒這個權(quán)力以后，你看，別人不是對你點頭哈腰，不是真心抬你，而是抬你手中的權(quán)力。人應(yīng)該有這點清醒，沒有這點清醒是可悲的?！?/p>

簡明直自的角色意識，幫助他建立了一個市井生活圈子。公務(wù)、寫作之余，這些年一得空閑車延高就一頭鉆進書畫市場，去了隨時可以躲在別人的畫室里鋪個宣紙畫起來。午飯當口，他就和人跑到街邊點點兒飯菜，吃完了繼續(xù)返回海闊天空。從中他也沒少積攢素材，擬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就打算以這些市井人物作原型。

抱著這樣一種心態(tài)，市井朋友能夠一直結(jié)交到家門口，三教九流，無所不包。

兩年前，向濤在車延高所住的小區(qū)對面開了一個小茶館。有一天車延高路過，發(fā)現(xiàn)里面掛著幾幅字畫，這立刻將他吸引住了，一聊就聊成了朋友，以后沒事兒就去泡泡茶館。

車延高居住的小區(qū)，是一座磚混結(jié)構(gòu)的舊公務(wù)員家屬區(qū)，建于1998年，住在里面的公務(wù)員大多數(shù)陸續(xù)換房搬離了，唯有他延沓至今，成了住在里面的最高級別的

官員。

“進進出出10幾年了，小區(qū)百分之八九十的業(yè)主我都認識，感覺和他挺熟的。”在那里開小商店的小涂說，“他家在7樓，我給他送過米上去……也向他反映一些民生問題?！?/p>

小涂是個下崗工人，商店就開在小區(qū)門口。小區(qū)用于業(yè)主通行的鐵門每天傍晚5點半就上鎖了，只能利用他的商店出入。車延高也是他的路人之一，有時下班路過還停下來看幾分鐘電視。

“我這門面不好經(jīng)營，他講我們做生意都挺難的，出主意叫我改善一下?！?/p>

為這事兒，車延高還挺上心，把他叫到向濤的茶館里，3個人聊到夜間1點多鐘，連說帶畫，提了種種方案。礙于資金不夠，難以行事，車延高表示可以借點錢給他，先把事情做起來。一來二去的，小涂心里就有了對比，“不像有些當官的，對平民百姓看不上眼?！?/p>

“本來就是鄰居嘛，他們生話當中有什么難處，或有些沒想到的事情，我可以提醒他們，能幫就幫他們一點，這也算是增加社會的一種溫暖程度吧?！避囇痈哒f，“和他們在一起，挺真實的，沒有什么面具，不需要應(yīng)酬，有什么說什么，誰也不提防誰。都是人，都一樣?！?/p>

這種性情，在過去半個世紀的世事無常中能夠得到不斷強化和保全，那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16歲時，車延高在陜西一個軍工廠里當噴漆工，廠里給他挑了一個師父，此人不哼不哈，從不多說一句話。每天一早起來，就把水壺一提，去開水房打水。喜歡睡懶覺的車延高，起來后總會發(fā)現(xiàn)，師父已經(jīng)替他準備好了洗漱用水。時問一久，他覺得不能再讓師父這樣做，于是每天早晨就自己爬起來去打水。

師父很有人緣，在食堂打飯，廚子們主動招呼他去插隊。師父拿著個碗，總是笑著婉拒。車延高跟在他身后，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我從他身上學(xué)到了一點，就是如何把自己放低。我發(fā)現(xiàn)他越是這樣，別人越是尊重他，其實一個人就是這樣的，當你把自己放得很低的時候，不會降低自己。我由此想到包括寫作，我總沒有把自己放在那個位置上去寫東西，盡量讓自己真實一些，力求讓自己把身份徹底忘掉，寫得純粹一點，寫得真實一點兒?！?/p>

人生修習

獲獎風波對他的人生信條構(gòu)成了威脅。

長于微末的人，在時移事易之后，如何確保不喪失自己一貫的生活態(tài)度，而換上一張權(quán)宜機變的面孔?這是一個普遍命題。在這方面，車延高取得了一定的優(yōu)勢，否則他將不能有意識地成為他自己。

和許多同齡人一樣，車延高有著一個不夠幸運的青少年時代。他生長在一個軍人家庭。11歲那年，“文革”運動拉開，他們家也隨之倒了霉，父親被人打斷了3根肋骨，母親則被迫自殺，此舉近乎叛黨，搶救過來后即遭嚴厲處分。

這種命運，一開始就決定了他必然比別人早熟，并易于在后天的人生修習中隨著環(huán)境推移逐漸自我養(yǎng)成。

1970年代在青海當兵，條件極其惡劣。高原地區(qū)，水燒到80度就開了，食物蒸煮不透，天天吃生東西，經(jīng)常生病，提拔成了泡影。部隊讓他去養(yǎng)豬，這也是一項危險工作。粉碎豬食的時候，有幾次，粉碎機的螺絲不知何故脫離，“啪”一聲射出來，將門打出一個坑。若非命大，早已不測。

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成為一個稱職的喂豬人。每天，他一門心思想著怎么把豬喂肥。嫌干草吃得太多了，又跑到山上去割豬愛吃的新鮮野菜。顧了豬就顧不上人，中午沒有吃的，就在農(nóng)民的地里摘幾個西紅柿充饑。

這時候他已經(jīng)沾染上文學(xué)，雖然沒有什么基礎(chǔ)，但就是愛寫。周末，怕戰(zhàn)友找來聊天寫不成，他就從窗戶里跳出去，從外面把門一鎖，然后又翻身進來，把窗子插上，躲在屋子里一寫寫一天。

“就是想寫，寫各種東西。那個年代很過癮的，人很純的。”他不無感慨地說，“生活的路是靠自己走出來的，不要怕難，總會遇到各種問題，再難你也可以走過來?！?/p>

退伍復(fù)員，找到的第一份差事是在江岸區(qū)二七街道青少年教育辦公室當臨時干事，幫著辦辦墻報，抄抄寫寫，搞點宣教工作。人家看這個小伙子還不錯，挺會辦事，就讓他一般性地負責組織青年活動，再后來又讓他當了團委副書記。

1980年代，知識改變命運的口號興起，基礎(chǔ)教育尚不完整的車延高不甘心，又去讀電大。那時候，他們在解放公園自發(fā)形成了一個學(xué)習小組，幾個人相互幫扶。夏日午后，一人一張席子鋪在地上，學(xué)累了就地休息。像是被逼瘋了一樣，臨考時，車延高能把4本書從頭到尾一氣背下來。當年的課文，至今還烙在腦子里。

“這個人很向上，很自重，身上看不到那種俗氣的陋習?！庇辔跽f，“我看過很多官員，甚至職位比他高的，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自己人生中一些不堪，就是人格的卑劣，但我沒有發(fā)現(xiàn)過車延高身上有這些痕跡。”

余熙是當年的學(xué)習小組成員之一，最近一次和車延高在一起吃飯，加強了他對老朋友的認識。以前同在電大學(xué)習的一個朋友，想請已是市委常委的車延高吃飯。原來大家同在一個層面，現(xiàn)在變化不小，他卻還在一個企業(yè)的小科長位置上停留，擔心請不動，托余熙居中周旋。余熙也不大有把握，心想一請就來還好，萬一有事不能抽身，就是自尋煩惱。但礙于情面，還是勉為其難了一把。車延高沒有拒絕，也不要什么大場面，提議就在單位后面的小館子里坐一坐。

“不露痕跡，我覺得他處理得蠻好，不拒絕，但又不愿意讓人破費太多，這樣處理就很夠朋友，夠哥們兒。”

生活的常態(tài)，大致如此，沒有什么宏大主旨，而往往只表現(xiàn)為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設(shè)置。人生，也不過就是這樣一個極盡瑣碎的壘砌過程。身在其中的人們，具備了什么樣的參悟能力，這決定著他的生命有可能進入到怎樣一種位置。

“要不是因為一種特定的機遇走上領(lǐng)導(dǎo)崗位，那么你也就是一個普通人。不要用際遇帶來的工作環(huán)境的不一樣，去造成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狹小的辦公室里，車延高背窗而坐，穩(wěn)穩(wěn)地翹著一條左腿，那件穿了一個星期的深灰色及膝風衣，襟前殘存著一點湯汁痕跡。他深深地啜上一口茶，“隨著社會生活的積累，對很多社會現(xiàn)象越來越接近于看透、悟透，如何沿著一種比較正確的規(guī)律朝前走，這就是每個人都要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