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山谷

楊勁樺

只見眼前濃黑的夜色瞬間變成了銀灰，月亮如此之大，光芒四射，照在山谷和葡萄地里，明如白晝，似在卡通片的神話里。原來，這就是因杰克·倫敦的小說《月亮山谷》而聞名世界的索諾瑪山谷

那是多年前了，我從加州大學(xué)洛杉磯分校研究所即將畢業(yè)的日子。一天，我收到了葡萄酒鄉(xiāng)電影節(jié)的邀請，同學(xué)布魯斯說他也收到了，還說：“這個影節(jié)并不重要，但你會感覺不一樣的。”

一個月后，我飛到了舊金山，一出機(jī)艙門，就看見布魯斯站在門口接我。那天，他開了一輛紅色破舊的小卡車，把我的手提箱扔到后面敞開的車廂里。駛過金門大橋，他讓我看看半霧籠罩的城市和海，然后就往北開去。

布魯斯在我們電影學(xué)院被公認(rèn)為最有才華。他年齡大，越戰(zhàn)時突然逃跑到歐洲，流浪了很久。他人緣不錯，但是懶得很，嬉皮士的自由主義。從小我父親就告誡我：不要妄想什么“靈感”，它是不存在的，做事情需要專注、真誠和意志，所以，布魯斯在我眼里是個不靠譜的人。然而每次考試，布魯斯把作品一拿出來，都會轟地一聲令教授學(xué)生們意外和激動。老實(shí)說，要論技巧和工整，他誰也比不過，他的作品潦草，畫面司空見慣。但令人驚異的是，這些平淡到了他手里，就多了一種動人的力，有了性格和表情，看完后直覺熱流沖撞眼睛。一次輪到我發(fā)言，我猶豫了一下說，他是徹底桀驁的真實(shí)，毫不躊躇的直接，技巧和真誠相比，顯得微不足道。他聽了后眼光飄向我，又好像隔過我看著遠(yuǎn)方。那以后，他很主動地接近我，我們成為了終生好友。

美國加里福尼亞州的北部和南部氣候稍有不同，人常說南加州四季如春，北加州四季如秋。一路開過，我看不到洛杉磯那種高大的棕櫚樹，太陽也遠(yuǎn)不如南部炙烈，微微清冷的風(fēng)兒吹過，留下的卻是溫暖。路邊大片大片的葡萄園，一壟一壟的葡萄順著高高低低的山坡蔓延，遍地黃花，滿眼皆是鄉(xiāng)村野景的美妙。尤其是奇特的陽光，好像摻入了金黃，萬物顯得色彩飽滿柔和。

布魯斯把車窗搖下，告訴我這兒是丘陵地帶，山谷連著山谷，從納帕谷到索諾瑪谷到亞歷山大谷等等，統(tǒng)稱葡萄酒鄉(xiāng)。19世紀(jì)中葉，人們開始在這一帶種植葡萄，因?yàn)橥寥蕾|(zhì)地特殊，冬天濕潤夏天干爽，溫度變化不太大，可以保證葡萄的酸度，生產(chǎn)出來的葡萄酒口感甘醇，堪比法國的波爾多。我們經(jīng)過一個個形狀大小不一的酒莊，有的豪華氣派，有的小巧玲瓏，有的樸素平凡，我問他一共有多少酒莊，他說加起來幾千個總有吧。

轉(zhuǎn)過一個彎，布魯斯突然無預(yù)警地把方向盤一打，駛出了公路，沿著葡萄園，拐入了一條鋪滿小石子的土路。下了山坡后，他在一個窯洞似的大黑門前停下來。

這是一個酒窖，外表典雅，周遭爬滿了密密的蔓藤。我跟在布魯斯的后面走了進(jìn)去，酒窖里溫度很低，冰冰涼的氣息，喘氣都覺得有回音。我看到四處放著同樣規(guī)格的橡木桶，還有一個高高的酒吧臺。

一個花白頭發(fā)、聲音洪亮的男人出來迎接我們。布魯斯介紹說，這是他的叔叔尼克，酒莊的主人。尼克詼諧文雅，很熱情。他一瓶一瓶地開著不同的葡萄酒。我搖搖頭說喝了會臉紅，他說到了酒鄉(xiāng)怎么能不喝酒呢？布魯斯打趣地說，尼克是個老雅皮，不想結(jié)婚卻做夢都想要個酒莊。尼克垂著臉微笑，點(diǎn)頭首肯，抬起的眼睛變得溫柔。我說歷代男人都鐘愛美酒和女人，尼克馬上說他只愛美酒不愛女人，女人實(shí)在麻煩。我們都笑了起來。

尼克又說，葡萄酒是他靈感的源泉，它的迷人之處是那些背后的浮想聯(lián)翩，每一年的酒因?yàn)槿照沼晁淖兓煌?，葡萄種植在山的陽面或陰面，或是不同的土壤上，都會產(chǎn)出不同的酒。他把六只酒杯在我面前一字排開，然后倒了六種不同的酒，顏色深淺不一，有紅有白。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含在嘴里，感覺并想象著；又拿起第二杯，第三杯??最后，我指了指第三杯的白葡萄酒，說喜歡這個dry的。尼克露出驚訝的表情，說那是最貴的一瓶。

告別了尼克，布魯斯帶我來到電影節(jié)的舉辦地納帕谷。天色漸暗，我們先去報到，布魯斯的女朋友琳達(dá)早已經(jīng)等在那里，她領(lǐng)我們?nèi)ラ_幕式現(xiàn)場。我本以為會去影院，但詫異的是，琳達(dá)卻往葡萄園里走。

繞過一個小山丘，赫然看見一塊盆地，種著大片大片的葡萄，綠盈盈的葉子，藤上綴滿了果實(shí)。遠(yuǎn)處懸掛著一個巨大的白色銀幕，上千把椅子一排排整齊地放在葡萄地里。好別致??！再轉(zhuǎn)頭望去，場地另側(cè)已聚滿了眾多盛裝的男女，臨時搭建、繞成圈的桌子上，擺滿了各色的葡萄酒。人頭嘈雜，杯盞交錯。

那天估計是十五，圓圓的月亮歪在天空，我心里頓時涌出爛漫的感覺，仰起頭不出聲地笑，布魯斯輕輕瞥了我一眼，說：“想你會喜歡?！?/p>

電影放映結(jié)束后，布魯斯送我去索諾瑪他媽媽家住。小紅卡車開在高速路上，由于喝了酒，我覺得飄飄的。風(fēng)從臉頰吹過，心里安靜，一路無話。

路上的車很少，我們拐上了另一條快速路，彎道起伏，黑暗中看不見任何車輛。突然，眼前豁然開朗，我們進(jìn)入了另一個峽谷。“??！”我驚呼了一聲，渾身站起了雞皮疙瘩。只見眼前濃黑的夜色瞬間變成了銀灰，月亮如此之大，光芒爍爍，明如白晝，似在卡通片的神話里。

我呆了好一會兒，請布魯斯把車在路邊停下，打開車門，沿著小路朝葡萄園里走去。那時我還穿著高跟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幾百米，找到一塊大石頭坐下，看著天空和四周的群山。謐謐的靜寂，讓我迷惑和猶豫。從未見過這么大的月亮，離我如此之近，輕輕抬起手，就觸到了它的溫度。我驚得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自己似乎與萬物一體，成為了永恒。

不知過了多久，我站起身往回走。遠(yuǎn)遠(yuǎn)看見停在那兒的車，幽暗里看不見駕駛座上的人臉，只有紅色的煙頭一明一滅。

我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回到車上，布魯斯卻什么表示都沒有，他面無表情地發(fā)動車子，眼睛看著前方開。過了許久，他突然輕聲地說：“這就是月亮山谷?！?/p>

我一怔，轉(zhuǎn)過頭：“杰克·倫敦的《月亮的山谷》？”

他使勁兒地點(diǎn)了一下頭?！?/p>