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冠軍們的“生存課”

唐磊

課后，45名聽課的現(xiàn)役、退役運動員都交了培訓課的調(diào)查問卷，還有人在背面留了幾句話。

湖北游泳運動員嚴蕾最后一個交卷時，其他人都已經(jīng)陸續(xù)離開。一百多字的段落里，嚴蕾寫道，“感覺內(nèi)容也不會太官方，很親切，很牽動我。對于其他現(xiàn)役、退役或經(jīng)商的性質(zhì)人士，希望也可以提供相應幫助，我們面臨的是多項選擇，所以請幫助運動員。謝謝?！?/p>

看得出來，運動員的教育程度并不高，字句不太通順，但意思清楚：她在退役步入社會前，希望得到更多的指導，她愿意參加這類培訓。這也是所有聽課運動員在現(xiàn)場發(fā)言時表達的意思。

這個湖北省體育局舉辦的“2011年湖北省運動員職業(yè)發(fā)展培訓班”，12月10日、11日開課兩天，具體培訓由“冠軍基金”負責，這是中國首枚冬奧會金牌獲得者楊揚發(fā)起的公益組織。

這個項目的目的是幫助運動員有效地管理學習、訓練和日常生活，為退役后的日子做好準備，讓他們離開運動場后可以盡快轉(zhuǎn)換身份，并且有能力自食其力地生活。

“今天就要對未來打算”

美國人Patrick Glennon負責其中半天課程，他工作于全球最大的一家人力資源服務公司，該公司是國際奧委會運動員職業(yè)發(fā)展項目的支持者。

“我希望告訴運動員，你們不光是產(chǎn)生金牌的機器，還是自己人生金牌的擁有者?！盤atrick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句話對于以舉國體制打造金牌數(shù)量的中國，似乎更有意味。

從2005年開始，Patrick已在全球培訓過三千多名運動員，“退役的問題是所有運動員都要面對的，有的橄欖球球星，有錢有名，退役后依然找不到自我?！彼f。

講課的內(nèi)容是一套全球通用的完整課件。為方便中國運動員理解，Patrick調(diào)整了其中的一些內(nèi)容。

“你們每個人當運動員時都有夢想，但不能停留于此。你們從退役到退休，還有35年的工作時間，今天就要對未來打算。我來這，就是為了激發(fā)大家退役后仍能保持當運動員時的激情?！?Patrick手舞足蹈。

也許因為他講外語，內(nèi)容又有些抽象，效果并不太好，聽眾沒什么反應。

這時，高紅走上前，接過話題。

這是上課前商量好的。Patrick擔心過溝通問題，他交代在現(xiàn)場協(xié)助培訓的高紅和楊威，“只要你們覺得合適，可以直接講。你們的故事肯定更生動，可以引起共鳴?！?/p>

高紅是女足“鏗鏘玫瑰”一代的主力門將，成績輝煌。楊威曾是中國男子體操的領軍人物，現(xiàn)擔任湖北省體育局體操運動管理中心副主任。

“Patrick的意思是，你們都有夢想，所以才能坐在這里?！备呒t說，“想一想，你們曾經(jīng)的目標可能是代表縣里比賽，實現(xiàn)了，然后希望代表市里，也實現(xiàn)了。你們都是一級一級被選拔上來的，過往有很多次成功，這就是你們的特征，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地方?！?/p>

高紅的話很有感染力，現(xiàn)場聽課的運動員開始紛紛議論，他們認同對自己這樣的評價。

近4個小時，通過各種講解、游戲，Patrick努力讓大家認識到，運動員這個職業(yè)多么了不起，只要用心準備，退役后也能取得在體育場上一樣的成功。

分發(fā)給運動員的培訓材料里，列出了31項運動員可能會擁有的獨特個性，如：有紀律的、好競爭、忍耐和堅定等等。Patrick讓大家看三十秒，然后將所有人分為4組，每組都要寫出自己認為的運動員擁有的品質(zhì)或特征。

寫畢，各組代表大聲念著，每個組都寫出了不少材料中未提到的特征?！拔乙彩堑谝淮我庾R到運動員這么特別，以前真沒有仔細想過?！鄙鋼暨\動員賀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在各級體育運動隊，一般都會給運動員做培訓，但大都集中在運動員即將退役前，或是退役重新被體育系統(tǒng)聘用后。

“這個培訓，實際就是把我們以前在運動員職業(yè)轉(zhuǎn)換期的培訓提前了?！币恢迸月犈嘤栒n的湖北省體育局人事處副處長戴成寶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過去還是有觀念的問題。在役培訓，怕影響他的情緒。現(xiàn)在看來，在役時就要引導他，為將來重新選擇職業(yè)做前期準備工作?！?/p>

開始嘗試和兩次寫“檢查”

在國內(nèi)，運動員是寶。

在役時，只要做好訓練，出成績，衣食住行全不用操心。這種保姆式的“圈養(yǎng)”教育為運動員服役減少了諸多負擔，同時也使他們在成長階段失去了很多體育場以外的歷練。

引進這個培訓計劃的冠軍基金發(fā)起人楊揚也是如此。

2006年冬奧會后，楊揚退役。按照先例，作為中國首枚冬奧會金牌得主，楊揚很可能會留在體育系統(tǒng)工作?！澳菚r候我不確定，留下來是不是我想要的。和普通運動員一樣的問題，就是迷茫?！睏顡P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大多數(shù)運動員退役的年齡，是普通人事業(yè)起步時。退役重新選擇，但下個方向在哪？運動員長期專注一件事，對其他事情不了解，像我想嘗試新的東西，但又沒有把握?！?/p>

很多運動員退役后并不明確自己要干什么，有人投資不順；有人找的工作不合意；有人不愿從學校畢業(yè)，回避進入社會；還有人成為體育官員，希望將自己的理想付諸實施，但在改革步子不大的系統(tǒng)內(nèi)，他們充滿激情的發(fā)言，通常無法付諸實踐。

隨著北京奧運會籌辦，楊揚進入奧組委工作，忙碌的兩年，自己沒細想將來。

2008年，楊揚在香港注冊北極星慈善基金會，針對青少年體育教育。汶川地震后，她所做的一些培訓活動讓自己看到了這類公益培訓的效果。2010年，楊揚高票當選國際奧委會委員。多次出席奧委會會議，讓楊揚開始關注國際奧委會運動員職業(yè)發(fā)展計劃。

這個項目在三十多個國家開展，因種種原因，在中國尚未成行。

結合自己做過公益培訓的經(jīng)歷，楊揚找到國際奧委會，希望嘗試以慈善基金會的方式在中國推廣該項目。對方說，如果這樣，就開發(fā)了新的方式，但只要在中國做，就可以。

2010年廣州亞運會期間，通過亞奧理事會運動員委員會邀請，楊揚和李娜、王雁、董震、鐘倪五人開始進行中國運動員調(diào)研。為了使數(shù)據(jù)真實，5個人沒有將問卷交到運動隊分發(fā)，而是到運動員村的食堂直接找運動員，匿名做完即收，共收回五百多份。

最后，五人做出了長達七十多頁的《中國優(yōu)秀運動員職業(yè)生涯過渡調(diào)研報告》，報告顯示：79.8%的運動員認為退役后求學、就業(yè)的主要困難在于文化課基礎低，而97.2%的運動員有意愿參加職業(yè)培訓。

“調(diào)研還可以看出，運動員對國家已經(jīng)制定的運動員保障政策不了解?！睏顡P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些還是現(xiàn)役的，退役的運動員一下和這個系統(tǒng)脫節(jié)了，更找不著門了?！?/p>

國家體育總局相關領導看了報告后，批示支持啟動運動員職業(yè)發(fā)展計劃。

2011年，北極星慈善基金會和中國紅十字基金會共同設立冠軍基金。某網(wǎng)站和某運動品牌承諾為冠軍基金捐助三年。

第一次做培訓，按照中國紅十字基金會相關規(guī)定，楊揚提前兩個星期打了報告，但因各種原因，報告一直未批復。這時，培訓老師Patrick已訂好飛往中國的機票，運動員等多方面協(xié)調(diào)也已完成。培訓時間、場地如做變動，活動將遲遲無法開展，于是，楊揚先墊了費用。

培訓結束后，中國紅十字基金會相關人士說，“報告還沒批，怎么能先花錢。”

為此，楊揚寫了一份檢查。

“為了使程序少一些，有時我們要在違規(guī)不違心的情況下做事情?！睏顡P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冠軍基金成立7個月，為了盡快開展培訓，楊揚已寫過兩次檢查。

要引導運動員對退役后的思考

2011年5月成立的冠軍基金已做了4次規(guī)模不等的中國運動員職業(yè)發(fā)展培訓。在武漢的這一次是規(guī)模最大的。

在此之前，沒有媒體旁聽過培訓課程?！肮谲娀鹱龅氖虑椋皇钦霾涣?，而是我們做一種新的嘗試?！惫谲娀鸢l(fā)起人楊揚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一直沒有宣傳冠軍基金，是希望一步步好好做，“不是要得到社會對運動員的同情，也不希望媒體借題挖丑。這個項目應該爭取體育總局和運動員的信任，這才是最重要的?！?/p>

信任只能逐步建立。

2011年9月8日和9日，冠軍基金在中國財經(jīng)大學為體育管理學院退役運動員班開展首次培訓，接著在杭州開展第二次培訓，兩次培訓都得到了體育總局的支持。

楊威也主動找到楊揚。這位曾經(jīng)的明星運動員剛出任家鄉(xiāng)湖北省體育局體操運動管理中心副主任不久?！拔抑肋\動員特別擔心這些（退役后轉(zhuǎn)型）。你不解決后顧之憂，怎么能讓人安心訓練?！?歲開始練體操，28歲退役的楊威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的想法，如果一個月培訓一次，或兩個月一次，每次45人，一年下來多少？對于一個省來說，這是很好的事情。”

這類聯(lián)系培訓的邀請多了起來。原計劃今年只做兩場培訓的冠軍基金已經(jīng)“超額”。冠軍基金承諾，凡是國家注冊的運動員，不分項目，無論成績，都會給予幫助。幫他們認清自己、縮短退役后迷茫期，提供實習和就業(yè)的機會和渠道。

如果培訓的請求不斷增加，冠軍基金很難應付。

2011年11月，中國奧委會成立運動員委員會，這也是中國奧委會對接國際奧委會架構的最后一個委員會。楊揚被任命為首任主席。

運動員委員會有12名成員，其中6名運動員，其他人則是幾個相關司的領導。“這是比較務實的設計。”楊揚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如果委員會里全是運動員，那又是抱怨一通問題。有了相關司領導加入，就有了一個溝通平臺。”這便于與主管領導推進運動員培訓事宜。

國內(nèi)運動員的退役保障，很長時間處于包分配工作狀態(tài)。改革之后，多數(shù)地方采用一次性經(jīng)濟補償、自主擇業(yè)、推薦入學、組織考核后聘用進入體育系統(tǒng)等方式。

但由于很多隊員不善理財，退役后很快就將本就不多的補償款用光。在第二種方式中，由于信息不暢通、學校意愿等原因，很多隊員無法找到合適的學校，運動成績不理想的運動員念大學更是困難。而第三種方式，更是被很多人認為有許多道不明的問題。

2009年，國家體育總局成立了運動員保障處。但在國內(nèi)，從才力到鄒春蘭，再到張尚武，每次被曝光的運動員退役后的窘境都成為社會焦點。這使得運動員退役保障、職業(yè)培訓等相關話題被一些人看做敏感議題。一些運動隊長期給隊員灌輸心無旁騖奪金牌的觀念，讓隊員無暇顧及退役后的計劃。

“你重復一下他（前一位運動員）回答的問題?！睓枇謱σ晃灰恢痹谕媸謾C的運動員說。該隊員答不上來。和所有課堂上一樣，運動員培訓也有走神、玩手機的現(xiàn)象，特別是一些年紀較小的隊員。

“心不在這里，等于白訓，浪費時間?！睓枇钟行┥鷼?。欒林是國內(nèi)著名的人力資源專家。在武漢第二天的培訓課，由他講解寫求職簡歷、面試的技巧。

比起前一天Patrick的課程，這天的內(nèi)容更實用些。課后，還有正在求職的退役運動員向欒林咨詢更具體的問題。

“我們對運動員了解在逐漸加深。我們要摸索一種培訓的針對性?！睓枇忠呀?jīng)第三次培訓運動員了，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特別是小隊員，要盡早幫他們樹立明確的目標，啟發(fā)式的引導他們對退役后的思考?！?/p>

但這點恰恰是最困難的。

“中國運動員都是喂大的，很多人都是被動訓練、學習、成長。像高紅、李小鵬等人第一次聽完課馬上就能反饋，但是很多普通運動員常常就要有理解的過程。我在想怎么培養(yǎng)他們主動的意識?！睏顡P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很快，吳巖（化名）就將進入某體育品牌專賣店實習。

吳巖曾是亞洲田徑冠軍，退役后幾次應聘大學和初中體育老師都未成功，最終成了公交售票員，但她不喜歡這個工作。“得的冠軍都是過去的光環(huán)，但她不適應這種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一開始想怎么能讓我去下基層干活呢。她沒想過，起飛一定得從地上開始。”給吳巖一對一培訓的欒林說。

吳巖曾抱怨，“楊揚姐讓我去賣場”，也曾一味想出國留學，雖然條件不夠保送、外語也不佳。

冠軍基金的培訓，并不是直接給運動員工作機會，而是為他們提供實習崗位。讓運動員有體驗職場環(huán)境，也讓企業(yè)更多了解運動員，接下來就只能靠他們自己努力。

楊揚有些忐忑，畢竟吳巖是冠軍基金培訓計劃實施后安排的第一個實習生。會有怎樣的表現(xiàn)，人們都在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