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外的笑聲

時曲

如果你曾經(jīng)在1962到1984年間，搖電話到我從前念書的中學(xué)去，那么，你一定聽過一個雄壯、開朗、響亮的接線聲音。

這男中音的主人，是一位沒手沒腳，整天坐在輪椅上笑個不休的胖壯男人。他的名字叫林伯。

林伯的笑聲，還真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它總是舒坦而盡情，毫無心機地伴著他笑得開懷起伏的肚皮，跌宕擴散，感染著他人，自長廊外的校務(wù)處響起，一笑二十多年，從未間斷———

多少年來，林伯的聲音，和他坐在輪椅上的身影，儼然已是這所古老教會學(xué)校的一部分。很多時候，遠遠看見他自長廊的盡處出現(xiàn)，輪椅的影浮現(xiàn)在烏亮的長木地板上，隨著木紋搖晃。

我在一個炎熱的下午，知悉林伯失去四肢的真相。

由于貪睡的緣故，我錯過了飯?zhí)玫奈缟?，醒來時，宿舍已空無一人，只好嘀咕著溜到糖果食品店去，想找點兒什么吃。

在經(jīng)過長廊時，我遠遠看見林伯正在午后寂靜的校務(wù)處，獨自吃飯，他的雙臂斷處，有兩塊短韌的肌肉，鍛煉得出奇的靈活，可以拿電話筒，可以拿小匙羹，還可以調(diào)校他的老爺收音機上的鈕掣。

我跟林伯一向熟稔，也就老實不客氣地上前，從他的舊飯壺內(nèi)，倒了些湯來喝，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每天都一個人吃午飯嗎？

我沒有想到，林伯會同樣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我說：不是呀，太太每天下午，都陪我一塊兒吃呀。

我倒有點詫異，但當(dāng)時剛十六七歲的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應(yīng)否追問下去，只好狐疑地繼續(xù)喝湯。

林伯看了看我，忽然淡淡地笑了，指指我剛放下的舊飯壺說：瞧，我太太就在這兒———然后，林伯告訴了我一段發(fā)生在我出生之前的香港往事。

在遙遠的1943年夏天，年輕的林伯剛開始當(dāng)文員，也同時兼職兩份抄寫，戰(zhàn)亂的日子，過得狼狽而胼手胝足。那時候，他二十來歲的太太，總會在每天中午，提飯壺到他工作的地方，等他從文書室出來，一起吃。

直到一天，疲倦的林伯在文書室內(nèi)困極睡著了，不知道午飯時間已到，更不知一架戰(zhàn)機正在半空悄悄地盤旋，他只是睡得天昏地暗。

然后，“轟”的一聲震天巨響，林伯從夢中驚醒，一陣劇痛攻心而來，他猛一抬眼，竟看見自己一雙手臂，赫然就炸斷在自己跟前，一長一短，鮮血涌過遍地的頹垣敗瓦，流向文書室外。

他又驚又痛，不寒而栗，一心只想站起來逃生，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也不見了，一團惡紅的凌亂血肉，正浮散在椅子上，慢慢流瀉到地面。

在痛極昏厥過去之前，穿過倒塌的墻壁，林伯恰恰看見文書房外，漸褪的硝煙背后，有一個居然完好無缺的飯壺，側(cè)躺在他太太的尸體旁邊。

亂世的醫(yī)院只好把林伯的四肢截掉，以保住他的性命。然后，戰(zhàn)事過去，林伯花了三年的時間，學(xué)會怎樣用臂上余下的肌肉工作；再花了三十年的時間，學(xué)會怎樣睡得安寧。

（朱白冰摘自《時文博覽》圖/藍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