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愛之夢

龍飛

契訶夫結(jié)識他的崇拜者阿維洛娃是在1889年，當(dāng)時他29歲，她24歲。阿維洛娃自幼愛好文學(xué)，很早就寫詩和散文。她讀過許多書，少女時代便景仰契訶夫。他的每一篇小說都使她著迷，當(dāng)讀完《苦惱》（1886）后，她為主人公姚納傷心地哭了。她被文學(xué)的魔力所折服，渴望當(dāng)一名作家。然而同所有普通姑娘的命運一樣，她出嫁了。丈夫不喜歡文學(xué)，瞧不起作家，對妻子的寫作總是冷嘲熱諷。不久他們有了孩子，她的作家夢就更難以實現(xiàn)了。

契訶夫是在阿維洛娃的姐夫、《彼得堡日報》主編胡杰科夫家里遇到她的。他倆一見如故，談得十分愉快。阿維洛娃為見到心中的偶像興奮不已。她臉色紅潤，充滿青春活力。契訶夫把她當(dāng)成小姑娘，揪著她那根又粗又長的辮子笑道：“這樣的辮子我還沒見過呢！”

當(dāng)阿維洛娃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有了一個快滿周歲的男孩時，契訶夫不免有點吃驚。

同契訶夫第一次見面后，阿維洛娃心中便燃起一束照亮她整個精神世界的火光。但回到家里，丈夫朝她發(fā)脾氣，她心頭的火光一下子便熄滅了，生活又恢復(fù)了原樣。

3年過去了，契訶夫和阿維洛娃一直沒再見面。3年間發(fā)生了很多變化：契訶夫進入創(chuàng)作的成熟時期，阿維洛娃已是3個孩子的母親，她開始發(fā)表小說，作家夢逐漸實現(xiàn)。

一次晚會，契訶夫同阿維洛娃不期而遇，他們在一起非常開心，度過了一個富有詩意的夜晚。當(dāng)阿維洛娃回到家，丈夫正怒不可遏，他已聽到一些流言飛語。

阿維洛娃遵照契訶夫的囑咐，將自己的習(xí)作一一寄給他。他常常坦率地提出意見：“您沒在文字上下工夫，而這是應(yīng)當(dāng)反復(fù)推敲的——藝術(shù)也就在這兒了。您得刪去多余的字，清除句子里的‘鑒于和‘借助于之類的詞。一定要注意語言的音樂性?！薄盎ㄒ荒陼r間寫部長篇小說，修改半年，再拿去出版。您很少修飾自己的作品，女作家不該如此，而應(yīng)在紙上刺繡，慢工出細(xì)活兒。”

兩人開始通信，某種不同一般的感情在他們之間悄然萌生。

阿維洛娃墜入了愛河，在感情的波瀾中受著煎熬。走投無路之時她忽然閃出一個念頭，到首飾店訂購了一個表鏈的墜子，做成書形，一面刻著“契訶夫小說集”，另一面刻著“267頁6～7行”。按照這頁數(shù)和行數(shù)，在《契訶夫小說集》里找到的句子是：“如果你一旦需要我的生命，那就把它拿去吧！”這是契訶夫小說《鄰居》（1892）里的話。阿維洛娃覺得這句話恰好凝結(jié)著自己對契訶夫的一片癡情，便借用它向所愛的人吐露肺腑之言。

表墜做好后，她在盒子上寫下首飾店的地址寄給契訶夫，但沒敢留下她的名字，這樣做為的是好讓自己有個退身的余地。因為她明白她的生命不屬于自己一個人，她還有3個孩子……對此她感到透心徹骨的痛楚。

寄出表墜后她整日惴惴不安，而契訶夫始終沒有來信。

在一次假面舞會上，阿維洛娃巧遇契訶夫。她身穿黑舞裙，戴著假面具，嘴里含著個核桃——為的是改變嗓音，她以為契訶夫不會認(rèn)出她來。契訶夫告訴她，他的新劇本《海鷗》（1896）快要首演了，請她務(wù)必去看，并特別囑咐道：“我要在戲里回答你，你一定要仔細(xì)聽！別忘啦！”

“你怎能從舞臺上回答我？”她大惑不解，“你回答我什么？我又怎么知道哪些話是對我說的？”

“你會知道的！”契訶夫微笑著說。

大廳里奏起醉人的舞曲，阿維洛娃靠著契訶夫的肩膀覺得幸福極了，頭微微發(fā)暈，有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借著假面的偽裝，她終于大膽說出：“我愛你！”

“你在逗人，假面人！”契訶夫笑了。

舞會結(jié)束，阿維洛娃始終不知道契訶夫是否認(rèn)出了自己。

阿維洛娃焦急地等待《海鷗》的首場演出。那一天終于到來，她坐在劇場里心情十分緊張。演員的每一句臺詞她都聚精會神地聽，但什么也沒聽出來。戲已演了一半，她很失望，暗自思忖，假面舞會上契訶夫并沒認(rèn)出她來，說在舞臺上回答自己，恐怕只是句玩笑話。

就在此刻，舞臺上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場面：女主角尼娜上場，同戀人特里哥利告別，送給他一個書形的項飾。她告訴他，項飾的一面刻著他的書名，另一面刻著頁數(shù)和行數(shù)。尼娜走后，特里哥利看著項飾念道：“121頁11～12行?！彼盍藘杀?，然后拿來自己的作品，翻到那頁找到那兩行，念道：“如果你一旦需要我的生命，那就把它拿去吧！”

從尼娜上場拿出項飾的那一刻起，阿維洛娃的頭便“嗡”的一聲響了起來。她呆了，心怦怦跳，臉火辣辣地發(fā)燒……但不管怎么激動，她還是把那兩個數(shù)字牢牢記住了：“121頁11～12行。”

“這就是他的回答！”阿維洛娃明白了。

回家后，她迫不及待地用顫抖的雙手翻開自己的那本小說集，找到121頁11～12行，讀到的是：“年輕姑娘不應(yīng)參加假面舞會?！边@完全是契訶夫式的回答！

契訶夫把自己生活里發(fā)生的事寫到劇中，并通過舞臺巧妙地回答了阿維洛娃，示意她要冷靜與理智。

1897年春，契訶夫突然大量吐血，被送進醫(yī)院。阿維洛娃得知后十分焦急，到醫(yī)院再三懇求才被準(zhǔn)許看望病人3分鐘。契訶夫托她到《俄羅斯思想》編輯部取小說《農(nóng)民》（1897）的校樣。在離開編輯部回家的路上，她碰到正在新圣女修道院外散步的托爾斯泰，她把契訶夫的病情告訴了他。第二天，托爾斯泰便去探望契訶夫。

契訶夫同阿維洛娃之間的感情糾葛，在他的小說《關(guān)于愛情》（1898）中有所反映。阿維洛娃一看見小說題目就預(yù)感到同自己有關(guān)。小說主人公愛上了朋友的妻子，他“不斷地問自己，萬一我們沒有力量制止自己的感情，將造成什么后果？我不敢相信這種溫柔憂郁的愛會一下子把她丈夫、她孩子和他們?nèi)业膶庫o生活粗暴地毀掉”。讀畢小說，阿維洛娃禁不住伏案飲泣，書頁上留下斑斑淚痕。她為自己破滅了的愛之夢而悲傷。

就在那一年，出版商馬爾克斯要求購買契訶夫的著作版權(quán)，契訶夫?qū)懶磐邪⒕S洛娃找人把他以前在《彼得堡日報》上發(fā)表的小說都抄下來。這使阿維洛娃非?？鞓贰転槠踉X夫做點事是多么幸福！在她的努力下，抄寫任務(wù)順利完成。

他倆最后一次見面是1899年春。阿維洛娃帶著孩子乘火車回彼得堡路過莫斯科，在這里換車停留兩個多小時。契訶夫知道后到車站看望她和孩子們。他發(fā)現(xiàn)阿維洛娃穿的是夾大衣：“您帶厚大衣沒有？天氣很冷啊！我馬上寫條子，讓妹妹把她的大衣送來！”

阿維洛娃費盡口舌才打消他這個念頭。他又說：“您若凍病了就給我打電報，我來給您治病，要知道我是個好醫(yī)生?！?/p>

“歡迎您來做客，而不是看病?！?/p>

“咱們相識已經(jīng)10年了，10年，那時咱們都年輕?！逼踉X夫無限感慨。

“難道咱們現(xiàn)在老了嗎？”阿維洛娃問道。

“您還年輕，而我比老還要糟糕……我被疾病纏得失去了自由。”他悲傷地說。這時火車鈴聲響起。

“哪怕您生病，我也不來了?！逼踉X夫又開起玩笑，“我是個好醫(yī)生，而我的診費很貴，您出不起……看來今后咱們不會再見面啦。”他和孩子們告別，同阿維洛娃握了握手就下車了?；疖嚶_動，阿維洛娃從車窗見他的身影掠過，但他沒回頭。

他們果然沒再見面。契訶夫在1900年給阿維洛娃的信中寫道：“祝您萬事如意，最重要的是盼您快活，不要把生活看得這么復(fù)雜，實際上生活恐怕要簡單得多?！彼a(chǎn)生了一種新的心境，勸這位同自己有過不同尋常感情的女友要豁達開朗。

火車站見面后5年，契訶夫病逝，年僅44歲。阿維洛娃則活到了77歲。她去世5年后，她的回憶錄發(fā)表，文筆具有女性作家所特有的優(yōu)美細(xì)膩。經(jīng)考證核實，文章內(nèi)容在時間、地點、事件上都很準(zhǔn)確，看來比較可信。唯獨契訶夫的妹妹瑪麗雅斷然否認(rèn)哥哥對阿維洛娃曾產(chǎn)生過某種感情的說法，認(rèn)為這只是女作家的自作多情和豐富想象而已。其實瑪麗雅為哥哥袒護是多余的，即使契訶夫?qū)Π⒕S洛娃有過愛情，也最終克制住了。這絲毫無損于一位偉大作家的形象，反而更能真實展現(xiàn)他作為一個普通人的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

（大浪淘沙摘自《中華讀書報》2011年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